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





  “是啊,我们得等到明天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她的手和我的交织在一起,“每一天的等待都让你感到痛苦,是吧?”
  我慢慢地点点头,“如果你了解罗西的话,”我说,又突然闭上嘴。
  她凝视着我,“通过你,我的确开始了解他了。”
  这时,一个穿白衬衣的女招待朝我们走过来,问了什么。
  海伦转向我,“想喝什么?”女招待好奇地看着这两个说外国话的家伙。
  “你知道怎么点单吗?”我逗海伦。
  “chai,”她说,指指她自己和我,“茶,Molya。”
  “你学得快呀,”女招待进屋后,我说。
  她耸耸肩,“我学过点俄语,保加利亚语很接近俄语。”
  女招待端着我们的茶来了。
  海伦一脸愁容,“离开拉诺夫让人放松不少,想到明天又要见他,真有点儿受不了。他老是盯着我们,我不知道我们怎么才能真正开始寻找。”
  “如果我知道他是否真的对我们要找什么有所怀疑,那我倒会感觉好些,”我承认道,“奇怪的是,他让我想起我以前见过的某个人,但我像是得了健忘症,想不起是谁了。”
  我瞟了瞟海伦那张漂亮而严肃的脸。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脑子在摸索,在某个谜团的边缘徘徊,这不是拉诺夫有没有孪生兄弟的问题,而是仿佛与海伦的脸有关,与我举杯喝茶的动作、与我选择那个古怪的词有关。我的思绪曾经这样徘徊过,但这次如大堤崩决,思绪一涌而出。
  “健忘症,”我说,“海伦——海伦,健忘症。”
  “什么?”对我的激动,海伦不解地皱起眉头。
  “罗西的信!”我几乎喊了出来。
  我拉开公文包,用力过急,桌上的茶水都溅了出来,“他的信,他去希腊!”
  我花了几分钟才在文件资料里找到那该死的东西,然后寻找那一段,大声读给海伦听。
  海伦慢慢睁大眼睛,最后,她的眼神因震惊而阴暗下来,“你记得信上说他在伊斯坦布尔被人拿走地图后,他是怎样回到希腊——回到克里特的?说他怎样开始倒霉,一切都不对劲儿了吗?”
  我在她面前摇晃那封信,“听听这个:“克里特酒馆里的老人们更愿意给我讲他们二百一十个吸血鬼的故事,而不愿告诉我在哪里找到类似那一块的陶器碎片,也不愿说他们的祖先钻进哪些古代的沉船中掠夺东西。一天晚上,我让一个陌生人为我买了一打当地的一种特产,名字很怪,叫健忘。结果第二天我病了一整天。”
  “哦,我的天啊,”海伦轻声说。
  “我让一个陌生人为我买了一种叫健忘的饮料,”我读道,努力压低声音,“你认为那个陌生人到底是谁?这就是为什么罗西忘了——”
  “他忘了——”这几个字似乎让海伦瘫痪了,“他忘了罗马尼亚——”
  “——根本忘了他去过那里。他在给赫奇斯的信中说,他打算从罗马尼亚返回希腊,弄些钱,去参加一次考古挖掘——”
  “他忘了我母亲,”海伦接完茬儿,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你母亲,”我附和道,脑海里突然浮现海伦的母亲倚门注视我们离去的样子,“他根本没打算回去。他突然忘了一切。这就是——这就是为什么他告诉我,他并非总是清楚地记得自己研究过什么。”
  海伦面色苍白,紧咬牙关,眼神激动,泪水盈眶,“我恨他。”她低低说道。
  我知道她不是指她父亲。 



