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李斯





  “冤在何处?”赵高一下子泪流满面:“小人以残人之身,侍奉圣上,不知寒暑,不知饥饱,更不懂男女阴阳之事。何况,石女之事,应由宫婆察考,非小人所能检测。”  
  蒙毅听后,觉得有些道理,想了想,说:  
  “按大秦律,你罪当凌迟处死,尽夷三族。念你确有隐情,又无家属,故本官从轻发落,减罪一等:判你腰斩弃市,剥夺宦级终身。”  
  判毕,蒙毅不容赵高再辩,脸色一沉,向左右吏役喝道:“拉下去!”就这样,赵高被吊绑在“醒柱”上。三天三夜过去了,他的神智渐渐糊涂起来,一些幼年时的情景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后宫蔓草丛生的庭院,一个被头散发的宫女,赤身伏卧在地上,正在受鞭苔之刑,雪白的身躯在抽搐,一条条血痕显印出来……他突然明白了,她就是自己的生母,可那宫女的影像猛然化成了那赵妹杏目圆睁的头颅,慢慢向他滚来……  
  第四日凌晨,他突然清醒过来,感到大限就要到了,自己好端端的白胖身子快要被截成两段了。  
  也是命不该绝,就在这时,新任丞相李斯的官轿从这里经过。  
  李斯见赵高落难,念其旧日情谊,感到不能不救,便将蒙毅呈上的案卷多压了几天。说来也巧,那日,始皇率着众嫔妃和大臣,又浩浩荡荡地出外巡游,马车一颠,竟磕伤了臀部,弄得三日坐卧不宁,这才想起了赵高的许多好处来,于是赦了他的死罪。  
  赵高被赶出了宫中,分配到小皇子胡亥府里充当厮役,专职扫地。  
  一日,赵高一人在胡亥府中的后花园里扫地。时值夏阳晴好,暖风怕人,园中繁花满目,浓荫蔽日,一片嫣紫娇红,深青淡绿。赵高做事向来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当年赶车如此,如今扫地亦是如此。沟沟坎坎,角角缝缝,一路扫来,无处放过。一时扫得性起,笤帚飞舞之处,只见尘土高扬,落英缤纷。  
  正扫着,忽见尘土与落英之中,坐着一个锦衣华服、齿白唇红的少年,正捧着一册《论语》,呆坐在那里,两眼圆睁,茫然远望,于身边的良辰美景和扬尘飞花都挥然不觉。  
  赵高一看,猜是皇子胡亥。自己入府多月,一直无缘得见,不想在此撞到。他不敢掠扰,垂首执帚,立在一旁。  
  这时,只听胡亥自言自语道:  
  “这书叫人如何看得懂?”  
  恭立一旁的赵高,这时大胆搭话:  
  “天下许多书,本不必去读。公子只需读读律法即可。小人无知,也听到过‘以吏为师,以律为书’这句话。”  
  “你是何人?”胡亥微微一惊,睁着一双大眼,冲他望过来。  
  赵高赶紧跪下:“罪臣赵高,奉圣上之命,伺候公子。”  
  “原来你就是赵高,父皇倒是说起过,说你很会赶车。”胡亥说。  
  “小人地也扫得不错。”赵高回答说,趁机抬起头,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胡亥。见他长得胖乎乎的,鼻宽嘴阔,颧突耳垂,眉浓眼大,只是睛瞳无神。他一边看着,一边心里在想:“我一直拿你父皇当爹,将来却要叫你给我当几天儿子。”这乱伦的念头刚在心里一闪,他已是一身冷汗,赶紧又匍匐下去,说:“谢皇帝陛下不杀之恩,使罪臣得以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胡亥听了,“嘿嘿”一笑,一例嘴,露出了一脸灿烂的笑容。      
二十   
   
  胡亥天生聪慧,经赵高几番指点,便觉学识大长,如醍醐灌顶一般,心中豁然透亮许多。多少年来,眼前一直是一片模糊浑洒,如今突然黑白分明起来,就像愁云迷雾中,金光一闪,一道阳光射出,阴霾中的山川河流都一一显现出了轮廓条理。  
  赵高告诉他,世间学说杂乱,孔墨也好,老庄也好,还是其他狂言邪说,大抵是执其一端,惑众欺世,皆谬论也。有人著书,不是为了说清道理,而是为了搞乱思想。此类荒唐之书可以不读,但其叵测之心不可不知。  
  胡亥听了,不住点头。  
