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蓝与黑 作者:王蓝





于美庄,她是个单纯娇贵的女孩子,我不能对她变心,因为她不比唐琪,唐琪坚强,她脆弱,她若在爱情上遭受打击,那痛苦将比唐琪所感受到的更要大出千倍万倍——在事业上,我必须全心忠于新闻工作,报社委我以如此重任,我怎能不小心翼翼兢兢业业地,奉献出全部心力!我再没有时间在缠绵悱恻的爱情漩涡里打滚,我必须勤奋辛劳觅求立足社会,实践自己的理想与抱负——  
  阳光开始照进窗子,我似获得解脱,跳下床来,准备给美庄写一封信,并且给报纸拍出第一张电报。    
  五十九    
  表姊给表姊丈打了个长途电话,他在我抵家翌日下午便赶来天津。他给我的印象很好,稳重、沉静,虽不擅于词令,然而朴实恳。我深为表姊的幸福安定的婚姻庆幸;可是,我却也一再想到遥远的贺蒙——贺蒙必会对表姊仍念念不忘吧?如果表姊能嫁给贺蒙不是更好吗?起码那是我曾经希望的。我真想把这一番心里的话告诉表姊;话到舌尖终又吞咽下去。想一想,我不该无端地触惹表姊烦恼,我只应虔敬地祝福表姊伉俪。  
  表姊丈是特别赶来为我接风的。不过,这一天的晚宴已早一日被高大爷抢先邀定。高大爷一连几个电话约我到元兴池洗澡,我因在家中可以洗得很舒服,便谢辞了。为了礼貌起见,我提议在赴高大爷的晚宴前,先去看望一下高老太太。  
  “对,对,醒亚可真是有出息,做大事的人,想得多周到!”姑母双手拍掌,夸奖我,“你们都还没有想到哇!”  
  “高伯母是长辈,又是密斯脱风雨无阻的岳母老大人,当然应该先去拜看下,”我说,“高二嫂当初对我也很不错,高大奶奶虽然有点厉害,可是这么多年不见了,不良的印象也该冲淡了,何况我这次回来高大爷特别表示得客气亲热,还有他那几位小把戏恐怕也都长大啦——”  
  我们一行——表哥、表嫂、表姊、表姊丈,和我,浩浩荡荡来到高府。高老太太对我亲切异常,高大奶奶则把一切夸奖赞美的词句加在我的头上,使我一再感到无法承受,高二奶奶不多言不多语地静听着大家的谈笑,我却看得出仍是她对人挚。孩子们上学未归,高老太太告诉我:  
  “小家伙们已经都是中学生啦,简直是一转眼的功夫哇!当初孩子们吵嘈着跟小张叔叔去滑冰,活像就在昨天似地。好,现在小张叔叔都功成名就啦,孩子们将来还得要请小张叔叔多提拔哩——”  
  冰!冰!冰!  
  顾不得跟高老太太客套,剎那间脑子里涌现的全是冰,冰,冰——;那洋溢着欢乐与热情的冰场,那跑在冰上兴高采烈的中国人、外国人、男、女、老、幼,那各种不同颜色的鲜艳服装,那各种不同样式的晶亮冰刀,那大喇叭里流泻出来的俏皮轻松的音乐,那欢呼与掌声中,唐琪表演着种种绝技,刀光冰影闪铄不停地围着她的身子旋转,直如一条斑鳞璀璨银辉四射的小飞龙——她拉着我倒滑,大眼睛闪闪地瞅着我,使我如置身于一叶轻舟随风飘行,她又挽着我的臂前进,身子那么近近地,疲乏地,娇慵地偎依着我,头垂靠在我的肩上——  
  命令自己不许再想,我拚命把脑子变为真空。  
  可是,高二奶奶好心地请我们到楼上她的房间小坐片刻时,又一次触痛了我的心的伤疤。  
  “张弟弟,”高二奶奶小声地问我,“我还忘了问你哩,唐表妹有消息没有?有情人该成眷属了吧?”  
