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1-平步青云






    “难为你想得这么深!”他站定了脚说,“不过,我倒要劝你,你这样子不是福相!我实在替你担心。你什么事放不开,一个人在肚子里用功夫,耗心血的,怪不得人这么瘦!”

    芙蓉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怎么样在肚子里用功夫,也抵不上他脑筋略为一转,就凭这两句话,便可以想见他已了解自己所不曾说出来的一番意思——如果她是他明媒正娶的结发糟糠,小兔儿这个小舅子,他就会当自己同胞的小弟弟看待,自然而然地负起教养之责,惟其他念不及此,所以只有靠她做姐姐的,自己要有决断。

    只要他知道了就好,他一定会有办法!茎蓉这样在想,先不必开口,且听他说些什么?

    “这是我不对!我没有想到小兔儿。不过,话说回来,是我没有想到,不是不管他。我的事情实在太多,就算是我自己的兄弟,只怕也没有工夫来管。所以,你不要怨我,只要你跟我提到,我一定想办法,尽责任。”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你就只有这么一个亲骨肉,只要你舍得,事情就好办了,你倒说,你希望小兔儿将来做啥?做官?”

    “也不一定是做官,总巴望他能够自立。”芙蓉想了想,低眉垂眼,是那种不愿说而又非说不可的神态,“无论如何,不要象三叔那种样子。”

    胡雪岩明白,这是她感怀身世,痛心疾首的一种感慨。如果不是刘不才不成材,她即使相信算命算相的话,生来是偏房的命,但不能为人正室,不嫁也总可以!只力有了一个兄弟,又不能明望叔父能教养侄儿成人,终于不得不做人的偏房,而委屈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小兔儿。其情哀,其志苦,胡雪岩对她不但同情,而且钦佩,因而也愈感到对小兔儿有一份必须要尽的责任。

    “你的意思我懂了。”他说,“你三叔虽不是败子回头金不换,也有他的道理,将来会发达的。你不要太看轻了他。”

    “我不是看轻他,他是我叔叔,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我总尊敬他的。

    不过……“芙蓉忽然摇摇手,”这也不去说他了。我只望你拿小免儿当自己人。“

    “当然。不是自己人是啥?”胡雪岩说、“闲话少说,你倒说,你将来希望小兔儿做啥?”

    “自然是巴望他荣宗耀祖。”

    “荣宗耀诅,只有做官。象我这样捐来的官不希奇,要考场里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才值钱。”胡雪岩平静他说,“只要小兔儿肯替你争气,事情也很好办,我替你请个最好的先生教他读书。”

    为了表示不是信口敷衍,胡雪岩当时就要笔墨纸张,给王有龄写信,请他代为托“学老师”,觅一个饱学秀才“坐馆”。当然,他也还有许多事要跟王有龄谈,文墨上的事,胡雪岩不大在行,有些话,象跟何桂清见面的经过,又非亲笔不可,所以这封信写到钟敲十二下,还没有写完。

    芙蓉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先是当他有些负气,后来看看不象,长篇大套在写,当然是谈别的事。不过因头总是由小兔儿身上而起,这样慎重其事,未免令人难安。

    “好歇歇了!”她温柔他说,“莲子羹都煮成泥了,吃了点心睡吧,明天再说。”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胡雪岩头也不抬他说。

    说是这样说,仍旧又很费劲地写了一个钟头才罢手,他把头一张信纸,递了给芙蓉。

    芙蓉是识得字的,接过来念道:“雪公太守尊兄大人阁下,敬禀者,”

    念到这里笑了,“好罗嗦的称呼!”

    “你看下去。”

    于是芙蓉又念:“套言不叙。今有内弟刘小兔,”到这里,芙蓉又笑了,“你怎么把小兔儿的小名也写了上去?”

    “那要什么紧,又不是官场里报履历,我跟王大老爷通家至好,就写小名也不要紧。”

    恩想也不错,她便笑道:“说来说去,总说不过你。”

    “不用你说,我自己晓得,你看,”他指着“内弟”二字。“这你总没话说了吧?”

