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姨父
两年过去了,姨父仍在等待毛主席出现在延安大礼堂的历史镜头的重现。但他需要耐心,需要找到一件事情来帮他消磨越来越变得凝滞、沉重的光阴,于是他盯上了一件破烂的银灰色中山装。那是他在武汉做交际工作时穿的衣服,他从武汉穿到广州,又穿到粤北监狱,十多年了,越穿越旧,越穿越薄、越穿越凉快、越穿越对其感情深厚了。领子全烂了,袖筒也糟了,后背上开了花,只有正面还好。他舍不得丢掉这件衣服,因为衣服伴随着他十多年的历史。姨父决定用他仅有的一只手补缀残破的历史。他找到另一件破衣服,取其可用的地方,比着领子裁领子,比着袖子裁袖子,东拼西凑地对上去,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绝对的高标准。
我问,一只手怎样穿针引线?
姨父说,要么把针插在左边的袖子上,让它竖在袖子上;要么把膝盖拱起,把针插在裤腿的膝盖上,让它竖在膝盖上,一只手就可以把线穿过针眼。我用过的每根线都在针眼里畅通无阻。
我又问,衣服软摊在那里,一只手怎样运针走线?
姨父说,我用两条腿的膝盖把衣服绷起来就是了,两个膝盖当“绷子”,就是绣花也是可以的。我还补过裤子,用膝盖把裤子绷起来,补了两个屁股蛋子。
2。铁窗内外好风光(2)
一个亲眼看到姨父坐在铁窗下缝补衣服的人,说他看到了自信,好像姨父正在向世人证明,针线活本来就是一只手的工作,人类膝盖骨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做“绷子”。专案组组长说,谁也不会想到这是男人做的针线活,更不会想到做活的只有一只手,针脚比女人做的还细还匀。
后来,姨父的单人囚室里增添了一位老人。囚室里不准讲话,姨父只能看到他写得一手好字,又写得快,只听见“嚓啦嚓啦”地响,要不了几分钟,就写完了一页稿纸,只一天就把一本稿纸给“嚓啦”光了,就这样一本一本地“嚓啦”下去,好像有交代不完的问题。老人的卓越表现令姨父羡慕不已,嘿,这个老伙计真行,哪有那么多的事写呀,比我强多了,说不定是个屡经考验的老“运动员”。时间长了,哨兵一转脸,姨父跟他偷偷说话,才知道他姓吴,福建安溪县人,是第一次大革命时期的中共地下党员,曾在国民党将领张发奎部当过军法处处长,保护了好多共产党员,可他一辈子也说不清楚他在军法处是否错杀过人,因此,就有了“嚓啦”不完的材料。姨父看到他的衣服烂得不能再穿了,就把他的两套破衣服剪剪凑凑,合并成一套焕然一新的中山装。吴老先生感激莫名,两个人遂结“铁窗之交”。
吴老对姨父的回报方式是讲故事,当然是在哨兵转来转去的空隙中开讲的。吴老端起一茶缸“野山茶”说,你知道吗?福建最有名的茶叫“大红袍”,它为什么叫“大红袍”哩?我给你讲啊,这种茶树长得很高,人爬不上去,采不下来,就想办法叫猴子上树采茶。猴子不情愿给你采呀,人就培养猴子吸大烟,猴子有了大烟瘾,到了采茶季节,先不给猴子大烟抽,等猴子打哈欠、流鼻涕、发了烟瘾,才叫它抽大烟。等它大烟瘾过足了,再给它穿上耀眼的大红袍,一敲锣打鼓,猴子就兴奋起来了,劲儿也上来了,就呼噜呼噜爬到树顶上采起茶叶来了。这样采的茶叶就叫“大红袍”。请问,你喝过“大红袍”吗?