  凄然地,我摇了摇头。彷佛听到表姊低声告诉了高二奶奶:“醒亚在重庆跟一位郑小姐订婚了!”又彷佛听到高二奶奶向我说了两声:“恭喜恭喜!”在那一霎间,我似乎由于一阵剧烈的心酸与轻微的昏厥,暂时失去了听觉与视觉,当前的一切声音与形象都不复存在;定一定神,朦朦胧胧地,似乎眼睛复明——我看到了唐琪病倒在高二奶奶的床上,看到她拉我过去亲自为我围好围巾,看到自己在大雪纷飞的街上,躲进洋车里,把那围巾放在嘴边吻了又吻——  
  高大爷回来了,真感谢他这时候回来,用他那哇啦哇啦的大嗓门把我由梦幻中唤醒。于是,大家一起打道聚合成。  
  高大爷“气魄”真不小,为我竟请了三桌酒席。季、高两府全体几乎已占了一席半,高大爷又邀了另外许多亲友作陪,不少人是我当年在高府见过的二大妈、三大姨、四大妗子、五大婶,男客人多半是高大爷的现任同僚,其中还有两位是新从重庆来的接收官员。高大爷在交际土,不能不算一把好手。  
  酒过三巡,高大爷霍然起立,发表演说:  
  “诸位至亲好友,今天我为张特派员醒亚老弟洗尘,真是感到万分荣幸,并且也感到万分欣慰和骄傲!因为张特派员醒亚老弟有今日的荣归故里,本人敢说不无微功;当初我早就断定抗日战争一定胜利,所以一再跟醒亚老弟讲:‘没问题,没问题,日本小鬼想跟咱们打,简直是等于鸡蛋碰铁球嘛!’”  
  一阵堂大笑,大家纷纷举杯向高大爷致意,并且异口同声地对于他这个“鹤蛋碰铁球”的比喻,表示钦佩。高大爷得意地继续说下去:  
  “所以,平津失守以后,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励劝说醒亚老弟到南方去参加抗战!果然,醒亚当真不顾一切艰难,跟随今天在座的地下抗日英雄贺力贺先生同往重庆,如今醒亚老弟官拜特派员,真是我们全体亲友的光荣,更是全天津市二百七十万市民的光荣!诸位都知道,‘特派员’ 是目前最重要最有权势最吃得开的头衔,财政部在这儿有特派员,经济部在这儿有特派员,交通部在这儿有特派员,教育部在这儿有特派员,军事委员会在这儿有特派员,资源委员会在这儿有特派员——可是,其中最大的一位特派员却是我们这位张醒亚张特派员——因为他虽然不是各部会的特派员,可是他是报社的特派员,俗语说得好:‘新闻记者见官大三级!’做官的谁敢不买新闻记者的账?”  
  又是一阵堂大笑,夹杂着掌声与赞扬高大爷口才出众的评语。  
  贺力大哥跟我偷偷使了个眼色,撇了下嘴,我知道他对高大爷的演讲已感到太大的厌恶。在座的人,没有比贺大哥更清楚高大爷当年如何“鼓励劝说”我南下抗战的了。高大爷在七七事变刚发生时,确曾说过:“日本人打中国,等于鸡蛋碰铁球!”平津一沦陷,立即高叫:“抗战绝对没有前途,中国梦想打日本人才是鸡蛋碰铁球呀!”也正是这位仁兄。  
  高大爷结束演讲径行宣布:“现在请张特派员致词!”我站起,道谢敬酒,请求免除“讲话”。高大爷马上也站起来,大声说:  
  “机会难得,一定请特派员讲讲解,分分析当前天下大势!”  
  一阵掌声不停,我难再推拖,便简单地说了一下日本投降后的国内形势。我特别提出来:到处攻城略地的中国共产党,和强据东北坚不撤兵的苏俄,又为我们制造了一个新的内忧外患,今后大家的努力课题也就是如何消除此一新的内忧外患,并且建立一个真正自由民主的现代国家。  
  高大爷立刻振臂高呼:  
  “没问题,没问题,共产党不过一堆土包子,一群流寇!能成甚么大事?诸位放心,共产党想打国民政府吗?简直是鸡蛋碰铁球哇!”  