    这是不拿芙蓉视作妾媵,她自然感激,却不便有何表示,只静心看下去,见胡雪岩对聘师的要求是学问好、性情好,年纪不宜过大,如愿就聘,柬脩从优。这见得他是真为自己跟小兔儿打算,心头由热而酸,不知不党的滚下两滴眼泪。

    “我想想又不对了!”她揩一揩眼睛说,“怕小兔儿福薄,当不起!再说,这样费事,我心也不安。”

    这话让胡雪岩没奈何了,“算命看相,可以相信,不过一个人也不要太迷这些花样。”他搔搔头说,“你样样都好,就是这上头看不开。”

    “我看,还是先附在人家馆里的好。”

    “为啥呢?”

    为来为去,还是为了芙蓉怕小兔儿没有那种专请一位先生来教导的福分,她最相信八字,连自己的终身,都相信是注定了偏房的命。胡雪岩意会到此,便有了办法。

    “我看这样,你先去替小兔儿排个八字看,到底福命如何?若是注定要做官的,就照我的话做,不然就随便你。”

    “这话说得好!你倒提醒我了。明天就替他去排个八字看。”美蓉去找了一张红纸,“劳动你把小兔儿的生辰八字写下来。”

    写完小兔儿的生辰八字,也吃了消夜,上床在沈头上,芙蓉还有一桩“官司”要审,就是那方白缎绣花小包袱中,包着的一绺黑发,两片指甲。

    “这是哪里来的?”她说,“你用不着赖,也用不着说假话。”

    “听你的口气,当我一定要赖,一定要说假活。那,我就最好不说话,说了真话,你也一定不相信。”

    “我说不过你!”芙蓉有些着恼,“你不说,那包东西我不还你。”

    “你尽管拿去好了,不管拿它烧掉、摔掉,我决不过问。”

    “你不觉得心疼?”

    “心疼点啥?”胡雪岩泰然自若地,“你要不相信,我当面烧给你看!”

    “唉!”芙蓉叹口气说,“ ‘痴心女子负心汉’,我真替那个送你这些东西的人难过。”

    这句话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胡雪岩大为不安,“你说”我别样,我都不在乎,就是这一样不能承认。“他加重语气分辩,”我决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对朋友如此,对喜欢过的女人,也是如此。“

    “这样说起来,你对这个女人是喜欢过的?”

    “不错。”胡雪岩已经从芙蓉的语气,料准了她不会吃醋,觉得直言不妨,所以又说,“就是前不久,我喜欢过,现在已经一刀两断。她不知道怎么,忽然‘冷镬里爆出热栗子’,在我决不能捡‘船并旧码头,的便宜。所以对这两样东西,我只当做不曾看见。”

    “你的话我弄不明白。”芙蓉问,“她叫啥名字,啥出身?”

    “叫阿巧姐。是堂子里的,七姑奶奶也见过。”

    芙蓉深为诧异:“七姑奶奶这样直爽的人,跟我无话不谈,怎么这件事不曾提起?”

    “你说话叫人好笑,直爽的人,就该不管说得说不得,都要乱说?”胡雪岩提醒她:“七姑奶奶真正叫女中豪杰,不要看她疯疯癫癫,胸中着实有

    点丘壑,你不要看错了她!“

    “好了,好了!你不要把话扯开去。你倒讲讲看,你们怎么样好法?”

    “就是这佯子!”胡雪岩翻个身,一把抱住芙蓉。

    “哼!”芙蓉冷笑,“看你这样子,心里还是忘不掉她,拿我来做替身!”

    说着,便要从他怀抱中挣扎出来,无奈他的力气大,反而拿她抱得更紧了,“我不是拿你做她的替身,我是拿你来跟她比一比。”他说,“她的腰没有你细,皮肤没有你滑。说真的,我还是喜欢你。”

    这两句话等于在醋罐里加了一大勺清水,酸味冲淡了,“少来灌米汤!”

    她停了一下又说,“你把跟她的事,从头到尾,好好讲给我听。”

    “讲起来话长!”胡雪岩从枕头下掏出表来看了一下说,“两点钟了!

    再讲就要讲到天亮,明天再说。“

    “你不讲就害我了!”

    “这叫什么话?”

    “你不讲,害我一夜睡不着。”

    “好,我讲。”等把阿巧姐的故事,粗枝大叶讲完,胡雪岩又说,“这一来,你可以睡得着了,不许再罗嗦!”