第五十八章
 
  第二天中午一点半,我们准时来到斯托伊切夫的栅门口。在院子里,我们看到一群群男人和几个女人聚集在葡萄架下,埃莲娜在桌后轻快地走来走去,她看到我们,便张开双臂匆匆迎上来。她与我和拉诺夫握了手,亲了亲海伦的脸颊。
  我们发现斯托伊切夫正在苹果树下接受人们的拜见,“啊,你们好!”他嚷道,挣扎着要站起来。其他人急忙上去扶他一把,一边等着和我们打招呼,“欢迎,我的朋友们。请来见见我的其他朋友。”他虚弱地打了个手势,意指他身边的那些人,“这些是我战前教过的学生,他们真好,还回来看我。”他们微笑着,和我们热情握手。
  与此同时,斯托伊切夫的学生们显然在比赛,看谁给他送来的吃的最多。每个人都笑着向他举杯,有些人还含着泪水。
  我想起了罗西。我们庆祝他从教二十年时,他是怎样谦逊地听着我们的欢呼声和赞美词。我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人们重新坐下吃饭,谈话,我和海伦被安排在斯托伊切夫身边的贵宾位上。
  过了一会儿,斯托伊切夫的学生们开始散去,一等他们走开,斯托伊切夫就急切地转向我们,“来,”他说,“趁现在有机会,我们来谈谈。”
  “当然,”我把椅子拉近他,海伦也一样。
  “首先,我的朋友们,”斯托伊切夫说,“我又仔细看了你们昨天留下的信。这是你们的复制品。我现在给你们,保管好。我看了很多遍,我相信我的那一封是同一个人写的。当然,我想我们可以相信,这些信是一次通信联系中的一部分。现在我有其他的想法,不过你们先多说说你们的研究,我感觉你们来保加利亚不仅仅是了解我们的修道院。你们是怎样发现这封信的?”
  我告诉他,我们开始这一研究的原因我一下难以说清,因为这些原因听起来有些荒唐,“您说您读过巴塞洛缪·罗西教授——海伦的父亲——的著作。前不久他很奇怪地失踪了。”
  我尽可能简短而清楚地向斯托伊切夫描述那本龙书以及其他的事情。有这么多人在场,我不敢从公文包里拿出任何资料,不过我向他描述了那三幅图及第三幅图和怪书里那条龙的形似。
  他只打断我一次,急切地要我详细描绘每一本龙书——我的,罗西的,休·詹姆斯的和图尔古特的,“我把我的带着,”我加了一句,碰了碰腿上的公文包。
  他盯着,吃了一惊,“可能的话,我想看看这本书,”不过更令他感兴趣的是图尔古特和塞利姆的发现,“斯纳戈夫,”他低低说道,那张苍老的脸泛起红晕,有一会儿我怕他晕过去,“我早该知道这个的,那封信在我书房里待了三十年啊!”
  我希望也有机会问问他,他是在哪里发现这封信的,“您看,有充分证据表明,奇里尔修士的伙伴们先从瓦拉几亚到君士坦丁堡,再到保加利亚,”我说。
  “是的,”他摇摇头,“我总以为那封信讲的是修士们从君士坦丁堡到保加利亚朝圣的旅程。我一点没想到——马克辛姆·尤帕拉修斯——斯纳戈夫的修道院院长——”
  飞旋的思绪如狂风一般刮过他那张苍老的、表情变幻莫测的脸,似乎要把他席卷而去,他不得不飞快地眨着眼睛,“而你们发现的这个词;维里努,还有休·詹姆斯,在布达佩斯——”
  “您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吗?”我急不可耐地问道。
  “是的,”斯托伊切夫没在看我,但似乎又看透了我,“这个名字是安亭埃维里努,十七世纪末斯纳戈夫的一位学者和印刷商。我读过关于埃维里努的书。他在他那个时代的学术界里赫赫有名。我有很多东西要给你们看!”
  他大睁双眼,摇着脑袋,“我们到我房间去,快!”
  我们并不需要催促。仅凭他脸上的表情,就算是跟着他攀崖越壁我也愿意。我发现,桌上散放着昨天我没看到的书本和手稿。
  “关于那封信,或其他的信,我了解得不多,”斯托伊切夫缓过来后,说道。
  “其他的信?”海伦坐到他身边。
  “奇里尔修士还写了另外两封信——加上我的和在伊斯坦布尔的,共有四封。让四封信重聚,这是个惊人的发现。不过我要给你们看的不是这个。”
  过了一会儿,他进到另外一间屋里,拿了一本纸皮书回来,原来这是从前的一本学术期刊,德语的。
  “我有一个朋友——”他停下来,“要是他能活到今天就好了!我告诉过你们——他叫阿塔那斯·安吉洛夫——他是保加利亚历史学家,我的启蒙老师之一。一九二三年,他在里拉的图书馆作研究,那里有丰富的中世纪文献,是我们的宝库之一。他在那里发现了十五世纪的一份手稿——它藏在一本十五世纪对开本的木质封皮下面。他想出版这份手稿。它记录了从瓦拉几亚到保加利亚的一次旅行。他在作有关笔记时去世了,我完成了他的工作并发表了文章。手稿仍在里拉——我一点没想到——”他那只脆弱的手挠着脑袋,“在这里,快,是保加利亚语,不过我们来看一看,我告诉你们最重要的地方。”
  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打开褪色的期刊,他挑着告诉我们安吉洛夫的发现的大致情况,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他根据安吉洛夫的笔记写成的文章和手稿后来译成英文发表了,加了很多修正和无数的注脚。甚至到现在,我在看这篇文章时,仍不能不想起斯托伊切夫那张苍老的脸,缕缕头发垂过他的兔子耳朵,大大的眼睛俯看着书页,神情极为专注,最难忘的是他那迟疑的声音。” 



