阅读姨父
去的,属于西洋文化,中国红色革命者对此种文化采取了乐此不疲的开明态度。姨父说,他们被关在窑洞里接受“抢救”的时候,延安就时兴跳舞了。“抢救”松下来以后,他们看到延安礼堂灯一亮,就跑去看人家跳舞。没有电灯,也没有马灯、罩子灯,只有几盏陶制的油灯碗,灌满了灯油,灯油里浸着一根粗大的棉花捻子,高高地吊起来,大家就在扑扑闪闪的油灯下,享受西方文明之乐趣。会拉二胡、板胡、三弦的,凑起来就是乐队。只有鲁艺文工团才能看到长号、小号、小提琴、手风琴这些西洋乐器。而且,那时跳舞已经有了个“四步曲”:“一边站,试试看,一身汗,死了算。”
建国之初,交际舞又大大地发扬光大了。
姨父颇有些自豪地说,别看我是个“土八路”哇,我管的舞会可不是一般的舞会,是毛泽东的舞会、刘少奇的舞会,周恩来、朱德的舞会,陈毅的舞会,还有江青的舞会。我有自己的乐队,有自己的舞厅,有呼之即来的保卫人员,还有政治可靠、舞也跳得很好的舞伴,只要有人说首长要跳舞,我说,好,三下五除二,我一句话就到位了。为了办好舞会,我还跑到很多地方观摩,北京的人民大会堂、中南海的紫光阁,还有北京饭店和外交俱乐部的弹簧舞厅,光北京饭店就有三个跳舞的地方。除了北京,只有上海、天津有弹簧舞厅。上海的弹簧舞厅是鸭蛋形的。这些地方我都进去观摩过。
中共中南局设在武汉的时候,中南各省的省委书记,如湖南的周小舟、广东的赵紫阳、广西的刘建勋,他们来来往往,都喜欢在武汉跳舞。姨父说,有一次,我送毛主席到河南,河南要为毛主席举办舞会。我在大厅里碰到了已经调到河南担任省委书记的刘建勋,他说,朱汉雄同志啊,老中南的交际处长你干了多少年了,你要给河南的舞会提提意见哪!我接过姨父的话题说,是的,我听说,五十年代,毛主席到河南,是冬天,在省委的一个大会议室里为毛主席举办舞会,一位副秘书长亲自操办,在跳舞的地方生了一个大煤火炉。毛主席在这边跳舞,他就在那边攥着一根铁火柱大捅煤火炉,直捅得火星四射、煤灰如蘑菇云腾空而起。姨父说,怪不得刘建勋指着我,对你们的交际处长说,你们要向他学习。
后来,在广东召开中南五省、自治区旅游工作会议,广东省省长陈郁专门搞了一次舞会,是假定毛主席参加的舞会,把陪毛主席跳舞的人都找好了、请来了。除了毛主席没有到会以外,所有的人都到齐了,等于彩排,特意请姨父去提意见。姨父以权威人士的口气说,说真的,他们的演习实在不敢恭维,但我没有提意见,因为我不能提意见,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没有在广州指手画脚的权力。
姨父说,开始举办舞会时,他遇到过一个难题,就是毛主席和江青喜欢的音乐不一样。毛主席喜欢我国的民乐,如他家乡的《浏阳河》;江青却喜欢西洋音乐,伦巴、探戈、华尔兹,都是带洋味或是上海外滩味的音乐。这两种音乐都需要一个演奏水平很高的乐队。武汉交际处虽然有一个很不错的专业乐队,却是旧社会留下的老班底,一些人在解放前的夜总会里干过,不敢起用他们,要用武汉人民艺术剧院的乐队。武汉人艺的前身是中南军区文工团,是四野留下的老底子,集中了一批政治上可以信赖的艺术人才,比如,在当时的流行程度绝不亚于时下“妹妹你坐船头”或是“抱着妹妹上花轿”的一首歌,名叫《三套黄牛一套马》,就是武汉人艺音乐家的创作。姨父还特意提到一位吹笛子的艺术家,说他真是把《林中鸟》吹到家了,好像有一群小鸟在树林子里唧啾唧啾地乱吵架。我插话说,《林中鸟》好像不是在吵架,只是在谈情说爱的时候耍一点小性子而已。姨父没有兴趣探讨鸟儿发出何种声音的学术性问题,他说反正给毛主席跳舞伴奏的,就是包括这支笛子在内的高级乐队。他们都是政治可靠的、有艺术身份的、经得起审查的、也是好难侍候的、要派车接送的、要请吃夜宵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还要为群众演出,群众是买了票的,他们有演出任务的时候,是不能随便叫群众退票的。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姨父大胆、破例地起用了交际处的乐队。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嘛。他们不就是在夜总会里给洋人、给阔人、给达官贵人伴奏过吗?这算什么问题?这只能说明他们是受压迫、受剥削的艺术劳动者,为什么不能为人民领袖和中央首长伴奏?
