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蓝与黑 作者:王蓝
美庄的话,使我不寒而栗。也许我不该这么卑劣地猜想;可是我无法阻止这个念头往我脑子里钻撞——美庄被别的男人吻过了?她要我供认吻过别的女人,以减轻她内心不安,与对我的歉疚?
在梦中,我梦到团总跟美庄亲热地跳舞,梦到美庄斜着头玻Х熳叛劬Γ雷趴谙闾牵嫠咄抛芩淖斐渎曳迹缓笸抛鼙惚ё∶雷裎恰揖压矗隽艘簧砝浜梗秀敝形乙晕约菏窃谔猩缴希⒖谭硗菲笸加上旅嫒〕銮怪Γ急溉ジ抛芫龆罚豢墒且徽缶缌业耐韧矗嫠呶遥沂窃谝皆豪铮指嫠呶遥也荒芨魏稳司龆妨耍壹唇湮恢煌鹊牟蟹稀 ?br /> 想到这儿,我原谅了美庄,也原谅了团总。我还在一直瞒着美庄,我没有再瞒着她的必要了,如果我早点告诉她,也许会促成她早日离开我,我如果真正爱她,应该不再使她这样痛苦不堪地,如受酷刑地陪伴着一个病人,一个即将被锯掉一条腿的病人了——
我觉得我还有足够的勇气告诉美庄;可是,当我见到美庄时,我完全变成一个自私的懦夫。我不甘心她被别人夺去,我对她付出过太多的感情。我仍然盼望我俩相爱,我太寂寞了,我太需要爱了。她来骂我也好,她来骗我也好,只要她叫我看得到,抓得到,吻得到——我要听她告诉我,她仍然全心全意爱我,绝不离我而去,哪怕那是一个谎,我也宁愿相信。我要活着,我需要爱,她的爱已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甚至,我渴望发生奇迹——医生突然宣布我的左腿不必锯掉了,我将很快地痊愈出院,我将恢复到以前的健壮,我可以如昔日一样地在田径场上创造新的纪录
,我将在美庄心里,重新建立一个牢不可破的爱的偶像——
八十四
五月到了。锯腿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一天清晨看报,突然发现一条香港短讯——我们报社的那位总社长在香港创办了一份周刊。我真庆幸他并未陷身铁幕。我马上写信问候他,并探询最低领袖的消息。
总社长和最低领袖的信,同一天到达了我的面前,我高兴极了,这是我在台北住进臀院以后第一桩特殊快乐的事。原来总社长在广州撤退的前几天,已经前往香港,报社的同仁遣散的遣散,辞职的辞职,大部分也都离开了广州,在最危急中,最低领袖奉命代理总编辑职务,他是勇于负责的人,同时又为了等待我和美庄由渝返穗,所以他决心留守到最后撤退,当他不能再留守下去的时候,他却无法走掉,只好沦陷在广州——总社长把这情形告诉了我,并且一再赞扬我向他推荐的这位朋友忠可敬。最低领袖在信上告诉我,总社长现在已聘请他担任那个周刊的总编辑兼总主笔,他一定全心全力兢兢业业地工作,以答报知遇。他又简单地描述了一下广州陷落后的恐怖,与他由深圳逃往九龙,一路上的惊险。最后他特别问到美庄,他说他由报纸上看到美庄的父亲卖身投靠的新闻,极为寒心,并也为我捏了把冷汗,因为他担心我会被那个“不倒翁”扣留在重庆。
最低领袖给我来第二封信时,说他已请求总社长允许他到台湾来一趟,最好是能派他长期驻台,或在台湾办报,因为他听说台湾将要实行“三七五减租”“耕者有其田”等政策,他对此大感兴趣:
“我们的政府果真要实行民生主义,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我们如果早已实行,大陆何致沦陷?我一定要到台湾去,我多向往一个真正实行三民主义的地方!那地方不怕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当初国父革命的根据地比台湾还小得多。所以今天只要大家真心实行三民主义,收复大陆是可预期的!”
最低领袖又在信上大为夸奖美庄,他由我的信中知道美庄已来台北,他说:
“‘不倒翁’竟有一个倒向正义真理的女儿,请代我向这位巾帼英雄致最敬礼!”
