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1-平步青云
这天晚上,胡雪岩跟刘庆生算了一夜的帐,各处应付款项,能展期的展期,能拖一拖的拖一拖,无论如何要三十万两银子才能过关。而应收及可以调动的款子,不到十五万,头寸还缺一半,更不用说替丝商小户张罗过年的现款。
这就到了必须向洋商屈服的时候了。胡雪岩想想实在于心不甘,多少时间心血花在上面,就为的是要弄成“一把抓”的优势,如今有庞二的支持,优势已经出现,但“一把抓”抓不住,仍旧输在洋商手里,这是从何说起?
一方面不甘屈服,一方面急景调年,时不我待,胡雪岩彻夜彷徨,想不出善策。急得鬓边见了白发。而刘庆生却又提出警告,该付的不付,面子要弄得很难看了!这个警告的意味,他很了解,万一传出风声,说胡某人的周转不灵,阜康的存户纷纷的提存,这样一“挤兑”,雪上加霜,非倒闭不可。
于是他又想到刘不才的话,觉得庞二是个可共患难的人,与其便宜洋商,不如便宜自己人!向庞二去开口,当然是件失面子的事,然而,这是同样的道理,与其丢面子丢给洋人,倒不如丢给自己人。
“三爷!你陪我到湖州去一趟。”他这样跟刘不才说,“这一趟去要看我的运气,如果庞二闹家务,已经顺顺利利了结,我说话也就容易了。不然,他自己都弄得‘头盔倒挂’,我怎么还开得出口?”
“好的。”刘不才说,“我看我们直接赶到南浔去吧,不必先到湖州,
再走回头路就耽误工夫了。“
胡雪岩点点头,未置可否,心里在盘算杭州跟上海两方面的交代,细想一想,就是三、五天的工夫也不容易抽出来,年底下的商场,虽不是瞬息万变,却往往会出意外,万一有何变化,自己措手不及,岂不误了大事,刘不才看他踌躇不决,知道他必须坐镇在杭州,因而试探着说:“雪岩,你看是不是我代你去走一趟?”
这倒是个办法。刘不才的才干,办这样一件事,可以胜任。但他还有一件事不放心,“三爷!”他说,“你去了不能露出急吼吼的样子……”
“这何消说得?”刘不才抢着说,“我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懂。”
“不是!我还有话。”胡雪岩说,“既然不是急如星火的事,那就可以从从容容来。大少爷的脾气,你是最明白不过的,”他模拟着庞二的态度说:“ ‘好了,好了,凡事有我。先赌一场再说。’那时候你怎么样?”
刘不才想想不错,这一赌下来,说不定就耽误了胡雪岩的工夫,千万赌不得!
“我这样跟他说:我自己在杭州还有许多事,要赶回去料理,到年三十,我赶到南浔来,陪你好好赌几场。”
“对!就是这么说。”胡雪岩又郑重的加了一句:“三爷,你可不能拆我的烂污!”
“你不相信我,就不要叫我去。”
说到这话,胡雪岩不能再多提一句,当时写了信,雇了一只船,加班添人,星夜赶到南浔去会庞二,约定无论事成与否,三天以后,必定回来。
这三天自是度日如年的光景,但胡雪岩决不会独坐愁城,听天由命,他要作万一的打算,所以依然每天一早,坐镇阜康,不断派出人去联络试探,希望能找出一条得以筹集这笔巨款的路子来。
第一天第二天都毫无结果,到了第三天,他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正在攒眉苦思时,嵇鹤龄到阜康钱庄来相访,一见面便讶然说道:“雪岩,几天不见,你何以清瘦如此?”
异姓手足,无需掩饰,胡雪岩老实答道:“还差三十万银子,怎么不急得人瘦?”
听这话,嵇鹤龄大吃一惊,“你怎不跟我说?那天我问你,你不是说可以‘摆平’吗?”他带些责备语气地问。
“跟你说了,害你着急,何苦?”胡雪岩改用宽慰的语气说,“只要海运局的那笔宕帐,你能给我维持住,别的也还不要紧。”
怎么又说不要紧?显见得他是故意叫人宽心。嵇鹤龄想了想问道:“你总得想办法罗!”
