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体横陈





  这位卢宗道,本性粗率,自称任侠尚义。我参加他侄子葬礼的时候,得机与他倾谈,才得与他相识定交。当然,卢宗道在我们大北齐,也是非常有名的人物,他不仅出身名族,勋臣袭爵,而且在朝中历尚书郎、通直散骑常侍。此人精通古音义,曾著《魏志音》一卷。音义体,起于汉魏之际,以注《汉书》开始。魏晋以来,文人墨客都特别重视《汉书》音义。音义体,有释音为主,也有人兼及释义,还有人以发义为主,一般都是音义兼释。魏晋时期,嵇康就写过《春秋左氏传音》,稍后,诸葛亮也曾著《汉书音》一卷。到了南朝,梁国的包恺著有《汉书音》十二卷。而我们北朝大齐,就属卢宗道《魏志音》一卷最为有名。   
  四十 惊涛舟已漏(3)   
  不过,近来,我与这位卢宗道的关系日渐疏远。他与朝中韩长鸾、穆提婆等人交游过密,赠送金宝,大行贿赂,并得授行南营州刺史一个实职。自以为得任州官,他大集乡人,杀牛聚会。其间,有一旧门生酒醉,言辞之间,微有疏失,竟然被他当场派人扔入水中淹死,时论大哗。 
  此次来府,卢宗道号称前来拜别辞行,我也不好找借口把他拒之门外。 
  “广宁王殿下,数日不见,你清减许多啊。”卢宗道打着哈哈,向我行礼。 
  我赶忙还礼。 
  卢宗道有一种讨人喜欢的华丽面孔,他的眼睛,似乎总能穿心透肺般地看穿别人。寒暄之间,他打量了一下我,可能从我对他的过分客气,发现了我对他隐隐的疏远。 
  我这个人,作为宗室,虽然个性平庸,但还是很难强行改变自己内心中固有的准则,不愿意强迫自己去和不喜欢的人周旋。 
  堂下,卢宗道带着的几十个从人,携带着食盒、乐器一类的东西,看这架势,他显然是要与我置酒高会。无奈何,我只得派人,唤来几个门生、王府清客以及岁末前来祝贺节庆的尉相愿等人,齐集堂上,与卢宗道应酬。毕竟,他要远去外地当州官。而尉相愿,乃我王府旧友,他因为守卫洛阳有功,刚刚被朝廷委任为护军大将军。 
  饮酒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平静。卢宗道侃侃而谈,他以讲演的风格和语调,谈笑风生,纵横捭阖。 
  这种北州豪杰出身的人,总能焕发一种发自肺腑的超强热情,加之他清晰的语调,生动的语言,一座皆为其倾倒。他本人有一种力量,能使听客的内心为之震颤,言谈久之,有时候,即使内心极有主见的人,也会被他所蛊惑和感化。 
  他的侃侃而谈,自始至终都洋溢着一种奇怪的痛苦感、高尚感。他不断严厉地抨击时文,臧否人物。其实,他的滔滔雄辩,都是充满混浊的、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失望之渣。正是他内心躁动着的无法满足的求官欲望,使得他愤世嫉俗。 
  可叹的是,这样弄嘴舞文的人,就算是我大北齐的精英了。 
  知道我精通投壶之戏,卢宗道非要与我比试。春秋时期,投壶内都加入豆子,防止投入壶中的箭跃出。汉武帝的时候,投壶之戏得以改进,柘木箭也改成了更加有弹性的竹箭,游戏者故意让箭投后弹出,技高者可以使箭能每次击中壶以后都能准确跃回手中。这些年来,我们大北齐内玩这种游戏最好的,要属我和我四弟兰陵王高长恭。我们有新发明,每次投壶,都在壶前加一个称为“校具”的小樟木屏障,使得投壶难度更高。 
  勉强之间,加之身体不适,我投壶很不准,十有九失。卢宗道反而特别兴奋,一箭竟然能中五十余骁③。投得兴起,他最后竟然闭目投壶,也能中二十多骁。 
  我笑笑,表示自甘下风。其实,卢宗道却也无聊,班门弄斧。大北齐,只有我广宁王能投出“莲花骁”,也就是说,我能让投入壶中的箭反弹出来,正挂悬于壶耳之上,形如莲花。 
  我坐在堂上,无聊地望着王府中古杉夹道的路径,看着强劲的寒风把秃枝吹得左摇右晃,希望这位州官马上离开我的府邸。 
  恍惚间,堂前鹅卵石筑成的马道上,又有一行人前来。大概十余人,为首的是一个妙龄女子。越走越近,才发现她手持箜篌。 
  “广宁王殿下,这是我去年从南地买来的一个歌伎,演奏箜篌,已臻妙绝之境!”卢宗道大着嗓门说。 
  显然,他兴致正高。 
  见宾游满座,大家都兴致勃勃,我只能强装笑脸,颔首示意。 
  这个南地歌伎模样十分俊秀,伶俐聪颖。她非常知礼,临坐前,向我和在场的客人行礼致意。 
  她所弹奏的,是二十五弦的竖箜篌。清纯、柔和、稳定的乐声,水银泻地般,又似从透明的宇宙中发出的天籁之声,清亮、浮泛、飘忽,有如泠泠的雪山清泉,飘荡在玉石路上。 
  由于歌伎的揉弦、滑弦等压颤技法非常独到,琴声韵味奇特。她的拨弄,转换频繁,使得箜篌发出特别丰厚的和声。尤为可叹的是,她能用两只手不同的手指,同时迅捷地拨动不同音高的弦,再用对应手指相互施展揉弦手法,使得箜篌的音域更为宽广,音色更为柔美清澈。 
  包括我,在场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美妙的乐声之中。像阳光驱散雾气,风暴吹没沙尘,汩汩乐泉,让人心大净! 
