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1-平步青云
出了藩台衙门,随即到抚署谒见。刘二非常亲热地道了喜,接着便说,“上头正邀了‘杭嘉湖’、‘宁绍台’两位道台在谈公事,只怕没有工夫见王大老爷。我先去跑一趟看。”
果然,黄宗汉正邀了两个“兵备道”在谈出省堵敌的公事,无暇接见,但叫刘二传下话来:接事以后,好好整顿,不必有所瞻顾。又说,等稍为空一空,会来邀他上院,详谈一切。
所谓“不必瞻顾”,自是指麟桂而言。把抚、藩两上司的话合在一起来看,王有龄才知道自己名为坐办,实在已挑起了总负浙江漕米海运的全责。
“我跟王大老爷说句私说,”刘二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上头有话风出来了:如今军务吃紧,漕米关系军食,朝廷极其关切。只要海运办得不误限期,这一案中可以特保王某,请朝廷破格擢用。是祸是福,都在王某自己。”
“真正是,抚台如此看得起我,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得便请你回一声,就就我决不负抚台的提拔。”
刘二答应一定把话转到。接着悄悄递过来两张履历片陪笑道:“一个是我娘舅,一个是我拜把兄弟,请王大老爷栽培。”
“好,好!”王有龄一口答应,看也不看,就把条子收了起来。
由此开始拜客,高升早已预备了一张名单,按照路途近远,顺路而去。
驻防将军、臬司、盐运使、杭嘉湖道、杭州府都算是上司,须用手本,仁和、钱塘两县平行用拜帖,此外是候补的道府、州县,仅不过到门拜帖,主人照例挡驾,却跑了一天都跑不完。
回到家,特为又派人到臬司衙门把俞师爷请来吃便饭,一在把杯小酌,一面说了这天抚、藩两宪的态度。俞师爷很替他高兴,说这个“坐办”的差使,通常该委候补道,至少也得一名候补知府,以王有龄的身分,派季这个差使,那是逾格的提拔,不该为不得州县正堂而烦恼。
这一番话说得王有龄余憾尽释,便向他讨教接事的规矩,又“要个办笔墨的朋友”,俞师爷推荐了他的一个姓周的表弟,保证勤快可靠。王有龄欣然接纳,约定第二天就下“关书”。
“还有件事要向老兄请教。”他把刘二的两张履历,拿给俞师爷看:“是
抚署刘二的来头,一个是他娘舅,一个是他拜把兄弟。“
“什么娘舅兄弟?”俞师爷笑道,“ 都是在刘二那里花了钱的,说至亲兄弟,托词而已!”
“原来如此!”王有龄又长了一分见识,“想来年长的是‘娘舅’,年轻的是‘兄弟’。你看看如问安插?”
“刘二是头千年老狐狸,不买帐固不可,太买帐也不好,当你老实好欺,得寸进尺,以后有碍麻烦。”
俞师爷代他作主,看两个人都有“未入流”的功名,年轻的精力较好,派了“押运要员”,年长的坐得住,派在收发上帮忙。处置妥帖,王有龄心悦诚服。
接享受贺,热闹了两三天,才得静下心来办事,第一步先看来往文卷。
这时他才知道,黄宗汉奏报,已有三十余万石漕米运到上海交倪良耀之说,有些不尽实,实际上大部分的漕注还在运河粮船上,未曾交出,倘或出了意外,责任不轻,得要赶紧催运。
正在踌躇苦思之时,黄宗汉特为派了个“文巡捕”来,说:“有紧要公事,请王大老爷即刻上院。”到了抚台衙门,先叩谢宪恩,黄宗汉坦然坐受,等他起身,随即递了一封公事过来,说道:“你先看一看这道上谕。”
王有龄知道,这是军机处转达的谕旨,称为“延寄”,不过虽久闻其名,却还是第一次瞻仰,只见所谓“煌煌天语”,不过普通的宣纸白单帖所写,每页五行,每行二十字,既无钤印,亦无签押,如果不是那个铃了军机处印的封套,根本就不能相信这张不起眼的纸,便是圣旨。
一面这样想,一面双手捧着看完,他的记性好,只看了一遍,就把内容都记住了。
这道上谕仍旧是在催运漕米,对于倪良耀一再申述所派委员,不甚得力,朝廷颇为不耐,严词切贡,最后指令“该藩司即将浙省运到米石,井苏省起运未完米石,仍遵叠奉谕旨,赶紧催办,务令克期放洋。倘再稍有延误,朕必将倪良耀从重冶罪。”