  高大爷话说得多,酒也喝得多,席散时已经半醉了。客人纷纷道谢散去,他拉住我不放,非要带我去逛逛夜天津不可。他又不住地说:  
  “老弟,我告诉你啊,不,特派员,我报告你:现在接收大员们都在搞‘五子登科’,老弟如有兴趣,愚兄我绝对可以效劳办到!这五子登科呀,乃是占房子、抢车子、叫条子、买金子、玩戏子——人生也就是这么点享受,何况你们都苦了八年——”  
  我实在不敢继续领教,强挣脱开高大爷的拉扯,跟尚未散去的客人们摇手告辞。高大爷仍在摇摇晃晃地叫着:  
  “慢走,慢走,你这位老弟未免太老古板了,五子登科不来全,起码来个二子三子登科也好哇,包在愚兄身上——”    
  六十    
  第三天,表姊丈在义顺合请我吃西餐。第四天,表哥请我吃正阳春烤鸭子。第五天,贺大哥请我吃同和居涮羊肉。以后一连几天,都有姑父海关的同事、表姊丈邮局的同事、表哥银行的同事,以及左邻右舍与初中时代的校长老师们,分别请我吃饭。  
  虽然酬酢频繁,我并没有松懈工作。一周内我已经写了两篇特写与通讯,电讯每天拍发一、二次,从无间断,表姊回唐山以前还一连三日开夜工,帮我把新闻稿译成电码。  
  半月后,应酬逐渐减少;工作更形加重。要拍发的新闻很多,得报社同意聘用了一位专任译电员做为我的助手。  
  北平方面似乎比天津的新闻更多,我开始经常往返平津道上,在北平住几天,再回天津来几天。  
  这期间,华北各地的日侨和解除了武装的日本官兵陆续集中在天津,由我政府照料,遣送他们返国。对投降后的日本尽量宽容,是国家的政策;然而,饱受了多年蹂躏与残杀的中国老百姓,实在一时忍不下这一口气,于是,偶尔仍有殴打日本人的情事发生。  
  一天下午,人群拥挤在天津的黎栈大街,交通几乎堵塞了,我以为是发生了车祸,要不就是化装游行,再不就是国军演剧队上演街头戏;结果,挤进去一看,只见男女老幼市民们摆了一条长龙,领甚么配给品吗?不,原来竟是依照排队的前后次序,每人可以在两个日本人的脸上打两记耳光。  
  排队的人们,不住地叫着:  
  “前面请快点打哟,我们排在后面的好心急呀——”  
  “好多天在马路上,碰不见日本人的面,这一回,可让二大爷逮住,出出气了——”  
  围观的人们,则不停地鼓掌、喊好。  
  有人说:被打的两名日人中间的一个,被认出来过去是宪兵军曹,有人指说他曾经毒害过不少中国商民和抗日志士,因而他挨的耳光较多较重;另外一个大概只是一个普通侨民,大家数道不出他的具体罪名,然而在群情激愤下,他也无法脱逃。他们两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鼻孔流血不止,十分狼狈,那个当过宪兵军曹的人连连拱揖、鞠躬,乞求大家罢手;长龙内立刻爆发出怒号:  
  “不行,不行,当初这小子收拾咱们中国人的时候,灌凉水,上大挂,抽皮鞭,坐老虎凳,一样也少不了;今天只赏他两个‘锅贴’,已经太便宜,太宽大了!”  
  两、三名警察在一旁劝阻;可是,显然无能为力。  
  我突然觉得,我也应该参加劝阻的工作。  
  “各位父老兄弟,日本人已经正式投降了,如果这两个人过去的行为已构成‘战犯’案件,自有政府法办,他们是跑不掉的,我们老百姓可以不必再这样对待他们,因为——”我刚刚说到这儿,便遭到了制止、抗议,与嘘嘘的嗤声:  
  “嘿,谁要你来多管闲事?不开眼!”  
  “嘿,你是‘亲日派’吧?日本投降了,知道不知道?你还想宣传中日亲善呀!神经病!”  
  “嘿,你别是日本人冒充中国人吧?胆子可真不小哇!”  
  我忍受下这些谩骂,理智地答话:  
  “诸位的爱国心,我很钦敬;但是,我们如果真爱自己的国家,我们必须把眼光放远放大,正如我们国家元首所说的,要以德报怨,因为不如此就不能解除中日两国百年来的世仇。如果,我们继续跟日本为敌,或者将来再掀起一场中日战争,那岂是我们国家之福——”  
  “不听,不听!”大家打断了我的话,接着有人说:  
  “日本人强奸了多少中国妇女,我们打了胜仗,并没有去强奸一个日本娘儿们,只想打两巴掌也不应该吗?”  
  又有人哭叫着说:日本人杀了他的父母,或是杀了他的子女,谁要再阻止他们今天打日本人,他们就连谁一起打——  
  这时,一个小伙子,跳到我的眼前:  
  “对,谁再多管闲事,我姓庞的眼睛认人,拳头可不认人!”  
  后面的人有的喊他小庞,有的喊他庞老弟,有的喊他庞二哥,异口同声地给他“加油”,喝彩。  
  警察拦阻了他;否则,我或许已被他扭住。  
  我再没有办法说服这些人,连外圈的围观者也大多对我起了反感;只有少数人表示同意我的看法:  
  “这位先生说得也不算错,日本已经投降,已经解除武装了——”  
  “你们这几块料,少废话!我的亲哥哥就是被日本鬼子打死的!你们到今天还想当汉奸哪!”那个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