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姨父
跑到坑边,就命战士把情报队长捅死在棉花地边了。司令部和驻在周围村庄里的直属部队听到了枪响,都立即集合,开始了“挺进大别山”的紧急行军。次日一早才查清,司令部的两个通信兵跑着去各单位送达出发令,在昏暗的暮色中忽望见一群人急匆匆地往棉花地里跑,以为发生了敌情,就“砰”地放了一枪,为我军“挺进大别山”的重大战略行动造成了持续一夜的虚惊。
我问,敌情报队长面临死亡时是什么表情?
姨父瞪我一眼说,顾不上看这些了。
姨父第三次处决的还是敌军的情报官。
我问,为什么又是一个情报官?
姨父解释说,因为作战双方都要搞情报,对方的情报官总是最好的“情报源”,双方的情报官就成了对方“抓舌头”的第一选择。在挺进大别山的行军途中,我军又抓住敌师部的一个情报官,司令部情报处挤干了他的情报,又把他交给保卫部“就地解决”。
姨父记得,急行军到了一个村庄,正是中午,旷野里静悄悄的,只有树上的知了在叫。大家都忙着找锅煮饭,吃了饭还要行军。司令部把敌情报官押来时,姨父本来是要让他吃了这顿午饭再叫他“走”的,却一时找不到煮饭锅,就觉得没有必要让他再等这顿饭了。但也不能把他带到村外去“处理”,说不定敌人也在村外设下了埋伏,盯准了他这个“一只手的特派员”呢!姨父就在村内找到一块隐蔽的地方,那里有一片蓖麻地、半截土墙、一个土坑。姨父四顾无人,就让战士把情报官架到蓖麻地里,悄没声地结束了他的生命。他没有挣扎、没有叫喊,把他埋进土坑里的时候,旷野照旧静悄悄的,知了一如既往地用叫声呼唤着夏天,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问,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4。紧急处决(2)
姨父说,还要借锅煮饭吃呀,吃了饭还要急行军。
我总是试图了解——一个人,不管是什么人,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在生死交替的临界线上,会有什么样的心理体验和精神反应呢?姨父说,在战争环境中,一把他们拉出去,他们就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所面临的结局是不可改变的,因而都没有叫喊、没有哭泣,只有由绝望产生的任人摆布的麻木。
我还试图了解,姨父“处理”敌情报官时,有没有产生过悲悯之心。姨父说,我不能容许自己有丝毫的怜悯之心,作为指挥机关的一个保卫干部,我的使命就是干净利落地结束这些敌情报官的性命,而且不要发出声音。军情紧急呀!在特殊情况下,如不这样特殊处理,又能怎么办呢?我们的人要是叫他们抓住了,也是一样的。这就是战争。
但是,我知道,这三个情报官是姨父记忆中三个挥之不去的阴影。
姨父一再叮嘱我,不要谈这些了,这实在太残酷了!可是不一会儿,姨父又提到了被处决的第三个情报官。姨父说,这个人还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很英俊的,还只有三十岁左右。虽然把他埋到土坑里了,雨水一冲或是农民掘地时,迟早还会暴露出来的,到那时,他已经是谁也说不清楚来历的一副枯骨了。
姨父还说,在丁爬山“处理”敌谍报科长那一次,捅刺刀的是个安徽籍的老兵。他捅了刺刀以后,心里很不安宁,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就爬起来要酒喝。我充分理解他为什么要喝酒,这是一种心理需要,就对他说,你喝吧,我给你发酒钱。
5。枪决赵桂良(1)