我曾把最低领袖的信给美庄看。美庄似乎无动于衷:
“最低领袖不失为一名老实好人,可是这年月太老实没有用,我倒想写封信劝劝他,不必到台湾来,海南、舟山恐怕就会放弃,台湾实在不大保险——”
海南、舟山果然放弃了。是主动的彻退,国军全部登舰,未伤一兵一卒。民众们一连几天都人山人海地挤在基隆码头欢迎这些来台的国军,贺大哥也带着他的学生去参加欢迎的行列。当第三批由舟山撤来的国军在基隆登岸后,出我意外地,贺大哥自被欢迎的战士中带来了一位天津熟人,到医院看我。
那是为我开了两年多车子的庞司机。
在我过度的惊喜之下,我拉他近坐我的床头,一直谈到夜深,还不想放他走开。他必须严守军纪回营住宿;否则,我会留他细谈通宵。
庞司机告诉了我:他是去年跟随一位宁波籍的朋友,由天津跑到上海生,由于天津他实在蹲不下去了,因为他的罪名是“战犯的司机”;他跑到上海以后,看看也是一模一样的鬼世界,所以便和那位好友偷搭小船逃往舟山参加部队,目前已经升任驾驶班长。
他也告诉了我:我的姑母一家大小均尚平安,不过日子比以前苦多了,年迈的姑父每天要走路或挤电车去上班,表哥在银行由大职员变成了小职员,赚的钱饿不死也吃不饱。他又告诉了我:天津一下子涌现了大批盛气凌人的俄国人,共产党却一再叫喊:“一面倒!倒向苏联老大哥!”他更告诉了我:有哪些人已被捕、被杀,其中有好几位市参议员——他还特别强调地说:
“天津人倒是有‘真格’的,共产党报纸上公开地承认天津人不好对付,统计的结果,‘反革命份子’被捕被杀的人数以天津最多!就说这回沦陷吧,市长杜建时、警备司令陈长捷、部队长林伟俦、冀北师管区司令李兆镁、国民党市党部主委梁子青、警察局长李汉元,没一人事前逃走,全部被俘,生死不明,这在全国可算是头一份!头两年徐蚌会战,自杀殉国的黄百韬将军也是咱们天津人!所以我在舟山投军以后,大家看我是天津人,官长兄弟们都向我挑大拇指!”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一条天津好汉,我告诉他:
“还有呢,去年金门大捷,国军官兵人人英勇奋战,其中有一位团长杨书田,在古宁头战场建立奇功,听人说起他也是天津人(注:杨书田将军当时是第十八军(军长高魁元将军)一一八师(师长李树兰将军)三五三团团长。三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午夜一时,该团首先攻破共军盘据之古宁头核心阵地。)!”
“好样儿的!”小庞立刻挑直大拇指。
我俩谈得很开心。最后,他提出:如有可能,他仍然希望给我在台湾开车。
“庞班长,”我充满敬意地招呼他,“你不能离开部队,何况我现在也没有汽车。你要知道,担任军中的驾驶比给任何一个私人开车,有意义有价值得多了!”
临走,他想起来问候美庄:
“郑小姐也在台湾吧?您们还没有结婚吗?”我点点头。他离去时,一再对我说:“请您代我向郑小姐问好,郑小姐待人可真不错!”
庞司机的到来,是最低领袖有了下落以后,最令我欣慰的一桩事。我把庞司机问候美庄的话,告诉美庄,她耸了耸肩,怪里怪气地嗯哼了一下,说:
“天下真有这么多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
我不愿跟美庄争辩,更不愿跟她吵嘴,所以无论她说甚么,我都一律听进耳朵,不加反驳。我知道反驳无益,徒使感情的裂痕越裂越大。
美庄已由表姊家迁往圆山大饭店,听说那个大饭店比中航招待所更讲究更阔绰。显然,美庄的“经济情况”在好转中。
表姊告诉我:美庄搬家前夕,在状元楼盛宴答谢表姊夫妇的借用房屋和贺大哥的热心照拂,并且还送给表姊大批奶粉与毛线、衣料,指明是给表姊未来的小宝宝的礼品。
“美庄变得这么客气做甚么?又不是外人!”表姊不解地问我。
“美庄并没有跟我提这回事,” 我说,“她倒是一向非常大方!”
“对啦,我还忘了告诉你,”表姊继续说,“美庄那天请客,那个团绣并没有被请,最近那个家伙也很少到家来找美庄,也许她们已经不怎么来往了!”
