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风云(楚河汉界)





  苏,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过了好久,苏娅才缓缓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地朝老头儿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小姐,苏娅回头说,来杯巴西黑咖啡,要浓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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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晓丽 著


第十九章
  1
  魏明坤没想到他还没找周东进呢,周东进倒先找到他头上了。周东进在电话里说,他决定立刻返回部队,想在临走前约魏明坤谈谈。也好,他俩是该坐到一起谈谈了。
  魏明坤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叫红房子的地方。按说这些年酒饭吃了无数,别的地方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基本上一提就知道,但他却从未听说过红房子。一看红房子是个西餐厅,魏明坤就有点头疼了。魏明坤从来不喜欢吃西餐,连偶尔回家陪儿子吃顿肯德基、麦当劳什么的都觉得受罪。他实在吃不惯那些怪里怪气的洋玩意儿,怎么闻怎么都有一股子甜唧唧腻乎乎的洋鬼子味。魏明坤真不明白西餐到底有什么好吃,反正他是宁肯吃大白菜炖粉条子也不吃那些莫名其妙的花哨东西。
  尽管灯很暗,魏明坤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周东进的背影。谢绝了引台小姐的招呼,魏明坤径直向周东进走过去。
  坐!魏明坤刚走到周东进身后,周东进就头也不回地说,随后一仰脖自顾自地喝干了一杯酒。
  周东进对面的座位空着,魏明坤刚想坐下,却被周东进拦住了。你坐这。周东进指着侧面的一个座位说。周东进显然已经喝了不少酒了,脸色虽没什么变化,但眼睛却通红通红的。魏明坤心里多少有些不快。
  来,先喝酒。周东进说。
  魏明坤不屑地看了一眼斜插在冰桶里的半瓶红酒说,这也叫酒?
  周东进没听见似的把一只高脚杯推到魏明坤面前,举起酒杯道,干!咱们三个先干它一杯!说罢,先在魏明坤的杯子边使劲碰了一下,又在旁边空座上的那只杯子边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干掉了。
  魏明坤有些纳闷,但没问什么,刚想喝手中这杯酒,周东进却指着空座位上的那只杯子说,碰一下再喝。
  魏明坤不解地望了望那只杯子,又望了望周东进。
  碰一下!周东进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魏明坤心中的不快陡然升起,目光凛厉地注视着周东进。
  周东进那双眼睛仿佛是在红酒中浸泡出来的,血红的底色上漂浮着许多反差强烈的色彩,有火焰般的亢奋、燃烧着的焦灼,还有水淋淋的哀伤和灰烬一样的颓丧。但这双眼睛的基调却是真诚,一如既往地真诚。魏明坤仔细打量了半天,也没在里面找到丝毫挑衅和故意为难的成分。
  我从不喝没名堂的酒,魏明坤说,指了指旁边那个空座位道,什么意思?
  周东进默默地望着魏明坤没说话。
  魏明坤看到有一些忧伤的水色突然从周东进的眸子深处漫了出来,一瞬间就湮灭了燃烧着的火焰,灰烬痛苦地发出嗤嗤的声响,挣扎冒出缕缕的青烟。周东进的目光就在浓浓的青烟中渐渐散乱了,模糊了。
  那是妮娜,周东进说。停顿了一下,他几乎用恳求的口气对魏明坤道,跟妮娜喝一杯吧!
  魏明坤的手一抖,杯子里的酒一下溅了出来。酒从魏明坤的手上一滴一滴地滴落在白色的桌布上,像鲜血一样慢慢洇开,洇成了一片片红色的花瓣。魏明坤控制着手的颤抖,轻轻地在那个杯口上碰了一下,一口把酒喝干了。
  我们两人手上都有血。周东进说。
  魏明坤抓起餐巾慢慢地擦着手上的酒,突然问道,你一直爱她?
  周东进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她?
  因为我太自私,因为我太自尊,因为我太不懂得珍惜,因为我这个人……太混!
  ……
  你呢?你爱过她吗?