我不知道姨父是否喝过“大红袍”,我总是想起猴子变成人数百万年以后,中共中南局书记处常务书记和他的同志们偷采野山茶的样子,便从一个纯属知识性、娱乐性的故事中听到了苍凉。
吴老先生大概是一位美食家,他还给姨父讲了很多与吃有关的故事。他说他的老伴是北京人,做得一手好菜,并一一说明各种菜肴的烹调方法和风味特点,并热情相邀说,你有空一定到我家做客,我叫我老婆给你烧菜,哎呀,她烧的红烧肉真是好吃极了。直说得两个人垂涎欲滴,然后就到了监狱里开饭的时候。
姨父后来得知,吴老是广东省政协副主席,就住在他对面一座两层小楼里。吴老出狱后,不知道喝没喝上“大红袍”,他出狱不久,就因年迈体衰,猝然离开了人世。
姨父还在等待着延河滩上奔驰而来的马群。
3。噙着泪水的眼睛(1)
延河滩上的马群没有出现。
姨父却在1971年9月23日获释出狱了。专案组没有对他宣布审查结论,没有发给他“获释证明”,没有给他任何“说法”,只有穿军装的专案组组长带着一个穿便衣的人,把他送到了位于连山县上草村的中南局“五七干校”。从1968年4月被正式逮捕到获释出狱,加上“牛棚”里的“群众专政”,姨父度过了三年半失去自由的岁月,终于恢复了不明不白的自由。
姨父到“五七干校”时,干校正在“批陈整风”,他却一脸迷惑地打听,“批陈”是批哪个“陈”呀?跟他住在一个房间里的保卫科长大为惊讶,怎么,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知道,你不看报纸?姨父说,监狱里没有报纸看。保卫科长说,你不听广播?姨父说,监狱里没有广播听。保卫科长说,“批陈”批的是陈伯达呀!姨父大为吃惊。接着,姨父又十二分惊骇地听到有人在议论,就在他出狱前十天,已经写入党章的毛主席的接班人、“永远健康”的林彪副统帅叛国外逃,摔死在温都尔汗了。看来,监狱外面的生活仍然是波谲云诡,“文化大革命”越“革”越复杂,越“革”越叫人惊心动魄了。
出狱后二十天,是姨父五十岁生日。他在自己的“知天命”之年却感到心神不定、神志恍惚,好像他已经习惯了在狱中欣赏“呱嗒板儿”的生活,到了大墙之外的世界,反而变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享受没有结论、没有安宁的自由了。
出狱四个月,到了1972年春节,“五七干校”放了年假,他才回到了广州家中。家已变得不可辨认。六姨在郊区“五七干校”没有回来,老母亲已被送回四川老家,大女儿远在海南岛生产建设兵团接受“再教育”。原住房中的两间房加上一个厅,已经被别人抢占,只剩下一间房,住着没人照管的两个年幼的女儿。姨父从来不屑于表现个人痛苦,但他谈到这一次回家却凄然含悲说,两个女儿买了一块肉,忙着给我做饭吃。毛妹才十岁,切肉时够不着案板,就搬个小凳子,颤颤巍巍地站到小凳子上切肉,又怕刀切住指头,就用双手把刀举起来,一下一下地为老爸剁肉。我看了好心酸。六姨终于从干校回来了。四年来的第一次团圆笼罩着沉重的阴影。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奶奶。
1972年6月,姨父请假回老家看望母亲。
姨父的母亲是一位性格刚强的老人。1939年农历正月初八,刚刚过了十七岁生日的姨父悄然离开家乡、秘密投奔延安的时候,母亲没有哭泣。十五个年头以后的1953年,当姨父第一次带着六姨回家探望母亲时,母亲也没有掉泪。六姨回忆说,她没有想到母亲见了久别的儿子会那样镇定。那时她正从田里回来,姨父迎着她叫了一声:“娘!”她愣怔了一下,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空了半截袖子的人是她的儿子,就喊了一声:“啊,是大增啊!”又望着儿媳妇点一下头,说了一声:“哦!”就回转身,去菜地里摘了几把青菜,说:“回家去!”好像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儿子能回来,也从来没有指望过儿子能“囫囵个儿”地回来。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也没有问一声:“增子,我给你的那一截胳膊你丢到哪儿去了?”
六姨一见到婆母娘就看到了“封建”,因为婆母娘对她和她怀中的孙女只是定睛看了一眼,发出一声“哦”的感叹。六姨甚至记得,婆母娘下厨做了一只鸡,那是姨父的大姑从婆家回来的时候,婆母娘夹起一只鸡腿,从她的面前伸过去,送到了大姑的碗里。聪明的大姑又急忙夹起另一只鸡腿,送到了侄儿媳妇的碗里。微妙的迹象传递着姨父家中的妇女解放事业有待推进的信息。
令姨父和六姨都感到不知所措的,是永兴场乡亲对他们表现出来的兴趣和好奇经久不衰。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要跟随着成群结队的乡亲,看哪,朱大增回来了,带着城里的漂亮太太回来了。晚上,六姨在破木桌的四个角上点了四支蜡烛。乡亲们又围上来,凑近了蜡烛看她,好像是观看朱家老二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女俘。睡觉时,床边也挤满了人,眼巴巴地望着。六姨喂女儿吃药,有人就从床边把手伸过来说,给我一点药吃吧,给我的孩子一点药吃吧。姨父和六姨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了。姨父发现了自己的尴尬,乡亲们在羡慕朱大增的革命成功了,贫困却仍在损害着乡亲们做人的尊严。
1955年春天,朱奶奶从家乡来到了武汉。
姨父是孝子,他是请母亲来武汉享清福的。六姨虽然接连生下了两个女儿,却都由保姆照看,用不着奶奶操劳费神。朱奶奶时年五十九岁,到了可以适当地享一点清福的时候。
“增子,”朱奶奶问儿子,“你还记不记得你要给我买酒喝?”