“但愿如此。”
“可是,贺大哥跟我的意见相反,他说一开始美庄跟团总来往,倒是无所谓的,所以美庄并不避讳人,后来由于团总死皮赖脸地像牛皮糖似地硬往美庄身上贴,美庄很可能上他花言巧语的当,如今他们的行动如果由公开走入秘密,却正是危险的信号,因为那是由普通关系变为深厚关系的迹象——”
“那也只有听任美庄的自由意志了——”我叹息了一声。表姊接着说:
“我看绝对不会。贺大哥半辈子没谈过恋爱,对于观察爱情该不是一把好手,我那天当时就给贺大哥来了个小小警告,我说他从前曾经阻止唐琪与醒亚同行南下,结果他一生都觉得对不起唐琪,如今他可不能再轻易影飨美庄和醒亚了。我又告诉他:我是出名的‘拥唐派’;可是现在为了醒亚的幸福,我已经变为‘拥郑派’!贺大哥颇以为然,承认他的判断会是错误。”
一连几次,美庄前来看我,都不再跟我呕气。我们无形中有了一个“君子协定”:她不谈唐琪,我不谈团总。我们中间似有距离,但我们相处得平静,并且喜悦也在逐渐增加。
五月底,医生决定为我锯腿。
好好的两条腿硬被锯掉一条,这实在是令人悲哀,令人伤痛,且令人恐怖的事。
当年在重庆宽仁医院,我曾亲自听到过一个锯了腿的老人的通宵哀号,每当想到我就要面临和他相同的命时,便不禁担心自己会不会也要跟他一样地痛苦难挨得喊叫几夜?我想我还不至于那么软弱——他是那么年老,我还正当壮年,我应该撑得住,忍得下。可是,又想到自己竟在壮年便成了一条腿的残废,这显然要比那位不幸的老者更为不幸了——
医生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数月来,他们对我实施的是医学上所谓的“姑息疗法”——明知希望甚微,但仍然姑息地给予各种医疗,以期万一能够不必把腿锯掉;最后,他们认为无法再继续“姑息”,我也决定请他们不再“姑息”。
贺大哥和表姊每次来看我,都一再给我劝慰,给我勇气。
“醒亚,少掉一条腿,实在没有甚么了不起。世界上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人物,都是残而不废的。贝多芬是个聋子,照样创作了那么多不朽的乐曲;另一个绰号‘音乐界奇人’的邓勃里顿,不但能够作曲,且弹得一手好琴,他却是个瞎子;还有,著名的美国物理学者彭汉教授也是个瞎子——”贺大哥这么对我说。
“小弟,昨天你姊夫告诉我:闻名世界的美国雕刻家凯勒,从小又聋又瞎,如今却成了美国艺术界的领袖人物;另一位世界伟人海伦凯莉,诞生下来就双目失明,并且还是个聋子兼哑巴,她努力奋斗的结果竟获得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成为举世钦敬的教育家、著作家。还有自幼便是盲人的芬妮柯萝丝贝,一位举世钦敬的基督徒音乐家,一生竟创作了八千首圣诗,全球遍唱,她自己健康喜乐地活了九十多岁。这两人都是女性;你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表姊这么对我说。
有时,我越听他们的话,越难过,便哭丧着脸,告诉他们:
“我宁愿变成瞎子、聋子、哑巴;却要保留住这条腿——”
于是,他们更温良,更耐心地像哄、劝一个孩子似地,哄、劝我。是的,在贺大哥跟表姊面前,也许我永远是个孩子。
当他们由世界新闻中找出来几个断了腿的人物时,他们真是高兴透啦。一天,表姊告诉我:
“喂,告诉你,小弟,舞蹈家倍斯,只有一条腿哟,每天仍然能够狂跳不停,并且一跳可以跳到五英尺高,他不但天天在舞台上表演,还不断地到军中与伤兵医院里献技,作精彩的劳军表演——你要有志向,也一定能够变成‘一条腿的舞蹈家’;如果你有这种志向,心情必然会又愉快又轻松!”
贺大哥未敢“落后”,接着告诉我:
“醒亚,一条腿不但可以做舞蹈家,还可以做‘爬山专家’。世界闻名的爬山家顾林先生就是一条腿!还有一位在第一次欧战中失去一条腿的空军英雄西维斯凯,一直到今天从未中断飞行练习,目前已成为航空界的权威人物——”
难为他们成天为我寻找来这么多有关的珍贵资料,日复一日,我确实被劝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