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风云(楚河汉界)





  这事我知道,刘秘书后来也跟我说了。我很感谢爸爸、妈妈在那种情况下没往前线打电话,如果他们真打电话关照我,我会很不舒服的。
  后来,听说你在那次战斗中指挥上有点问题,下来后又为立功的事和各方面搞得很僵,爸爸简直是坐立不安。搞清事实后,我以为老头子肯定又会发火、骂人,没想到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只说了一句话,这小子还行,鸡巴挺硬。
  我也没想到我没从前线戴回军功章来老头子居然没骂我,我是做了挨打的准备的,当时我心里真是又感动又愧疚。大哥,你总批评我太爱自己的军队干部子弟出身了,我承认我是爱,我常为自己能生在军人家庭里感到庆幸,常为自己有一对做军人的父母感到自豪,常为自己此生有幸做军人感到骄傲。我不觉得爱自己的出身有什么错。大哥,我知道其实你也爱,只不过你不敢像我这样公开说出来,你怕这样说会脱离群众,怕这样说人家会给你扣上一顶骄傲的帽子。其实,我们都爱自己的出身。记得当年有个写那场自卫反击战的影响挺大的小说,里面说有个干部子弟在部队上前线之前,家里想动用权力调走他。我们这帮干部子弟一看就火了,真他妈的敢扯淡,上战场之前谁敢调人!我们的父母都是打过仗的,都知道打起仗来一切都得服从前线的道理,他们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
  当时干部子弟对这事的反应的确很强烈。南征说,也难怪,那时社会上干部子女搞特权的情况挺多的,老百姓反感,人家就合理想象,以为这些人面对战争时也会搞特权。其实他们不懂,这些人也许可以做任何不光彩的事,但惟独不会做这件事,连那些老太太们都不会做!她们早已习惯把打仗放在第一位,太懂得军人上战场是天经地义的,太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了。她们大多数都会像妈妈那样宁肯自己偷偷哭,却连电话也不敢往前线打,更不要说在那个时候把孩子往回调了。
  再说了,就算是家里想往回调,我们自己也不可能同意呀!我们是盼打仗的呀!从当兵那天起我们就盼着能打上仗,盼得眼睛都发蓝了,好不容易才盼到了一个打仗的机会,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还能临阵脱逃?
  当一辈子兵没机会到战场上真枪实弹地比试一回,确实是个遗憾哪。南征突然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我倒是真枪实弹地比试过了,不过还是留下了遗憾。
  还想打仗吗?
  想,做梦都想!大哥你呢?
  我也想。有时候真觉得这兵当得窝囊,不能跟敌人在战场上明刀明枪地较量,净在家里跟自己人你来我去地明争暗斗。
  大哥,你变化挺大的。你从前可不是这样。
  我从前什么样?
  你从前不论是学习还是打球、游泳,样样都比别人做得好,还特有激情,打架不要命,不管走到哪都是个核心人物,手一挥屁股后面就跟上来一大群。
  那不是小时候嘛。
  你从前也比现在有气魄。记得有一次你很严肃地对我说,东进,你不能只把眼睛盯在枪上、盯在手榴弹上,你得学着研究战术,研究战争。你说早晚有一天党会把军队交到我们这代人手上,从现在起我们就应该为那一天做准备。你不知道当时听到这些话时我有多么震惊。我想,这才叫有理想有抱负呢!跟大哥相比,我周东进整个儿庸人一个,我连我大哥的一个小拇脚趾头都不如啊!
  还提那些干什么,那时年轻,思想还很幼稚,不成熟。
  怪了,人咋都是越成熟就越不像人了呢?
  东进!
  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哥,我的意思是说,人一成熟了就学会按照别人的意愿生活了,到最后把原来的自己都给忘掉了。
  人总是要成熟的,人不可能总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
  我讨厌成熟。
  但是你无法拒绝成熟。
  山顶到了。
  南山的山顶是平的,厚厚的积雪在眼前铺展开一片坦坦荡荡的开阔,处女般闪着圣洁的光,没有一个脚印,没有一丝污痕。目光一触到这片洁净的白色,你就会不由自主地蓦然止步,不忍再向前踏出一步。面对眼前这一览无余的坦荡,你的心胸仿佛一下就开朗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在全身涌动着,使你突然很想大声叫喊。
  啊——!东进先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啊——!南征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喊了一嗓子。
  两个人笑着互相看了看,又一起喊了起来。啊——!