“是的。”他说了遣刘不才到南浔乞援的事,“我给庞二的信上说,我愿意照市价卖多少包丝给他,便宜不落外方。我这样吃亏还卸面子,他应该可以帮我这个忙。”
“年底下一下子要调动三十万的头寸,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有一半也可以过关了。”
“十五万也不是少数。”嵇鹤龄招招手说,“你来,我跟你句话。”
到得僻处密谈,嵇鹤龄告诉他一个消息,是裘丰言谈起的,说有个洋商走了“炮局”龚振麟、龚之棠父子的路子,龚家父子又走了黄抚台三姨太的路子,决定跟洋商买一万五千支洋枪,每支三十二两银子,价款先发六成,
就在这两天要立约付款了。
听得这个消息,胡雪岩大为诧异,买洋枪是他的创议,如果试用满意,大量购置,当然是他原经手来办,何以中途易手,变成龚家父子居间?
当然,这是不用说的,其中必有花佯,胡雪岩问道:“可晓得那洋商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听说是个普鲁士人。”
“那就不是哈德逊了。”胡雪岩说,“这笔生意,每支枪起码有十二两的虚头,一万五千支枪是十八万,回扣还不算。这样子办公事,良心未免太黑了一点。”
“这不去说它了。我告诉你这个消息,是提醒你想一想,这笔款子,能不能在你手里过一过,能够办得到,岂不是眼前的难关,可以过去?”
这倒是个很新鲜的意见。胡雪岩对任何他不曾想到的主意,都有兴趣,于是扳着手指数道:“一万五千乘三十二,总价四十八万银子,先付六成就是二十八万八,弄它一升半就差不多了。”
“你跟龚家父子认识不认识?我倒有个朋友,跟小龚很熟,可以为你先容。”
“好极了!等我想一想。这条路子一定有用的。”
胡雪岩略为一想,就看出了这桩交易之中的不妥之处,一万五千支洋枪,是一批极惹人注目的军火,近则上海的小刀会,远则金陵的太平军,一定都会眼红,如果在上海起运,不管陆路水路,中途都难免会出纰漏。
“怎么样能把合同打听出来就好了。”胡雪岩自语似地说,“我看这件事,怕有点靠不住!”
“怎么靠不住,千真万确有些事。”
“我不是说没有这件事,是说这笔生意,怕要出乱子,龚家父子会惹极大的麻烦。”接着,胡雪岩将他的顾虑,跟嵇鹤龄细谈了一遍。
“我懂了!”嵇鹤龄说,“症结在交货的地方,如果是在上海交货,黄抚台得派重兵护运。这倒是很麻烦的事。”
“有了!”胡雪岩当时便把刘庆生找了来问说:“抚台衙门刘二爷的节敬送了没有?”
“还早啊!”
“要提前送了。”胡雪岩说,“我记得是每节一百两,过年二百两,请你另外封四百两,连例规一起送去,说我拜托他务心帮个忙!”
要刘二帮忙的,就是把合同的原底子设法抄了来。刘二看在两个红封,总计六百两银票的面上,这个忙非帮不可,又因为龚家父子越过他这一关,以同乡内眷,经常来往的便利,直接搭上了三姨太的线,心里原就有气,这时猜测胡雪岩的用意。大概要动脑筋打消这笔买卖,自所乐见,格外巴结,当天就用五十两银子买通了黄宗汉的娈童兼值签押房的小听差,把合同的底稿偷了出来,刘二关上民门,亲自录了个副本,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胡雪岩手里。
合同上写的是由船运在浙江边境交货。胡雪岩倒弄不明白。这个名叫鲁道夫的普鲁士人,具何神通?能够安然通过上海到嘉善的这一段水路?倘或中途出险,不能如约交货,又将如何?
细看合同,果然有个绝大的漏洞,这笔买卖,在卖主方面自然有保人,由上海的两家钱庄承保,但保的是“交货短少”及“货样不符”,又特为规
定一样:“卖方将枪支自外洋运抵上海后,禀请浙江抚台衙门委派委员,即就海关眼同检验,须验得式样数目相符,始得提领交运。”看起来好象公事认真,完全为了维护买方的利益,实际上是正好为卖方脱卸责任。
“好刀笔!”在一起细看合约的嵇鹤龄,书生积习,不免愤慨,“公家办事,就是如此!自作聪明,反上了别人的当。”
“恐怕不是自作聪明,是故作聪明。”胡雪岩说,“照这个合约来看,卖方只要把洋枪运到上海,在海关经过浙江的委员眼同检验,数量式样相符,卖方就已尽了责任,如果中途遇劫,那就好比当票上的条规:”天灾人祸,与典无涉。‘保人是不保兵险的。真的闹将开来,洋人只要说一句:在你们中国地方被抢的。你们自己不能维持地方平靖,与外人什么相干?这话驳不到,还只能捏着鼻子受他的!“
嵇鹤龄也是才气横溢,料事极透的人,听了胡雪岩的话,连连点头,嘴角中现出极深沉诡秘的笑容,眼睛不断眨动,似乎别有深奥的领悟似地。
“大哥!”胡雪岩问道:“你另有看法?”