  乐毕,凝望着歌伎雪白的手,我不禁赞叹道:“多么纤素的一双玉手啊!” 
  “殿下,既然您如此喜欢,就把这个箜篌歌伎,作为岁末礼物,送与王爷您了!”卢宗道哈哈大笑着说。 
  “使不得!使不得!”我连忙摇手。 
  忧心的恶魔,天天困扰我。国事江河日下,谁还有心思在府中赏乐听歌。   
  四十 惊涛舟已漏(4)   
  酒意已经有七八分的卢宗道把脸一沉,忽然不乐。他拔出佩刀,三两步走近歌伎,挥刀就把那个价值连城的竖箜篌从中砍为两段。然后,他恶狠狠地说: 
  “王爷如果不赏脸收下这个歌伎,那么,既然您喜欢她的素手,我就把她一双手砍下,送与王爷!” 
  这个自称任侠尚义的文士,翻脸后,完全像个十恶不赦的恶魔。 
  歌伎面如死灰,兀自跪在当地战抖。 
  “卢使君,您不是燕太子丹,我不是荆轲,何必做如此之举!”我冷冷回话。 
  如此小人,倚恃朝中韩长鸾、穆提婆在后撑腰,竟然敢对我这个宗室王爷如此无礼。 
  卢宗道身子摇了摇。他嘿嘿一笑。“广宁王,你好忍心,莫非想仿效东晋的大将军王敦④?既然如此,我就把歌伎的手卸给你看!”说着话,他举刀砍落。 
  我心惊肉跳! 
  当啷一声,白光一闪。座上忽然有人跃起,以刀挡击,弹开了卢宗道的手中刀。 
  原来,出手之人,乃席上坐着的领军大将军尉相愿。 
  他哈哈大笑。“王爷,卢使君如此盛情,奈何不受!” 
  ……我累了,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一样。我的胸部发闷,头上发烧。 
  送走了卢宗道这个瘟神,我怏怏地半躺在坐床上,恨气满胸。 
  如今的这种生活,说穿了,更多的就是恐惧。如果延搁下去,肯定就是真正的死亡。我们北齐羸弱的躯体,其实不值得我去眷恋。但是,作为宗室,抵抗社稷、国家的死亡,是我长期的、绝望的职责。 
  焦虑的恐惧,噬咬着我的心。 
  恹恹之余,我有气无力地问那个一直抖成一团的歌伎:“你叫什么名字?籍贯哪里?” 
  “……冯妙怜,我是南朝人,我父亲十多年前被掳至北齐……我一直跟随我姨母长大,在建康过活。最近,姨母病死,我为亲戚所卖……” 
  电光石火般,我悚然一惊! 
  这个冯妙怜,不会和皇帝的宠妃冯小怜有什么干系吧? 