刚刚进入大别山时,刘邓首长严令:枪打老百姓者,枪毙;抢掠民财者,枪毙;强奸妇女者,枪毙。恰在三令五申严格纪律的节骨眼儿上,发生了警卫团副连长赵桂良违犯纪律事件。发现赵桂良违犯纪律的,是当时担任保卫科副科长、全国解放后曾任公安部治安局副局长的张之轩。赵桂良路过乡下的一家路边店,那只是一间不像样子的茅草房,老板平时种地,农闲时才来店里做生意,当时不在店里。赵桂良带着通信员进去了,出来时,手指上挂了一根打草鞋的麻绳,一边走,一边不经意地耍弄麻绳,被张之轩碰上了,张问:“你是哪个部队的?”他说:“警卫团的。”张说:“你违犯了纪律。”当即下了他的枪,把他关起来了。
赵桂良被关押不久,保卫部长刘秉琳就下达命令:“首长决定,赵桂良违犯纪律要枪毙,朱汉雄,你去执行。”姨父怦然心惊。他知道赵桂良打仗勇敢,在不久以前的崔桥战斗中,他率领全排战士率先打进崔桥,立了战功,刚刚由排长提为副连长。现在只因为拿了群众一根麻绳就要枪毙他,这是姨父没有料到的。他愣了半晌,说:“枪毙人,这是天大的事情啊!你光说说不行,何况这个人还是个副连长,我要看到文字命令才能执行。”刘秉琳当即在笔记本上写了文字命令:“朱汉雄特派员:首长命令,对赵桂良执行枪决,由你执刑。刘秉琳。”遂从笔记本上把纸撕下来递给他。
姨父说,他作为特派员,是保卫部长刘秉琳的直属部下,保卫部长有权向特派员下达命令,他必须毫无保留地执行命令。他接过“书面命令”,就只好跑到警卫团执行命令去了。
枪决赵桂良时,野战军参谋长李达通知警卫团召开军人大会。会场就设在村外山坡上。姨父带着一个班的战士,把赵桂良押上了会场。他此时并没有向赵桂良宣布处决令。他强调自己只是一个“执刑人”,因而没有责任向赵桂良宣布处决令。警卫团只有团长、政委两个人事先知道要枪决赵桂良。他们想不通。警卫团团长噘着嘴,不出声。赵桂良被押到会场上时,也没有想到就要枪毙他。司令部直属机关负责人在会上宣布处决令时,全团战士和赵桂良本人都毫无思想准备,会场上一片愕然、哗然,接着是死一样的寂静。团政治处主任是老红军,他表示不满地说,怎么,只因为一根麻绳,就把人给毙了?但他懂得军令如山,不能对抗,便不敢说下去,只是在口中嘟嘟噜噜地表示不满。
处决令一经宣布,事情就不可挽回了。姨父作为“执刑人”,已经没有理由磨蹭时间了。他始终注视着被他押上会场的赵桂良。他看到,赵桂良在听到处决令时表现出惊骇的、不能置信的样子,随即又露出茫然、木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姨父望着赵桂良的军帽,感到行刑的子弹不应该从戴着这顶军帽的头颅上穿过,但他保护不了这颗头颅,只能面无表情地摘下了军帽,让战士架着赵桂良,向会场外边走去。赵桂良好像还没有从一个巨大的惊骇中清醒过来,神情茫然地走着,没有忏悔、没有反抗、没有求诉、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匆匆走完了他一生最后一百多米的路程。架着他的战士闪开了,沉闷的枪声响起了。战士们都垂下了头,山坡上寂无人声。
我问,有没有老百姓在场?
姨父说,山坡上有好多老百姓为他说情,哎呀,只拿了一根绳子就枪毙,太可惜了,不要枪毙了!
我问,战士们呢?
姨父说,战士和警卫团团长一样,低着头,不吭声。
我问,姨父心里怎么想?
姨父瞪我一眼说,我杀了三个国民党的情报官,都是口头命令,为什么唯独处决赵桂良我要文字命令?就因为心里是难以接受的,希望把时间拖一下,或许有改变决定的可能。处决以后,我就给赵桂良买了一口棺材,叫他“入土为安”了。
我说,如果我是赵桂良,我就说,我错了,但我罪不当诛,请首长给我一个炸药包,叫我到战场上去死,我一到战场上就不回来了!
姨父又瞪我一眼说,那只是你的想像。
姨父的思绪重新沉浸在遥远的岁月里,沉默了好久,又说,这是为了大局呀,为了在大别山站住脚嘛。当时是在鄂东靠近安徽的一个地方,老百姓不了解我们、怕我们,见了我们就跑。麦子长得好高了,麦地下边掏了大坑,坑里埋着粮食,队伍却没有吃的,牲口也没有草料。我们十几万人哪,不执行纪律,没有老百姓的支持怎么得了啊!