  ……
  你不爱她。周东进叹了口气说,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你不爱她但却得到了她,你得到了她但又不去珍惜她。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因为……她爱的是你。
  ……我知道。我以为早晚有一天她会来找我,我一直等着她亲口告诉我离开我她有多么后悔,亲口告诉我她心里只爱我,可是……
  东进,你不要太自责了。
  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坤子!就算妮娜不是你老婆了,但了了可是你的孩子呀!你难道就一点也不……
  东进!
  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你从来没对那孩子尽过一点责任,从来没给过那孩子哪怕一点点父爱,你敢说了了的死没有你的责任?!你敢说妮娜的死没有你的责任?!
  东进!
  你不敢!你和我一样,我们谁都无法推卸责任!
  不!我和你不一样!魏明坤说,我比你内心承受的痛苦要多得多!因为我比你在道义上应该承担的责任要多得多!
  有白酒吗?魏明坤突然问。
  周东进示意服务生拿瓶白酒来。
  服务生恭敬地回答,对不起先生,我们西餐厅不备白……
  买去!周东进吼道。
  请问先生,买什么牌子的白酒?
  只要是高度的就行,没牌子都行!
  满满地斟上一杯白酒,魏明坤迫不及待地饮了进去。酒很辣,跌跌撞撞地刚从喉咙眼处折进胃里,火苗子立刻就蹿上来了,火烧火燎地直冲头顶,人仿佛一下子就被点着了。
  东进,魏明坤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我?周东进瞪着血红的眼睛吃惊地盯住魏明坤,以为魏明坤在说谎,但魏明坤的眼神儿分明很真挚。
  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羡慕你,因为你有爱。东进,你有让你动真心、动真情的人,也有牵挂你、真心爱你的人。可我……我什么都没有。
  周东进呆呆地望着魏明坤,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悲怆的惨笑。我有爱,周东进说,是的,我有爱。可是我……周东进突然抓起那瓶白酒,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起来。
  魏明坤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酒瓶子从周东进的手里抢下来。东进,你这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喝酒!周东进说,我现在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你说,我现在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
  你不是要找我谈谈吗?
  是,我是要找你谈谈。可你能跟我掏心窝子吗?周东进盯住魏明坤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不,你不能。你们都那么虚伪!你和周南征,你们全都是一套号的!
  魏明坤心里的火气直往上顶,他强压着自己,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喝了三四杯酒后,才用低沉的声音说,周东进,如果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谈黄妮娜,那我就跟你掏一回心窝子。实话告诉你,我不欠她的,什么也不欠!
  周东进的目光带着凛凛逼人的寒气,“刷”的一声横扫过来。
  魏明坤毫不退缩地迎着周东进的目光,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我和黄妮娜的结合是对等的。我没有爱,她也同样没有爱。黄妮娜不爱我,这我在结婚前就知道,但那时我不在乎。那个时候,爱情对我来说是生活的奢侈品,就像……你别见笑,就像我小时候对猪肉的那种感觉。想吃,但心里明白如果真由着自己的性子吃一顿,这一个月的日子就没得过了。我很清楚我奢侈不起,如果我想要爱情,恐怕我这一辈子的日子都没得过了。这样的感受你恐怕很难理解,因为你从来就没为生存忧虑过。我和你不一样,我太知道生存的艰难了,所以我最看重的就是生存,首先是生存。当然,那时我还对她怀有希望,希望结婚会使我们逐步建立起感情来。但直到离婚时我才明白,我没法爱她,就像她也没法爱我一样。离婚,对我是一种解脱,对她同样也是一种解脱。所以,我们的离婚也是对等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谁也不欠谁。
  我知道,许多人都像你一样指责我,为了那个孩子。但离婚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她怀孕了。直到现在我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我。我是在听说她生孩子后,从日期推算出这孩子应该是我的。信不信由你,我去看过孩子,不止一次。但她每次都不让我见孩子的面。她一口咬定这孩子不是我的,说如果是我的她早就做人流了,绝不会让这孩子生下来。东进,你是了解妮娜那个脾气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多说她什么了。但这件事她做得有点太过分了。那孩子是我的,看长相就知道是我的!
  魏明坤一口把酒倒进嘴里,突然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让我认那个孩子吗?