姨父没有忘记,他小时候看到富裕人家有酒喝,自己家里没酒喝,心中不平,就拍着胸脯说:“娘,等我长大了,我给你买酒喝。”
朱奶奶果然喝上了儿子供奉的好酒,而且学会了吃卤肉。六姨说,她上班以后,奶奶去街上买菜,总要捎带着买些卤肉,反正钱是她管着的,用荷叶一包,带回家来,等到十点钟,孙女儿去上幼儿园了,奶奶就独自坐在那里喝酒吃肉。姨父从来没有断过母亲的酒,一坛子、一坛子地给她买,还怕她喝了湖北酒不服水土,要买四川酒。
3。噙着泪水的眼睛(2)
姨父说,对,是四川包谷酒,从万县带下来的。
六姨说,少喝一点酒我不反对,活血嘛!可他妈妈天天喝,他娘儿俩还要对着喝。只要他一回家,就说,喝吧?好,喝!这就喝上了。儿子也真是个好儿子!
姨父说,农村的农民啊,她熬寡多年才熬成婆婆嘛!
朱奶奶从来没有想过世上的女人也能挣工资,对她的儿媳妇也能挣工资,也是“捧公家饭碗”的“公家人”这一奇特现象迷惑不解,却对儿媳妇藏着一个“小金库”深信不疑。她采取的对策就是我不让你吃饱,你靠“小金库”吃去。每天早上,朱奶奶只用两分钱给儿媳妇买一个馒头。大家就看见孟敏同志一只手推着单车,一只手举着一个小馒头,就这么走着吃着。家里的保姆看不惯,说,奶奶,你管的钱里边也有你媳妇挣的钱,你媳妇也是有工资的,你不能光叫她吃那个东西,没有营养嘛!朱奶奶扭过脸不搭话。保姆又说,你看她昨天一回来,写材料写了一夜,床边都不挨,一早擦把脸,又骑着车子走了,你怎么不多给她买个馒头?朱奶奶照旧扭着脸不搭话。保姆说,奶奶,你要是把她的身体搞坏了,就没人照管你的儿子了。奶奶忽地跑进厨房拿了一把刀,往保姆面前一摔,说,你杀了我!保姆吓得一跳,急忙跑出去,给六姨打了个电话,就告辞回家了。
保姆是武汉本地人。六姨和姨父急忙跑到她家里赔礼道歉。保姆心惊肉跳着,口口声声叫着孟同志,说她再也不敢回去了。
姨父从来不说母亲一句不好。他知道母亲二十六岁守寡、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的艰难,知道他投奔延安给母亲带来的磨难,没有异样的刚强,怎撑得孤儿寡母的门面?所以他总是两边讨好,在给母亲过生日时说,孟敏要给你过生日呀!六姨过生日时,又对六姨说,母亲要给你过生日呀!
我不知道六姨后来是怎样瓦解了“婆母娘”的专政,只是听说她采取和平过渡的改良主义手段取得了巨大成功。朱奶奶终于接受了女人也能挣工资、成为“公家人”的惊人事实,认可了她的儿媳妇也居然可以当上秘书科长的奇特现象,家庭里出现了婆媳团结、共商家事的大好局面。但是,自从大喇叭开始了对姨父指名道姓的狂轰滥炸,朱奶奶就突然间神经失常了。六姨要到乡下“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时候,只好让姨父的哥哥把朱奶奶接到了四川老家。
在老家,朱奶奶时常惊恐地喊叫:“你们帮我找哇,汉雄的大腿在粪坑里面呀!” 猪圈里有个沤粪的大坑,她能成天拿着一根竹竿在粪坑里搅着,喊叫姨父的大哥:“快来帮我找哇,汉雄的尸首在猪圈里面!”
当儿子突然出现在母亲面前时,母亲呆住了,她又惊又疑地凝视着儿子,眼睛里有火花一闪,身体就随之瘫软下来,站也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