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1-平步青云
话说到这里,西息已端来了“尾食”,吃罢算帐,是一桌鱼翅席的价钱,而尤五却说未曾吃饱。
“番菜真没有吃头,又贵,又不好。”尤五笑道,“情愿摊头上一碟生煎馒头,还吃得落胃些。”
当然,这也不过口发怨言而已,没有再去吃一顿的道理,出了番菜馆,访友的访友,办事的办事,各自分手,约定晚上在恰情院吃花酒。
胡雪岩这两天的心有点野了,正经事虽有许多,却懒得去管,仍旧回到客栈,打算静下心来,将公私杂务,好好想它一想。等一走进屋,非常意外地,发现陈世龙在坐等。
“咦!你怎么来了?啥辰光到的?”
“来了不多一会。”陈世龙答道,“一下船先到裕记丝栈,说胡先生搬到这里来了,”
“坐,坐!湖州怎么样?”胡雪岩问道,“到上海来作啥?”
“王大老爷叫我来的。有封信在这里。”
拆开信一看,又是求援。为了漕米改为海运,原来粮船上的旗丁水手,既无口粮,又少人约束,所以往往聚众闹事,甚至发生抢案,黄宗汉颇为头涌。由于王有龄在筹办海运时,对这方面曾有建议,要为旗丁水手,妥筹生计,所以黄宗汉仍旧责成他设法安抚。
王有龄在信中说,如果当初照他的条陈,拨出一笔费用来办理这事,比较容易收功,因循未办,如今看形势不妙,再来安抚,显得是受了此辈的威胁挟制,事倍功半,十分棘手。同时湖州的团练,正在密锣紧鼓地编练,而江浙交界的平望、泗安两处防务,又相当重要,经常耍去察看,他实在无力来顾及此事。本来想推给嵇鹤龄,再又想到,推给了嵇鹤龄,他仍旧要求助于胡雪岩,与其如此,不如直接写信乞援。希望胡雪岩能请尤五一起到浙江去一趟,以同为漕帮的情谊,设法排解。
“王大老爷叫了我去,当面跟我说,他也晓得胡先生很忙,如果真的分不开身,叫我陪了尤五爷去。”
“这件事有点麻烦。他们槽帮里面的事,外人不清楚。尤五跟浙江漕帮的头脑,是不是有交情,还不晓得。说不定不肯插手。”胡雪岩又说,“你郁四叔怎么说?”
“请尤五爷去排解,就是郁四叔出的主意。”
“喔!”胡雪岩欣慰的说,“那就不错了。走!我们到恰情院去。”
于是一起到了怡情老二的小房子里,尤五还没有回来,胡雪岩便趁此机会,向陈世龙细问湖州的情形,知道今年因为洋庄可能不动,时世又不好,养蚕的人家不多。不过陈世龙又说了他的看法,认为这是一时的现象,如果有钱,可以放给蚕农,明年以新丝作抵,倒是一笔好生意。
“有钱,好做的生意多得很,眼前还谈不到明年的事。”胡雪岩说,“你这趟回去,先打听今年的行情,湖属有多少人养蚕?大概能出多少丝?打听确实了,赶紧写信来。这什事要做得秘密,请人去办,不可省小钱。”
“是的。”陈世龙接着提起他的亲事,说岳家已经跟他谈过,日子想挑在端午节前后,问胡雪岩的意思怎么样?
“那时候不正是新丝上市吗?”