“我另外接得京里的信,”黄宗汉说,“从扬州失守以后,守将为防长毛东窜,要放闸泄尽淮水,让贼舟动弹不得。如果到了高邮、宝应,还要决洪泽湖淹长毛,那时汪洋一片,百姓一起淹在里面,本年新漕也就泡汤了。
为此之故,对海运的漕米,催得急如星火。倪良耀再办不好,一定摘顶戴,我们浙江也得盘算一下。“
王有龄极细心地听着,等听到最后一句,随即完全明白,浙江的漕米实在也没有运足,万一倪良耀革职查办,那时无所顾忌,将实情和盘托出,黄抚台奏报不实,这一下出的纰漏可就大了。
为今之计,除却尽快运米到上海,由海船承兑足额以外,别无善策。他把这番意思说了出来,黄宗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示。
没有表示就是表示,表示不满!王有龄心想,除非告诉他,五天或者十天,一定运齐,他是不会满意的。但自己实在没有这个把握,只能这样答道:“我连夜派员去催,总之一丝一毫不敢疏忽。”
“也只好这样了。”黄宗汉淡淡地说了这一句,一端茶碗,自己先站起身来,哈一哈腰,往里走去。
王有龄大为沮丧。接事数天,第一次见抚台,落得这样一个局面,不但伤心,而且寒心,黄抚台是这样对部属,实在难伺候。
坐在轿子里,闷闷不乐,前两天初坐大轿,左顾右盼的那份得意心情,已消失无余。想着心事自然也不会注意到经过了哪些地方?就在这迷惘恍惚之中,蓦地里兜起一个影子,急忙顿足喊道:“停轿,停轿!”
健步如飞的轿班不知怎么回事,拼命煞住脚,还是冲了好几步才能停住。
挟着“护书”跟在轿旁的高升,立即也赶到轿前,只见主人已掀开轿帘,探出头来,睁大了眼回头向来路上望。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引起了路人的好奇,纷纷住足,遥遥注视,高升看看有失体统,便轻喊一声:“老爷!”
一见高升,王有龄便说:“快,快,有个穿墨布夹袍的,快拉住他。”
穿黑布夹袍的也多得很,是怎等样一个人呢?高或矮,胖还是瘦,年纪多大,总要略略说明了,才好去找。
他还在踌躇,王有龄已忍不得了,拼命拍轿杠,要轿班把它成倒,意思是要跨出轿来自己去追。这越发不象样了,高升连声喊道:“老爷,老爷,体统要紧,到底是谁?说了我去找。”
还有谁?胡少爷!“
“啊!”高升拔脚便奔,“胡少爷”是怎么个人,他听主人说过不止一遍,脑中早有了极深的印象。
一路追,一路细察行人,倒有个穿黑布袍的,却是花白胡须的老者,再有一个已近中年,形容猥琐,看去不象,姑且请问“尊姓”,却非姓胡。这时高升有些着急,也不免困惑,他相信他主人与胡雪岩虽失之交臂,却决不会看错,然则就此片刻的工夫,会走到哪里去了呢?
三正徘徊瞻顾,不知何以为计时,突然眼前一亮,那个在吃“门板饭”的,一定是了。杭州的饭店,犹有两宋的遗风,楼上雅坐,楼下卖各样熟食,卸下排门当案板,摆满了朱漆大盘,盛着现成菜肴,另有长条凳,横置案前,贩夫走卒,杂然并坐,称为吃“门板饭”。一碗饭盛来,象座塔似地堆得老高,不是吃惯了的,无法下箸,不知从顶上吃起,还是从中腰吃起?所以那些“穿短打”的一见这位“寄大衫儿的”落座,都不免注目,一则是觉得衣冠中人来吃“门板饭”,事所罕见,二则是要看他如何吃法?不会吃,“塔尖”会倒下来,大家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就在这时,高升已经赶到,侧面端详,十有八九不错,便冒叫一声:“胡少爷!”
这一声叫,那班“穿短打的”都笑了,哪有少爷来吃门板饭的?
高升到杭州虽不久,对这些情形已大致明白,自己也觉得“胡少爷”叫得不妥,真的是他,他也不便答应,于是走到他身边问道,“请问,贵姓可是胡?”
“不错。怎地?”