“我是拿你的话,进一步去想。也许是‘小人之心’,但是,人家未必是君子,所以我的猜测也不见得不对。”
说了半天,到底是指什么呢?胡雪岩有些不耐,催促着说:“大哥!你快说吧,这件事上,也许可以生发出什么办法来,如今时间不多了,我们得要快动脑筋,快动手。”
于是嵇鹤龄提纲挈领的只问了一句,胡雪岩就懂了,所问这一句是:“这会不会是个骗局?”
如果要行骗,根据合约来说,并不是不可能:洋枪运到上海关,浙江所派的委员验明了数目式样,无不相符,但交运中途,说是遇到劫盗,意外灾祸,不负责任。至于是不是真的抢走了洋枪,无可究诘,那就可以造成骗局。
倘或事先有勾结,浙江的委员虚应故事,数目既不够,式样也不符,而以“相符”禀报,及至被动,亦是无可究诘,这个骗局就更厉害了。
“我看,”胡雪岩毕竟是商人,迟疑着问道:“这,我看他们不至于如此大胆吧?”
“哈!”嵇鹤龄冷笑,“你不知官场的龌龊!事实俱在,这合约中有漏洞,人之才智,谁不如我?我们一看就看出来了,他们经过那么多人看,说是不曾看出来,其谁能信?”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转问出一句极要紧的话:“既然我们看出来了,该怎么办?”
嵇鹤龄笑了,“以你的聪明,何需问我?”他说,“你定策,我看我能不能帮你的忙!”
胡雪岩觉得嵇鹤龄这个人不失为君子,在这样异姓手足之亲,时不我待之迫,有了机会还不肯出“坏主意”,就算很难得了。
“办法当然很多。”胡雪岩想了想说,“光棍不断财路,只要他们不是行骗,生意仍旧让他们去做。不过,我觉得黄抚台不作兴这样,我也帮过他好些忙,买洋枪又是我开的路子,现在叫别人去做这笔生意,想想于心不甘。”
嵇鹤龄听他的话一脚进、一脚出,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反正只要能对他眼前的难关有帮助,他也不愿多事,照此宗旨替他设想,觉得有跟龚家父子开个谈判的必要。
“请谁去谈判呢?”胡雪岩问,“托你的朋友?”
“不!这件事你我先都还不便出面,叫裘丰言去!”
“妙!妙!”胡雪岩抚掌称善,“我们马上找他来谈。”
于是就借嵇鹤龄的地方,由瑞云设炉置酒,叫人去请裘丰言。时已深夜,天气已冷,裘丰言黄昏时分喝得醺醺然,早已上了床,但听说嵇、胡二人请他围炉消夜,立刻披衣起床,冒着凛冽的西北风,兴冲冲地赶到嵇家。
一进门他就把“寒夜客来茶当酒”这句诗改了一下,朗然而吟:“寒夜客来酒当茶!”
不但嵇鹤龄和胡雪岩相视莞尔,连隔室的瑞云都笑了,只见小丫头把门帘一掀,她一手提个酒瓶,一手提把酒壶,扬一扬笑道:“裘老爷,有的是酒,中国酒、外国酒都有,你尽管喝!”
“多谢如嫂夫人!”裘丰言兜头一揖,然后接过一瓶白兰地,拔开寒头,先就嘴对嘴喝了一口。
这一下惹得瑞云又笑,“裘老爷喝酒倒省事,”她说,“用不着备菜!”
“这话在别处可以这么说,在府上我就不肯这么说了。”
“为什么呢?”
“说了是我的损失。说句不怕人见笑的话,我这几天想吃府上的响螺跟红糟鸡,想得流涎不止。”
“那真正是裘老爷的口福,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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