这个乐队一旦受到了信任就表现了不同凡响的聪明,他们拿到了中南海乐队的录音带,就把乐谱全部抄下来了。哪些是毛主席喜欢的舞曲,哪些是江青喜欢的舞曲,哪些是其他中央首长喜欢的舞曲,都分得清清楚楚。谁来跳舞就用谁喜欢的舞曲伴奏。朱老总的舞步很简单,是散步式的,对舞曲没有特别的要求,不要用快步圆舞曲逼着朱老总转圈圈就是了。毛主席跳舞喜欢走大步,从来不按音乐节奏走。这个乐队就学会了让音乐跟着毛主席的脚步走,乐队指挥始终瞪着眼,盯着毛主席的脚。可能因为喜爱的乐曲不一样,毛主席和江青很少在一起跳舞,常常是毛主席走了,江青来了,乐队就马上换曲子。这个乐队成了姨父手下一支不可须臾缺少的“王牌”乐队。
2。两套乐谱(2)
二十年以后,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姨父从广州出差到了武汉的时候,禁止多年的舞会开禁了,面向社会的营业性舞厅纷纷出现。姨父与一起出差的同事走在江汉路上,同事们拉着他说,走,到璇宫饭店跳舞去。他排队买票时,被饭店里一位老职员看到了,哎呀,你不是朱书记吗?老职员赶快找到经理说,朱书记来了。经理是过去的大堂服务员,票也不让买了,拥着他们就上了电梯、进了舞厅。还是过去的舞厅,却已经变成了只要花钱买票就能通行无阻的地方,不需要进行政治审查就可以进入舞厅的人民大众正在那里跳舞。他看到,过去的乐队队长苏醒仍在指挥乐队。苏醒一眼看到“外办”老书记来了,向乐队作了一个手势,乐曲戛然而止。全场哗然,这是怎么回事?倏尔,乐声又起,是一支欢快、热烈的曲子。姨父听得出,这是过去多次用来迎接中央首长和外国贵宾的《迎宾曲》。他怦然心动,百感交集,静静地等到乐曲结束,急忙走向乐池,向苏醒、向乐队表示他由衷的谢意。
乐队还是他五十年代大胆起用的那个乐队,演奏员都是六十岁上下的人了,又重新穿上了夜总会的演出服,洁白的衬衣领口上打着黑色的蝴蝶结。在他们曾经为之奏乐助兴的领袖人物和不少高级干部已经辞世,曾经为之急管繁弦、迎来送往的胡志明主席和英迪拉·甘地夫人、施特朗和路易·艾黎、蒙哥马利和西园寺公一都已成了古人以后,他们正在为大众服务,并把久置不用的音符送给了一个曾经跟他们一起付出辛苦、并把尊敬和信任交给了他们的“一只手的老八路”。
姨父说,苏醒在解放前也是夜总会的乐手,是拉手风琴的。那天演奏了《迎宾曲》以后,他还小声告诉我,当年给毛主席、给中央首长演奏的舞曲,还有给江青演奏的舞曲,他都小心保存着,一张也没有丢失。
3。舞会上的“安全保护”(1)
“文化大革命”后,朱汉雄(左)与老首长王震上将(右)相逢于葛洲坝。
姨父给自己规定了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为参加舞会的高级干部提供“安全保护”。所谓“安全保护”,就是要提防不三不四的女人进入舞厅,防止个别首长发生罗曼蒂克的越轨行为。
对于经历了长期的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战争而终于占领了城市的“老红军”、“老八路”来说,必须加以警惕的都市文明的一个诱惑,就是能够在如此豪华的舞厅里、如此绚丽或是如此朦胧的灯光下、如此“哧溜打滑”的木地板上,在翻着乐谱操作的管弦乐加上打击乐的伴奏声中,每周一次的“嘣嚓嚓”或是“嘣嚓嚓嚓”。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舞会上“呼啦”一下子出现了那么多令人目不暇接、年轻美貌的都市女子,构成了都市文明中一道靓丽、炫目的风景。这就提醒姨父,要时常温习毛主席的教导,要警惕“糖衣裹着的炮弹”的进攻,不要重演闯王进京的悲剧。