  赵高说,天下之理,其实甚为简单:一切皆可以律法衡之,孰对孰错,在律法里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律法者,天子之意也。通律法,就会判案;会判案,就能治国。故只要读懂了律法,便能成明君贤臣。  
  赵高进一步析丝分缕地说,以律法观人世,民众不过分为两类:该杀的与不必杀的;在不必杀的中间,又可分为两类:该抓的与不必抓的;在不必抓的中间,又可分为两类:该整的与不必整的;在不必整的中间,又可分为两类:该用的与不必用的。  
  听到这里,胡亥“嘿嘿”笑了,说:“听懂了。”  
  那年胡亥15岁。他虽不是长子,却极受始皇的宠爱。二十几个皇子中,被父皇亲用御手打过屁股的,惟他一人而已。  
  那是他9岁时的事。那年,刚刚征定六国的父皇,在新建成的阿房宫中的前殿大宴功臣,满朝文武,济济一堂。他因年幼,入不得正席,但特许在膳房里用餐。  
  那阿房宫是除了长城和驰道外的秦代第三大重点工程,每年征用七十万民工,建了五年,只修成前殿。那前殿筑于南山之前,正宽一千米,纵深五百尺,巨柱高耸,飞檐人云,遮天蔽日,巍峨壮观。殿内可摆千席,容万人同时饕餮;殿外置放十二巨大金人,都显得似玩具一般小巧。殿门用磁石做成,以防荆轲一类坏人带着匕首再次混入。大殿四周,千杆五丈高的旗杆,挂着上万面黑旗,一齐迎风招展,猎猎有声。  
  殿内新铺了金丝桶木的地板。就宴时,众臣怕弄脏地板,都赤脚人席,将鞋子脱在大殿门外,按官职大小,排排码好,从丞相到大夫,从将军到郎尉,秩序井然,一丝不乱。  
  酒过三巡,大殿里一阵阵传出“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心贪玩而不肯好好吃饭的胡亥,趁无人注意,一人偷偷溜出膳房,出了大殿。一出殿门,他便被那一排排花花绿绿、高高矮矮的鞋阵迷住了。观赏了一会儿,忍不住和它们玩耍起来。他先是将丞相的鞋踩歪,再把将军的鞋踢飞,然后,把郎尉的鞋踢给了太仆,御史的鞋传给了典正。片刻工夫,大秦百官的堂堂鞋阵就被踢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了。  
  初更宴散,三公九卿、文武百官出门寻鞋,在殿门前乱成一团。先是在黑暗中满地摸索,接着又相互借光论证,闹得人声鼎沸,直到四更才散。那天,大部分官员都穿着一只鞋回家,只有老丞相回去时,算是两脚着鞋,但两只鞋都不是他老人家自己的。  
  事后,父皇大怒,亲自将胡亥的小屁股打得万紫千红。  
  尽管曾惹得天廷震怒,父皇对胡亥还是独有一份宠爱的。外出巡游时,常常会带上他。西至陇北,东临竭石,北登泰山,南游湘江,一路上千骑开路,万人喝道,父子俩威风凛凛,好不愉快。这是其他兄弟姐妹们从未享有过的殊荣。  
  在众兄弟姐妹中,胡亥最敬重的是大哥扶苏。扶苏虽只长他五岁,却一副长兄之态,待人谦和诚恳,做事稳重公道。兄弟姐妹之间有些什么事情,像是父皇赐物不均或是分梨有大有小,都是到他那里去一一摆平。父皇一直没有立过太子,因为他坚信自己在有生之年一定能够长生不死,举国上下,无人对此置疑。不过,朝野之间,也都视扶苏为预备的接班人,虽然还没有正式写入文件。扶苏对自己也是一贯严格要求,早听朝政,晚观庭问,努力学习,积极实践,准备父皇成仙之日,继承大业。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一年冬季,大哥扶苏突然奉父皇之命,离开了咸阳,冒着凛例的寒风,到千里之外的西北上郡去监兵。于是,咸阳城里流言纷起。有的说,扶苏言语不慎,得罪了父皇;有的说,始皇让扶苏下去锻炼,有培养之意。胡亥对此糊里糊涂的,也懒得打听。  
  胡亥属于“文学青年”,一向不太关心政治。他爱好诗,喜欢吟唱那些流行的情歌艳谣。《诗》三百首,他多数看不懂,但当年被孔丘私自乱删去的上百首不那么“思无邪”的“佚诗”,都被他用重金从黑市上买回,反复精读,直读得脸红心跳,情窦大开。读后,忍不住偷偷和小宫女们初试了几番云雨。有了体验,便自己也创作起情诗来了,一一刻在小竹片上,与兄弟高共勉。高也将自己写的美文,送他欣赏。两人常常一起豪饮切磋,划拳论艺,风流倜傥之感,直薄云天。  