我在邓小平的女儿毛毛写的《我的父亲邓小平》(上卷)中,看到一段记述,跟姨父讲的好像是同一件事情,书中说:
“对于群众纪律,父亲是严厉有加,从不苟且的。
“他说:‘军队纪律坏,就是政治危机的开始。’
“一次,邓政委发现,在黄冈县的一条街上,一个军人刺刀上挂着一捆花布,一捆粉条,显然来路不正,便立即叫查。结果查明,此人是一个警卫连副连长,立过战功。邓经过权衡利弊,最后决定必须严肃纪律。
“枪毙了一个违纪的副连长,赢得了一大批当地商贩和群众的欢迎。这一消息,迅速地传遍了大别山区,人们奔走相告:红军真的回来了!”(571~ 572页)
我给姨父念了上述一段话,试图对事实作一些订正。我说,按照毛毛所写,事情不是发生在姨父所说的“乡下的一家路边店”,而是“黄冈的一条街上”,“刺刀上挑着一捆花布,一捆粉条”,不是只拿了“一根打草鞋的麻绳”,书中虽没写赵桂良的名字,但也是一个立过战功的“警卫连副连长”。
5。枪决赵桂良(2)
姨父断然地说,我说的没错。叶楠采访我的时候,我向他讲了这件事的全过程,就是这样讲的。是张之轩让叶楠来找我的。我和张之轩是这件事情的当事人。但我没有说过这是邓小平政委给我下的处决令。
我说,我是一个没有改造好的“小资”,我在感情上难以接受这个命令。
姨父说,你不是说过,不能要求革命战争中每一个首长的每一次命令都那么准确无误;也不能要求革命战争中射出的每一颗子弹,都按照事先精心测算出来的轨道,打在应该打的地方而不发生一点偏差吗?你能这样想,我是很赞成的。好了,应该换换话题了。
姨父却又延续这个话题说,后来,调他到警卫团当政委的时候,仍能感觉到处决赵桂良造成的巨大震动。警卫团有个连长叫段炳礼,是山西人,“老西儿”,抗战初期的老兵,一打仗就嗷嗷叫着往前冲,不怕死,几乎每次打仗都受伤,身上有七八十来个子弹打的窟窿。也怪,子弹都长眼,都避开了他的要害。他照吃照喝照打仗、小毛病照犯。他的通信员捡了一双国民党军官穿的大皮鞋。他问:“你从哪儿弄来的?”“战场上缴的呀!”“脱下来!”他把自己的布鞋脱给通信员,换上了皮鞋。土包子开洋荤,走起路神气十足。农村那个泥巴路,再下点雨,滑呀,皮鞋磨脚,一行军,他的脚上就打泡,他把皮鞋脱下来,大骂:“狗日的皮鞋。”又把皮鞋扔到了稻田里。就是这个老兄啊,我刚到警卫团,他就以惊人的坦率对我讲,哎呀,政委呀,你枪毙赵桂良好吓人哪!你不知道,你们抓了赵桂良的时候,我也在那个地方,我也是违犯了纪律的呀!姨父说,妈的,你这是向我表功啊?他说,真的,我只是没有被你们抓住,好险哪!姨父说,下次抓着你,照样宰了你!他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姨父担任警卫团政委不久,又发生了一起违犯纪律的事件。侦察排副排长走在前边搞侦察,一个老百姓见了他就跑。他就追着喊叫,老乡,不要跑,我们是八路军,是解放军。他越喊,人家跑得越快,东西撂了一路。副排长偷偷捡回了几件衣物,藏起来了。有人检举了他,就把他五花大绑着,拉到全团军人大会上去了。因为刚刚枪毙了赵桂良,全团官兵一片肃静,都大气不出地站在雪地上。大家看到新上任的政委黑丧着脸、瞪圆了眼睛,以为肯定要枪毙这个副排长。没想到,团长夏云超却只是把他臭骂了一顿,撤销了他的职务,罚他做劳役,到团部当了炊事员。
我问,为什么没有像枪毙赵桂良一样枪毙他?姨父说,我跟夏云超商量了,枪毙人的权力在司令部,我们警卫团没有枪毙人的权力。姨父又骨碌一下眼珠说,所以,我们就这样处理了,我们有这个权力,不必向司令部报告。此人后来表现很好,又先后当了班长、排长、副连长。不过,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他见了我就像老鼠见猫。
姨父特意告诉我,不要以为邓小平政委只有威严、刚毅的一面,平时,他对下级是很宽厚、很幽默的。解放战争期间,野战军总部进驻邯郸时,通信队一群娃娃兵强占一所房子,却不知道邓小平政委已经在这所房子里住下了。警卫员不让他们进来,他们就拿着机关枪,爬到房顶上争吵,非要住进去不可。邓政委指着头顶问,上面闹闹嚷嚷,是怎么回事?警卫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