“我也是这么说,生意正忙的时候办喜酒,‘又是灯笼又是会’,何必夹在一起?他们说,如果不是端午前后,就要延后到秋天。”
“与其延后,何不超前?”胡雪岩以家长的口吻说:“你们早点‘圆房’倒好。”
“阿珠的娘不肯马虎,一定要把嫁妆办好。除非……”陈世龙说,“胡先生说一句。”
“说一句还不容易,你早跟我说了,我早就开口了。这趟你回去跟他们老夫妇说,生意要紧,家也要紧,趁新丝上市以前让你办了喜事成了家,定定心在生意上巴结,岂不是两全其美?”胡雪岩又说,“今年秋天局面会变动,我的场面也要扯得更大,那时人手越嫌不够,一办喜事,忙上加忙,这把算盘打不通。”
他说一句,阿世龙应一句,也不过刚刚谈完,尤五和古应春联诀而至,
跟陈世龙寒暄了一番,问起来意,陈世龙只有目视胡雪岩示意。
“尤五哥,你的麻烦来了!”胡雪岩将浙江漕帮不遵约束,聚众滋事的情形,以及王有龄的要求都说给他听。
“事情很麻烦!”尤五说了这一句,紧接着表示:“不过上刀山我也去。”
“尤五爷真是够朋友。”陈世龙立即表现了不胜倾眼的神态。
在胡雪岩,觉得他这样豪爽地答应,倒不无意外之感,想到尤五去杭州,古应春去苏州,上海剩下自己一个人,与洋人言语不通,万一有事,虽说古应春托有一个人在这里,但素昧平生,而且有些事只有古、尤二人清楚,自己还是等于孤立无助,此事十分不妥。
“老古!”他当机立断他说:“上海一定要你坐镇。我跟你换一换,我到苏州去看何学台,你留在上海。”
这番变化将古应春和尤五的“密谋”完全推翻,说起来也是很扫兴的一件事,是尤五的提议,认为郁四他们在湖州为胡雪岩谋娶芙蓉这件事,确是够好朋友的味道,不妨如法炮制,古应春特为迟一天走,就是要等着看胡雪岩和阿巧姐的态度,如果妾有情,郎有意,古应春就预备趁去苏州之便,专诚到木渎去访阿巧姐的夫家跟娘家,拿大把银子来为他们结成连理。刚才他们就是从怡情院来,据怡情老二说,阿巧姐不但已经点头答应,而且还提供了许多情况,指出着手进行的办法,“火到猪头烂”,最多花上三五百银子,就可买得阿巧姐的自由之身,如今胡雪岩这一说,岂非无趣?
“怎么回事?”胡雪岩看他态度有异,追问着说:“老古,你有什么难处?”
“唉!”古应春笑着叹口气,“好事多磨!”
“怎么呢?”
“事情有缓急,”尤五抢着对古应春说,“你就守老营吧。过些日子专程跑一趟,也算不了什么。”
“那也只好如此。”
“你们讲啥?”胡雪岩大惑不解,“何妨说出来大家商量!”
“说出来就没有味道了。”古应春摇摇头。
尤五也是微笑不作声。这就很明显了,虽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必与他跟阿巧姐有关。理解到这一点,不免又把这段倘来艳福思量了一下,诚然,阿巧阻的情味,与他过去所遇到的任何女人不同,真可以说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世界上天生有一种福气人,什么事都不必做,席丰履厚,多的是闲情,专门可以消耗在阿巧姐这种尤物身上,而自己不同,自己天生来就是做生意的,而且是做大生意的,虽然也能欣赏阿巧姐的好处,并且有办法使得阿巧姐这样的人,心甘情愿随自己摆布,然而到底不是“正业”,不可为她耗费工夫,更不可为她神魂颠倒,忘记了自己应该是干什么的!
这样想着,觉得手心上都有汗了,内心相当不安,从到上海以来,似乎一直迷恋着阿巧姐,还不曾好好办过一件正经事。因此,他收敛笑容,正色说道:“两位的心思,我有点猜到了。我不是味着良心说话,这不过逢场作戏,要看机缘,总要顺乎自然,不可强求。湖州那件事我做得有点冒失,现在还有麻烦,当然,说句狂话,什么麻烦我都不怕,但要工夫来料理,我现在少的就是工夫。”
这段话颇引起尤五的警惕,古应春的脸色也不同的,“我们晓得了。”
他说,“听你的意思办,目前按兵不动。”
“这样最好。到我觉得可以办了,‘我一定拜托你们费心。”胡雪岩忽然想到,“五哥,你这趟正好把七姐带了去,将我们所议的那件事办一办。”
这件事就是请王有龄与七姑奶奶认作义兄妹。机会倒是好机会,但事先要谈妥当,行礼要有胡雪岩在场,就这样带了去,登门认亲,未免太冒昧了。
尤五说了他的意思,古应春亦以为然,胡雪岩也就不再多说。但这一下倒提醒了尤五,认为这趟到杭州去,应该多备礼物结交王家,以为将来结干亲的地步,于是由此开始,商量杭州的行程,决定在第三天动身。
“小爷叔,你呢?”