“台甫可是上雪下岩?”
正是胡雪岩,他把刚拈起的竹箸放下,问道:“我是胡雪岩。从未见过尊驾……”
高升看他衣服黯旧,于思满面,知道这位“胡少爷”落魄了,才去吃门板饭。如果当街相认传出去是件新闻,对自己老爷的官声,不大好听,所以此时不肯说破王有龄的姓名,只说:“敝上姓王,一见就知道。胡少爷不必在这里吃饭了,我陪了你去看敝上。”
说罢不问青红皂白,一手摸一把铜钱放在案板上,一手便去搀扶胡雪岩,跨出条凳,接着便招一招手,唤来一顶待雇的小轿。
胡雪岩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肯上轿,拉住高升问道:“贵上是哪一位?”
“是……”高升放低了声音说:“我家老爷的官印,上有下龄。”
“啊!”胡雪岩顿时眼睛发亮:“是他。现在在哪里?”
“公馆在清和坊。胡少爷请上轿。”
等他上了轿,高升说明地址,等小轿一抬走,他又赶了去见王有龄,略略说明经过。王有龄欢喜无量,也上了蓝呢大轿,催轿班快走。
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抬到王家,高升先一步赶到,叫人开了中门,两顶轿子,一起抬到厅前。彼此下轿相见,都有疑在梦中的感觉,尤其是王有龄,看到胡雪岩穷途末路的神情,鼻子发酸,双眼发热。
“雪岩!”
“雪轩!”
两个人这样招呼过,却又没有话了,彼此都有无数话梗塞在喉头,还有无数话积压在心头,但嘴只有一张,不知先说哪一句好?
一旁的高升不能不开口了:“请老爷陪着胡少爷到客厅坐!”
“啊!”王有龄这才省悟,“来,来!雪岩且先坐下歇一歇再说。也不必在外面了,请到后面去,舒服些。”
一引引到后堂,躲在屏风后面张望的王太太,慌忙回避。胡雪岩瞥见裙幅飘动,也有些踌躇。这下又提醒了王有龄。
“太太!”他高声喊道,“见见我这位兄弟!”
这样的交情,比通家之好更进一层,真个如手足一样,王太太便很大方地走了出来,含着笑,指着胡雪岩,却望着她丈夫问:“这位就是你日思夜梦的胡少爷了!”
“不敢当这个称呼!”胡雪岩一躬到地。
王太太还了礼,很感动地说:“胡少爷!真正不知怎么感激你?雪轩一回杭州,就去看你,扑个空回来,长吁短叹,不知如何是好?我埋怨雪轩,这么好的朋友,哪有不请教人家府上在哪里的道理?如今好了,是在哪里遇见的?”
“在,在路上。”胡雪岩有些窘。
王存龄的由意外凉喜所引起的激动,这时已稍稍平伏,催着他妻子说:“太太!我们的话,三天三夜说不完,你此刻先别问,我们都还没有吃饭,看看,有现成的,先端几个碟子来喝酒。”
“有,有。”王太太笑着答道,“请胡少爷上书房去吧,那里清静。”
“对了!”
王有龄又把胡雪岩引到书房,接着王太太便带着丫头、老妈子,亲来照料。胡雪岩享受着这一份人情温暖,顿觉这大半年来的飘泊无依之苦,受得也还值得。
“雪轩!”他问,“你几时回来的?”
“回来还不到一个月。”王有龄对自己心满意足,但看到胡雪岩却有些伤心,“雪岩,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说来话长。”胡雪岩欲言又止地,“你呢?我看很得意?”
“那还不是靠你。连番奇遇,什么《今古奇观》上的‘倒运汉巧遇洞庭红’,比起我来,都算不了什么!”王有龄略停一停,大声又说,“好了!
反正只要找到了你就好办了。来,来,今天不醉不休。“
另一面方桌上已摆下四个碟子,两副杯筷,等他们坐下,王太太亲自用块手中,裹着一把酒壶来替他们斟酒。胡雪岩便慌忙逊谢。
“太太!”王有龄说,“你敬了兄弟的酒,就请到厨房里去吧,免得兄弟多礼,反而拘束。”
于是王太太向胡雪岩敬过酒,退了出去,留下一个丫头侍候。
于是一面吃,一面说,王有龄自通州遇见何桂清开始,一直谈到奉委海运局坐办,其间也补叙了他自己的家世。所以这一席话谈得酒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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