  声音在雪地上蹦跳着跑向远处,又被山野弹回来,弹出一连串的回响:
  啊——!
  啊——!
  啊——!
  喊够了,东进又让南征跟他一起在雪地上躺字。他自己先伸开手臂躺在雪地上,起来后雪地上留下了一个“十”字。南征也学着他的样子,在雪地上躺了个“大”字。东进躺了个“人”字,南征又躺了个“才”字。最后东进又躺下折腾了半天,爬起来却什么字也看不出来,东进就笑着说他是想躺个“方”字,但这个字太难躺,他从来都躺不好。还说陈奇就躺得比他好。
  说着说着,东进突然抓起一把雪,冷不防扔到南征脸上。南征一愣,说了句好小子你敢打我,随手就抓起雪打了过去。东进笑着跳着躲开了,南征不甘心又接着打,两个人就像小孩子似的,你来我去地喊叫着打起雪仗来。直打得两人都精疲力竭地躺倒在雪地上。
  东进气喘吁吁地递给南征一根烟,南征接过来却没点,只专心地用手抚弄着身旁的雪。这里的雪真白,南征突然很想吃雪,就轻轻拨开表面一层,以为下面的雪会比上面的白。但他发现这里简直没有丝毫污染,你根本就分不出表层和下面,这雪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致的白。南征把烟还给东进,说在这种地方抽烟简直就是罪过。说完就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南征以为这雪怎么干净也会带点尘土的味道,却不料只吃出了满嘴的清冽甘甜。南征干脆痛痛快快地放开吃了起来。东进很多年没见南征这么放得开了,看见他终于忘了自己是个官儿,看见他终于松开了那张常年绷得紧紧的官脸,看见他像个孩子似的打雪仗,孩子似的一把接一把地抓起雪往嘴里塞,吃得满鼻子满脸的样子,东进别提多开心了。
  下山往回走时,南征突然想起魏明坤晚上也要来吃饭送行,就问东进和魏明坤现在关系怎么样。
  东进嘴上说挺好,但脸上的晴朗却明显退了一层。
  南征知道,就他们两人目前的情况看,只要东进不计较,魏明坤是不会主动与东进过不去的。如果东进稍微乖巧一点,魏明坤还会巴不得表现自己的大度,与东进言归于好。在他们两个之间,东进的态度是主要的。所以,有必要提醒东进注意与魏明坤的关系。
  南征对东进说,东进啊,不管怎么样,魏明坤现在可是真的主宰你的命运了。如果分区不同意往上报你,谁想提你也没有用,魏明坤这一关你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东进,你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了,在这个时候你可一定要把握住自己,尽量和魏明坤搞好关系,千万不能感情用事呀。
  东进说我知道。大哥你放心,这事我早就想通了,只要能提起来,只要能继续在部队干下去,我可以不要自尊心,甚至可以……东进苦笑了一声说,甚至可以不要这张脸!
  进营区之前,南征突然回头对东进说了一句,东进我今天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东进笑了笑,说大哥我也很高兴。一转脸,只见南征脸上已经换了一副表情,向前望去,原来是魏明坤和王耀文正在门口迎着呢。
  看着南征僵硬起来的背影,东进一下午的好心情转眼间便荡然无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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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晓丽 著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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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一切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话是周和平主动说出来的。周和平说,妮娜,你在我的公司兼个职怎么样?
  兼职?黄妮娜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兼职做我的总经理助理。
  我?
  是呀。兼职不会影响你在省外贸的工作,你平时不用来上班,有什么事我找你,你给我办了就行了。反正你在那边有份固定的工资,我一个月再给你五百元钱补贴。你看怎么样?