  在钟鸣鼎食的青春岁月里,有两件事对胡亥的意识形态影响最深,一是赵高在学问上的几番指点,一是自己对男女之事的不断探索;前者使他认识了社会,后者使他懂得了人生。但最让他感到心灵震撼的,却是父皇逼他观赏的人头落地的景象。  
  杀几个人,本不算什么新鲜事情。朝中天天有人被父皇赐死。胡亥原以为,人被赐死,虽非幸事,却不失优雅,不过毒酒一壶或白续一段,多少带着一点悲壮和浪漫。  
  直到那天,在河南郡的博浪沙,父皇强迫他观刑,他才一下子成熟起来。那天亲眼目睹的血淋淋场面,让他吓得尿湿了下衣。方圆一百里的居民百姓,不分男女老幼,一律反绑,排排跪在那里。父皇一挥手,几百个刀斧手一起扬刀落斧,只见几百颗人头纷纷“砰砰”落地,掷地有声,四出乱滚。无头的身躯,在东倒西歪之前,皆喷血如柱。一时间,血流之处,沙黑泥红。  
  十天前,这里有人行刺,向父皇的御车投掷了一个千斤铁链,想把父皇彻底砸烂。好在那时,赵高已被召回宫中,重新为始皇赶车。多亏他御术高强,手起鞭落,一声吆喝,众马一跃,让父皇躲过一劫。结果,后面的副车被击中,翻入深沟,死了两个爱妃。  
  父皇大怒,搜捕了十日,没有抓住刺客。为了不只冤枉一个好人,便将百里之内的五百多户人家都杀了。  
  观刑之后,胡亥两天没有吃饭,直到第三天中午,“哇哇”吐了一阵酸水,才进食如常。  
  最初的震惊过去后,胡亥逐步发现,自己以前对杀人之事的认识真是太幼稚了。他原以为,人的脑袋只能从脖颈处砍掉,后来发现,人的死法其实可以是多种多样的,砍头不过是其中简明的一种。除砍头之外,可以腰斩,可以车裂,可以支解,可以碎尸,还可以烹煮。  
  一年后,宫中出了一个大案,父皇突然将身边的几十个近侍一起杀了。那行刑的场面更是惊心动魄,让再次观刑的胡亥眼界大开。没有人被砍头,十几个宦官的头顶盖,都被铁链凿开的;没有人被支解,十几个郎将的胸肋都是一根根被抽出来的;更没有人被碎尸,二十几个文武随从浑身钉入蒺藜,死时虽体无完肤,但都是全尸。  
  如今,这些事已不再影响胡亥的胃口了。晚餐时,他一气吃了十只豚手。让他心里闹不明白的是,不知为什么,宫内宫外都在传,说那案子与丞相李斯有些牵连。      
二十一   
   
  李斯没有想到,当年老丞相王绾手下的那位博士淳于越,会在国宴上突然发难。  
  本来,那不过是每年例行的官方庆典,莺歌燕舞,歌功颂德。先由六国佳丽表演歌舞,祝酒煽情;然后是侏儒笑星优排滤戏,娱乐君王;宴会的高潮是年逾八秩的博士院仆射周青臣,率领着百名二十多岁的青壮博士,向始皇献诗。六百六十六行的仿颂体长诗《始皇之歌》,用金线绣在一幅巨大的绢帛上,由众博士抬入殿内。当博士们正步入场时,全场欢动。在韶乐声中,老臣周青臣用拖长了的颤抖之声,将全诗吟诵一遍。周老陕西口音太重,宾客们大都听清了每段的第一句:“伟哉,始皇!”,后面的便只好当歌来听了。这一切皆出于李斯的精心布置,为的是一博始皇的欢心。  
  没想到的是,周青臣的吟诗之音尚在绕梁,从下面陪桌那边,站起了淳于越,端着酒杯,冲上面高喊道:  
  “秦危矣!周青臣等不知直谏陛下,只知面谀,非忠臣也!”  
  全场一震,百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周青臣正吟在得意处,猛然被打断,老脸涨红,浑身发颤。李斯赶紧看了一眼坐在上面的始皇,见始皇神色安然,正细啃着一块牛排。  
  淳于越见全场肃静,更放大了胆子,叫道:  
  “臣闻:师古而能长久。今分封废除,辅粥动摇;体制尽改,官心浮动;徭重役多,民怨四起;而六国后人犹在,亡秦之心不死……”  
  这时,周青臣已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了,喝道:“一派胡言!……”  
  他身边的博士们也群起而攻之,冲淳于越齐声喊道:“反动!反动!”  
  宴会上闹成了一团糟。这时,始皇一摆手,把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