“我随时可走。没有事的话,我明天就动身,早去早回。”
“不行!”尤五说,“这条路上,不怎么安静,我叫人替你打听一下,雇一只专船,派人陪了你去。”
“不要紧!”胡雪岩因为尤五此行,琐琐碎碎的事情也很多,不愿再麻烦他,这样说道:“这条路,我不熟,老古熟,我请他帮忙,你就不必管了。”
“对!”古应春立即应声,“这件事交给我,包管妥贴。”
这样说定了,各自散去。陈世龙住在裕记丝栈,胡雪岩先把他送到那里,有许多话叮嘱他,主要的是为尤五,他是王有龄请去排难解纷的上客,但在官面上的身分不同,而且将来还要结成干亲,所以为了双方的面子,决不可叫尤五受了委屈,他关照陈世龙当面将这些情形跟王有龄讲清楚。
“顶要紧的一句话,尤五爷这趟去,完全是私人面子,所以他只是王大老爷一个人的客人,跟浙江官面上,不必交结。这一点,你要跟王大老爷说清楚,省得尤五爷受窘。”
陈世龙心领神会,诺诺连声。等胡雪岩说完要走,陈世龙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胡先生,那阿巧姐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慢慢你就知道了。”胡雪岩倒被提醒了,“回去不必多说。”
“知道,知道,我不能不晓得轻重,”
回到大兴客栈,阿巧姐正在灯下理燕窝,用心专注,竟不萝发觉胡雪岩。
她已经卸了妆,解了髻,一头黑发,松松地挽成一条极粗的辫子,甩在一边,露出雪白的一段头颈。胡雪岩忍不住低头闻了一下。
这一下把阿巧姐吓碍跳了起来,脸都急白了,看清是胡雪岩才深深透了口气,拍着胸以白眼相向。
“何至于如此!”胡雪岩歉意地笑道,“早知你这么胆小,我不跟你闹着玩了。”
“ ‘人吓人,吓煞人’!你摸摸看!”阿巧姐拉着他一只手在左胸上探试,果然心还在跳。
“你胆这么小,怎么办?”胡雪岩说:“后天我要到苏州去两三天,本来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住,现在看起来,你还是回怡情院吧!”
答复大出胡雪岩意外,“我不回去。”她说,声音虽平静,但每个字都象摸得出梭角似地。
“怎么?”胡雪岩问道:“是啥缘故。”
“我已经算过工钱了,”阿巧姐说:“那种地方只有出来的,没有回进去的。”
“好志气!”胡雪岩赞了她一句,心里却有些着急,阿巧姐决心从良,是跟定了自己了,这件事只有往前走,不容自己退步,看来还有麻烦。
“你到苏州去好了。”阿巧姐坦然他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好了。我只怕人装鬼吓我,真的鬼,我反而不怕。”
“这又是你这时候说说。真的有鬼出现,怕不是吓得你半死。”
“我不相信鬼。总要让我见过,我才相信。”
“自然有人见过。”胡雪岩坐在她对面,两手支颐,盯着她看,“我讲两个鬼故事你听!”
“不要,不要!”阿巧姐赶紧站起身来,“看你这样子瞪着人看,就怕人。吃了燕窝粥睡吧!”
茶几上有一只“五更鸡”,微微的几星火,煨着一盂燕窝拣得一根毛都看不见,且不说滋补的力量如何,光是她这份细心料理,就令人觉得其味无穷了。
两人上了床,阿巧姐紧抱着他说:“现在你可以讲鬼故事了。”
“奇了!”胡雪岩笑着问:“何以刚才不要听,现在要听?”
“现在?现在我不怕了!”说完,把他搂得更紧。
这是胡雪岩所从未有过的经验,太太是“上床”亦是“君子”,芙蓉的风情也适可而止,只有阿巧姐似乎每夜都是新鲜的。
于是胡雪岩添枝加叶他讲了两个鬼故事,吓得阿巧姐在他胸前乱钻。又怕听,又胆小,原是听讲鬼故事的常情,只不如她这般矛盾,胡雪岩也知道她有些做作,但做作得不惹人厌。
一宵缱绻,胡雪岩第二天仍旧睡到很晚才起身。这天他知道尤五去杭州之前,有许多杂物要安排,古应春替他去雇船找人护送,也在忙着,都不会到大兴来。自己没有急事要料理,便又懒得出门,愿意在妆台边守伺阿巧姐的眼波。
“可有人会来吃饭?”阿巧姐说,“今天我们要开伙食了!”
“那有多麻烦,馆子里叫了来就是了。”
“那不象做人家。”阿巧姐挽起一只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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