  黄妮娜打了个怔,她很想告诉周和平自己已经下岗了,但嘴巴张合了几回就是说不出口。想想先这样也行,钱虽然少点,好在不用坐班,还可以找份别的工作干。如果给周和平办好了一两件事,到时候再提出正式跟他干,可能会更好一些,也就答应下来了。
  周和平办事倒挺痛快,很快就给黄妮娜印了名片,还配了一个传呼机。虽然一个月只有五百元钱,但漂亮的名片和崭新的传呼机足以使黄妮娜忘乎所以了。名片上清清楚楚地在黄妮娜的名字下边印着:总经理助理。黄妮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小到大自己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怎么一下子就当上总经理助理了?
  黄妮娜把这张名片递给六指时的样子显然很得意。
  六指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说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有什么不对劲的?黄妮娜挺不高兴地拖着腔问,她本来以为六指会替她高兴的。
  六指说,总经理助理应该到公司上班,帮着总经理处理日常工作呀,怎么能不上班呢?
  黄妮娜说和平不是以为我还在省外贸上班嘛,怕影响我的工作呗。
  六指惊讶道,你怎么还没告诉他你现在的情况?
  没有。
  你这人也太……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一月给你多少钱?
  五百。
  五百?你不会是开玩笑吧?
  就是五百嘛,黄妮娜的声音低了下来,和平说我已经有份工资了,这五百算兼职的补贴。
  操,这算整的什么事呀,五百!打发叫花子也不止这个数!六指气得满地乱转,“呸”的一声狠狠地吐到地毯上一口痰。
  黄妮娜立刻跳起来,尖起嗓子喊道,六指你干什么呀?总随地大小便!都说你多少次了,臭毛病就是不改!
  六指看着地毯上的那口痰,理亏地嘟囔了一句,我擦了还不行吗?就弯下身子把痰擦掉了。
  黄妮娜仍旧不依不饶地拉着脸,“咚咚咚”地把地板跺得山响,跑去拿来苏儿水又擦了一遍。
  两人一时无话,都闷在那里了。
  黄妮娜心里有点烦,她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跟六指这种人搅和到一起。六指从长相到习惯几乎没一处优点。坐在你面前不是吱溜吱溜地嘬牙,就是没完没了地在胸前、腋下搓泥球。这还不说,还要把嘬出来的牙秽和搓出来的泥球小心翼翼地送到鼻子底下闻一闻,用手指搓一阵子,然后才心满意足地随便朝哪个方向一弹。六指做这套动作是一种习惯,是下意识的,他自己似乎毫无感觉。但黄妮娜可真是受不了。黄妮娜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搞的,有什么事总想跟六指叨咕叨咕,但一见了六指那副毫无教养的样子又打心眼儿里发烦。
  六指也在生自己的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管这个女人的闲事。六指虽然丑,虽然长了六个指头,但六指不缺女人。而且一般情况下,六指都是尽着嫩的挑。六指在女人面前从来都是占着上风的,六指说东,那些女人就不敢说西;六指说鸡蛋是带把的,那些女人就赶紧说对鸡蛋是树上长的。女人在六指的眼里历来是不做数的,六指常竖起那根赘指吓唬那些不识相的女人,说女人就像他这根手指头,想要就留着,不想要立刻就可以剁掉。这法子很奏效,再难缠的女人听了这话也会乖乖溜走。六指没想到自己竟被这个比自己还大的女人辖制住了。这女人动不动就跟他耍小姐脾气,他却总能容忍她。最奇怪的是,六指至今也没想过要占这个女人的便宜,至今也没在这个女人身上讨到过一点儿便宜。
  六指注意到黄妮娜对周和平的态度就完全不同。黄妮娜在周和平面前有点拿样,从不尖声尖气地大喊,笑起来的样子也更光鲜些。六指看得出黄妮娜总是极力想赢得周和平的好感,但又不想使自己显得太掉价。六指觉得这个女人很好笑,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把面子金贵得跟命似的。六指认为黄妮娜其实是个不太会讨男人喜欢的女人。
  对周和平,六指有一种天然的敌意。六指也说不清为什么第一眼看见周和平,心里立刻就生出了强烈的敌意。他几乎讨厌这家伙所有的一切:讨厌他高挑的身材,讨厌他苍白的面孔,讨厌他风度翩翩的举止,讨厌他目空一切的神态……六指看出周和平不是什么好鸟,但绝对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
  六指想得没趣,起身就走。
  黄妮娜气急败坏地在后面喊,你这人怎么说走就走呀?
  六指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