第五十九章
 
  佐格拉福的撒迦利亚《纪事》阿塔那斯·安吉洛夫——安东·斯托伊切夫引言作为历史文献的撒迦利亚《纪事》众所周知,尽管包括《流浪者斯特凡的故事》在内的撒迦利亚《纪事》极不完整,但它是一个重要的信息,它确定了基督教十五世纪在巴尔干的朝圣路线,提供了关于瓦拉几亚的弗拉德三世“特彼斯”遗体下落的有关资料。人们一直相信他葬于斯纳戈夫湖的修道院。对于瓦拉几亚的新殉道者,它提供了宝贵的记载(虽然我们不能肯定来自斯纳戈夫的修士们的国籍,除了《纪事》的对象斯特凡)。其他只有七位瓦拉几亚的殉道者有历史记载,他们中没有一个是在保加利亚殉道的。
  人们现在称之为无题的《纪事》是由一位名叫撒迦利亚的修士于一四七九年或一四八在佐格拉福的阿陀斯山上的保加利亚修道院用斯拉夫语写成。被称为“印刷者之修道院”的佐格拉福位于阿陀斯半岛中心附近,初建于十世纪,十三世纪二十年代为保加利亚教会所占有。它和塞尔维亚的希兰达修道院,俄罗斯的潘特雷蒙修道院一样,除了资助国,还有来自其他国家的人住在那里。由于这个原因,也因为缺乏关于撒迦利亚的其他资料,我们无法确认他是哪国人:他可能是保加利亚人、塞尔维亚人、俄罗斯人或希腊人,不过他用斯拉夫语写作,他更有可能是斯拉夫人。《纪事》只告诉我们,他出生于十五世纪某时,他的才能得到佐格拉福修道院院长的欣赏,因为院长出于官方的,也许还有宗教上的重要目的,指定他听流浪者斯特凡的忏悔,并作记录。
  斯特凡在他的故事里提到的旅行路线与好几条著名的朝圣线路相吻合。君士坦丁堡是瓦拉几亚朝圣者,也是所有东方基督徒朝圣的最终目的地。瓦拉几亚,特别是斯纳戈夫修道院,也是一条路线。对于把斯纳戈夫和阿陀斯作为最终目的地的朝圣者来说,这条线路并非默默无闻。修士们如果穿过哈斯科沃到巴赫科沃地区,这意味着他们很可能从君士坦丁堡出发,选择陆路穿过厄丁内(即今天的土耳其),进入保加利亚东南部;如果选择通常的黑海沿岸港口,那么就过于靠北,从而不便在哈斯科沃停歇。
  撒迦利亚《纪事》里提到的传统朝圣路线引发出一个问题,即斯特凡的故事是否是一份有关朝圣的文献。不过,斯特凡云游的两个目的——一四五三年后离开沦陷的君士坦丁堡及运送圣骨,一四七六年后在保加利亚搜寻某种“宝贝”——表明他的故事至少是另一种典型的朝圣记录。而且,斯特凡离开君士坦丁堡时是个年轻的修士,这意味着他的首要目的似乎是到海外寻找圣迹。
  另外,《纪事》有助于了解瓦拉几亚的弗拉德三世(1428—1476)生命中最后的日子。他通常被称为弗拉德·特彼斯——刺穿者——或德拉库拉。虽然与他同时代的几位历史学家记述过他与土耳其人的战争,以及他夺取和努力保住瓦拉几亚王位的故事,但无人详述他的死亡和下葬情况。斯特凡的故事肯定了弗拉德三世慷慨资助斯纳戈夫修道院,重建其教堂。他有可能要求下葬于此,以符合整个东正教世界的惯例,即机构的创建者和主要捐助人安葬在本地。
  《纪事》中的斯特凡声称,弗拉德于一四七六年造访该修道院,那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也许是他死前的几个月。一四七六年,奥斯曼帝国苏丹穆罕默德二世严重威胁弗拉德三世的王位。约一四六年以来,双方就断断续续地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