姨父对首长的“安全保护”是从发放舞会入场券开始的。他还在中南公安部先后担任边防科、警卫科科长。他说,我这个科长权力大,先是管辖着靠近香港、澳门边界的两个边防团,后来又使他拥有了对每一个参加舞会的“舞伴”进行政治审查的权力,这就使得跳舞也具有了不可小觑的政治意义。不管你是哪个医院的医生、护士,你是哪个单位的干部,你是哪个企业的职员,你是哪个学校的教师,你的政治表现如何,有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都要一个个地审查清楚,认定没有问题,才能把舞票发给你。你要是歪门邪道、社会关系复杂,对不起,我不把舞票发给你,你来了也要把你挡回去。
有不少喜欢跳舞而没有进入审查范围或是没有通过审查的姑娘,挤在德明饭店门口,等首长来了就一哄而上,请首长把她们带进去。姨父对此早有防范。他手下有一个特别的卫队叫“政治保卫队”,简称“政保队”,是佩带短枪的便衣警卫。有一位首长一下小汽车,就披着大衣走过来,对女孩子招手说,来来来,跟我一起进去。把门的“政保队”员就按照姨父的命令,上前拦住说,有票的准进,没有票的不准进。首长丢了面子,发火说,我不怕你们腰里别的有枪!“政保队”员却毫不让步,不给面子,照旧像门神一样堵着大门。首长没有办法,只好面红耳赤地独自进去了。
姨父说,这是中南局的一位常委呀,是省委书记一级的大干部,照样得遵守跳舞的规矩。姨父为了“我不怕你们腰里别的有枪”这句话耿耿于怀达十年之久。十年以后,那位首长早已离开武汉,从一个省调往另一个省走马上任,路过武汉是姨父接待的。姨父对他说,首长晚上有空吗?我到房间来看你。首长说,好呀,好呀!他找这位首长只是为了清理“旧账”,说明十年以前发生在舞厅门口的事情。首长道歉说,我错了,你们做得对呀!姨父才消了气。
德明饭店楼下是舞厅,楼上是客房。首长们跳了舞,有人还要上楼洗澡,然后坐车回去。姨父发现了漏洞,立即派“政保队”员把守楼梯口,下命令说,首长上去理发、洗澡,或是带着老婆、孩子上去,可以;带着姑娘上去,不行,你们必须给我拦住,不准任何一个姑娘上楼。 姨父说,不要以为我多事呀!建国不久的时候,个别带兵打仗的老爷呀,说实在话,是不大检点的。他们跳了舞,就拉着舞伴,“喂 ,小李,跟我上楼,那儿有糖果。”到了楼梯跟前,姑娘就被“政保队”员拦住了,“对不起,首长能上,你不能上。”那些老爷有苦说不出,干瞪眼儿。一楼是舞厅,你跳舞就在舞厅里好好跳嘛,我的舞厅里,茶水、毛巾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要带姑娘上楼干么事?楼上就是旅馆,推开门就是床,你说说笑笑,把姑娘拉到屋里,门一关,谁也看不见,你是不是“周吴郑王”,谁能说得清楚?你要晓得,我是在保护你呀!所以,楼梯口必须把住,保护了官位很高的人,他们的名字我就不点了。
舞会上的“革命秩序”初步建立起来以后,学会跳舞就成了姨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第一要务。在延安的窑洞里,他曾惊讶地发现,是人都有娱乐自己、宣泄情感的天性。那些受到“抢救”而没有作出结论的人,等到看管稍微松下来,也在窑洞里跳起了交际舞。姨父说,挨整的人中,会吹、拉、弹、唱的人才有的是。还有从河南、陕南来的女学生。他们弹起三弦、吹起口琴,就在窑洞里跳起来了。只有姨父是寂寞的,他少了一只与舞伴相握的左手,只能站在一边,欣赏别人的快乐。
站在德明饭店法国舞池旁边,姨父朱汉雄同志跃跃欲试。他必须为自己设计一种特殊的舞姿,但他遇到的麻烦是,女伴的左手是搭在他右肩上的,但他没有左手,女伴的右手也只好像左手一样地搭在他的肩上了。他大为惶恐说,两只手都放在我的肩上,你想想,那像个什么样子?不仅有碍观瞻,而且容易发生“失控现象”呀!所以,我仅存的右手不能放在女伴的背部或腰部,而是把女伴的左手托起来,女伴的右手也要架在我的残肢上。姨父着重指出,这种特殊姿势的一个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