  ① 即北魏文成帝和平三年,公元462年。 
  ② 都是岁末除夕的宫廷御用以及民间常用的保健饮品和食品。 
  ③ 骁,指投壶的时候竹箭每次投入而又自动跃出,玩者手自接到。 
  ④ 见《世说新语》汰侈第三十:“石崇每要(邀)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导)丞相与大将军(王敦)尝共诣(石)崇。丞相素不善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每至大将军(王敦),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王敦)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王导)让之,大将军(王敦)曰:‘(石崇)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四十一 今天,永不褪色(1)   
  “小怜,小怜。”皇帝每次叫我的名字的时候,我能深刻感受到,他对我深深怀有无比的怜爱之情。 
  人的一辈子,有短有长。而我,大受君王宠爱的这一年多生活,美妙回忆多得几乎满溢而出。从一个刚开始的时候见到皇帝就快乐、激动得浑身哆嗦的宫女,几经沧桑,到现在成为皇帝须臾不可离开的女人,这种油然而起的美妙,有时候,我闭起眼睛回想,都感到窒息般的不可思议。 
  时间虽然不久,皇宫的生活,却已经留给我长久的缅怀和无尽的梦幻般的回忆。如果给我一个和我母亲一样的寿数,我肯定能在日后的几十个春秋,只凭这短暂的幸福,就能心安地过着普通的生活。 
  因为,天堂般的极乐,都被我过早地挥霍。 
  帝王的爱,那样辉煌,简直就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华丽风暴。我,活泼,轻快,年轻,幸福……豪华、青春和美貌,这是改变我生活的一切吗?快乐,能通过我的五情七窍以及所有的毛孔对外展现吗?与皇帝同坐在华丽的辇车上,即使是个普通的女人,也会光彩照人。 
  我的美貌,从镜子里面,我自己都能发现到。我的脸,现在平添了一种高贵和妩媚的气息,那是画者的笔尖无法表达出来的。特别是当我灵巧地摇晃着头上的翠饰,掀扇着我的长裙、丝带,闪耀着我全身五彩缤纷的时候,在皇帝的眼中,我总能看到由衷的柔情喜悦。 
  由于皇帝在我身边,我可以在任何地方引起震颤。所以,打扮得漂亮,是我唯一的乐趣,也是皇帝的唯一乐趣。我如此年轻,用不着浓妆艳抹。 
  我自己美貌所带来的愉快,应该也会让后宫别的女人产生嫉妒。 
  即使晋阳的冬天有时候阴霾满天,冷风呼呼,只要我和皇帝在场,皇宫内外,都暖意融融,似乎就是永无尽头的春天。 
  西域进贡的一种金黄色的脂粉,我试搽了一次。我觉得,自己的脸孔,经过奇异的覆盖,变得更加柔和,就连眼睛也增添了异常的光彩。 
  皇帝,完全醉心于我的柔媚。他多么像个孩子啊,天天赞赏我首饰的繁多和梳妆打扮方面的花样翻新,无时无刻不围着我转。 
  快乐,有时候复杂,而又简单。 
  四处游乐,不仅是皇帝的天性,也是我的天性。即使在寒冷的冬天,我也喜欢与皇帝一起骑马。 
  我们常常并骑入荒郊,进入密林的晦暗,沿着杂草丛生的野径,在荒芜中尽情地驰骋。灰白多节的树干,闪电一样从我们面前闪过。有的时候,马跑得太快,我们搞错了方向,甚至会在短时间内迷了路。 
  立在高岗,看着卫士们发狂一样四处狂奔寻找我们,我和皇帝都会纵声大笑。 
  当夜色和密林的灰暗,同时笼罩着皇帝与我,环顾左右,四周静无一人。那种时候,我都会感到自己会被一种忽然而又绝望的幸福感哽咽住。我会屏住呼吸,扭头仔细看着他,仔细打量他,巨大的喜说,总是会压住了我的嗓音,使得我在我们独处的时候,反而沉默了。 
  皇帝的外形,似乎比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更加健壮。他的腰背笔直,浑脱帽①下的头发,光泽十足。他白皙的面容,即使阳光和罡风,也无法使其粗糙或者变色。还有,他又大又黑的眼睛,眼睫毛长且浓,一种柔和的魅力,圈围着他那一对美丽的眼睛。皇帝的眉毛,画过一样,异常清晰。他白皙光滑的额头,因为纵马驰骋,带来更加活泼的色泽与光彩。他的脸颊呈椭圆形,鲜嫩滑润。嘴唇红彤彤的,外形非常可爱。特别是他那整齐而闪光的牙齿,笑起来的说话,漂亮得让人不胜惊讶。 
  只有我,冯小怜,才敢于这样仔细、无忌地打量皇帝。我总觉得,皇帝,任何哀伤,都不可能也不会销蚀他玩乐的冲动和强劲的活力。而我蓬勃的美丽青春,更使得他精力十足。 
  有的时候,特别是朝臣递上边境情况的奏章的时候,皇帝的嘴就紧抿着,他的脸也会异乎寻常地严肃起来,很长时间默不作声。不过,当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的时候,他就会抬起眼来,凝视我。笑容,渐渐洋溢在他的脸上。一种搜索探寻、意味深长的目光,就随着那浓浓的笑意,驱散了短暂的忧虑。皇帝,他那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