  因为她不爱你,因为她知道你也不爱她。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魏明坤长叹了一口气说,父亲告诉我,有一次他在鞋摊前把那孩子叫住了。那时我虽然又结婚了,但儿子还没出生。老人喜欢孩子,用一块黄色的皮子精心剪了一只小狗送给那孩子。当时孩子高兴极了,双手捧着小狗直喊谢谢爷爷。但过了不久,孩子却哭着送回来了,说妈妈打了她,不让她要这只小狗。妈妈还说今后不许她再到鞋摊玩了,免得沾上一身的臭皮子味。父亲当时就落泪了。父亲流着泪对我说,坤子,爹知道人家这是瞧不起咱,往后爹准保不再撩扯那孩子了。爹不是怕被人瞧不起,爹这辈子让人瞧不起惯了,爹是心疼咱孩子,不能让咱孩子心里屈着呀!
  东进,你知道我最忍受不了黄妮娜什么吗?魏明坤说,就是她的任性,就是她身上那股子干部子女的酸劲儿和傲慢劲儿。
  周东进默默地注视着魏明坤,他知道魏明坤说的都是实话。这是黄妮娜,黄妮娜从来都这么任性,她总是在伤害别人的同时更深地伤害着自己。他自己也曾不止一次地被黄妮娜的任性伤害过。与魏明坤不同的是,他仍旧爱黄妮娜,包括她的任性,甚至爱她的任性。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任性吧,他也不止一次地伤害过黄妮娜,他们是同类。否则,他俩就不可能相爱;否则,他俩就不可能分手;否则,他俩就不可能在分手后谁也不肯再回头。
  虽然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失败的婚姻,但我不后悔。魏明坤说,离婚给我的感觉很奇特,走出黄家小楼的那一刻,我仿佛是从茧壳里钻出来了一样,发现自己身上扑扑棱棱地长出了一对陌生的翅膀,当时我就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有了一种展翅欲飞的冲动。我知道我成了,我又一次完成了新的一轮精神蜕变,我更加成熟了。
  成熟?周东进突然反应激烈地用挑衅的口气问道,坤子,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你这份不知哪辈子修炼来的成熟!在我的印象里,你从来都是成熟的,很小的时候就像活过了好几辈子似的,成熟得像块焐不热、冻不裂的石头,永远测不出温度高低,永远看不出形态变化!
  我不认为成熟有什么不好。魏明坤冷冷地回答,人总是要成熟的,这是自然规律,无论你喜欢还是讨厌,你都无法拒绝成熟。
  说实话,坤子,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总也不够成熟?
  你现在已经成熟多了。魏明坤很有保留地回答。
  周东进无奈地笑了笑,行,也算是一种回答吧。至少比周南征说得动听。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
  他说,十四岁的浪漫是可爱的,但四十岁的浪漫就只能是可笑的了。他找过你吧?周东进突然问。
  找过。
  周东进冷笑道,我就知道他会找你,我就知道他会把什么都做得天衣无缝!看来,你是准备帮他说服我了?
  我是准备帮你解决那笔经费。
  噢,明白了,周东进点着头说,也算是一种说服吧。
  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你回去就可以到分区提钱了。
  我倒觉得你好像比我更像是周南征的弟弟,也难怪他会欣赏你。
  东进,你还是那么容易感情冲动。其实,有什么困难你尽可以提出来嘛,只要是能解决的我就会在分区范围内尽量给你解决,何必要闹到军区?何必要闹到北京呢?你大哥确实很替你担心,他让我好好劝劝你。
  你觉得,你能劝得了我吗?
  如果只是差在钱上,没有其他问题,我看问题就不大。魏明坤话里有话地说。
  如果有其他问题呢?
  那就要看具体情况了。
  两人互相对视着。
  魏明坤的目光扫描般长长地伸了出来,向周东进的深处探寻着。
  周东进的眼睛虽然瞪得很大,但目光却似乎无法凝聚在一起。黑色的瞳仁仿佛是一片深色的海水——沉重而不安。渐渐地,海面上掀起了层层波涛,海水逐渐变得汹涌澎湃起来,一个个浪头带着激越的冲动翻腾着、奔涌着、呼啸着,不顾一切地想要冲上岸来……
  魏明坤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扑面而来的海水,等待着波涛汹涌的冲击。
  但那奔涌的海水却被坚硬的堤坝阻挡住了,巨大的浪头一次又一次地在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