    “问一句话可以不可以?”

    “可以。不过只许一句。”

    “照你看,”芙蓉问,“事情会不会起变化?”

    “什么变化?”

    “阿巧姐只怕不肯嫁何学台了。”芙蓉从容分析,“照你的说法,她先对你也不怎么样,等到见了年纪轻、人又漂亮、官又做得大的何学台,心里就有了意思。照规矩说,她自己也要有数,是人家何家的人了,在你面前要避嫌疑,怎么又在替你收拾行李的时候,私底下放了这两样‘私情表记,?

    而且送你上了船,推三阻四,不肯下船,恨不得跟你一起回来。这你难道看不出来,她的心又变过了。“

    “我怎么看不出来?不理她就是了。”

    “你倒说得容易!可见你不懂女人的心。”

    这一下,胡雪岩使不能不打破自己的戒约,往下追问:“女人的心怎么样?”

    “男人是没良心的多,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女人不同,一颗心飘来飘去,不容易有着落,等到一有着落,就象根绳子一样,捆得你紧紧地、再打上个死结,要解都解不开。现在你是让她捆住了,自己还不晓得,说什么‘不理她就是’,有那么容易?你倒试试看!”芙蓉讪笑地又说,“真正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这一番话把胡雪岩的瞌睡虫赶得光光的,睁大了眼,望着帐顶,半晌做声不得。

    “你说,我的话错不错?”

    “岂但不错!还要谢谢你,亏得你提醒我。”胡雪岩不安地问,“你看,该怎么办?”

    “自然是把她接了回来。”

    这是句反话,如果在平时,胡雪岩一定又会逗她拈酸吃醋,开开玩笑,此时却无这种闲逸的心情,一本正经他说:“这是决不会有的事。我现在就怕对何学台没有交代,好好一件事,反弄得人家心里不痛快,对我生了意见,

    说都说不明白了!“

    芙蓉是有心试探,看他这样表示,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便全心全意替他策划:“你现在要抢在前面,不要等她走在你前面叫明了,事情就会弄僵,人人要脸,树树要皮,话说出口,她怎么收得回去?”

    “这话对!”胡雪岩说,“我现在脑筋很乱,不晓得怎么快法?”

    “无非早早跟何学台说明,把阿巧接了回去,生米煮成熟饭,还有啥话好说。”

    “话是有道理。不过官场里有样规矩你不懂,做哪个地方的官,不准娶哪个地方的女子做妾,麻烦就在这里。”

    谈到官场的规矩,芙蓉就无法置喙了。但即使如此,她的见解对胡雪岩仍旧是个很大的帮助。第二天一早醒来,首先想到的也就是这件事,大清早的脑筋比较清醒,他很冷静地考虑下来,认为“生米”虽不能一下子就成“熟饭”,但米只要下了锅,就不会再有变化,于今为计,不妨托出潘叔雅做自己的代表,先向何桂清说明白,事成定局,阿巧姐自会死心,这就是将“生米”下锅的办法。

    不过,这件事还要个居问奔走的人。现成有个周一鸣在那里,不然还有刘不才,也是千这路差使的好材料。好在事情一时还下会生变,不妨等周一鸣回来了再说。

    等把这个难题想通了,胡雪岩觉得心情相当轻松,盘算了一下,古应春这天一定在忙着眼洋人接头,不必去打扰他,只有找刘不才一起盘桓,不妨一面出去游逛,一面看看可有合适的地皮,为潘叔雅买下来建新居。

    想停当了才起身下床,芙蓉晨妆已毕,侍候他漱洗早餐,同时间起这天要办些什么事?

    “等你三叔来了再谈。”胡雪岩说,“我想带你去逛逛。”

    “我不去。抛头露面象啥样子?”

    “那么你做点啥呢?”

    “我还是到七姑奶奶那里去。”芙蓉答道,“跟她在一起,永远是热闹的。”

    “就你们两个人,怎么热闹得起来?我看不如约了七姑奶奶一起去玩。”

    “她不肯的。”芙蓉忽然问道,“你说了她什么?她好象有点赌气的样子,古老爷常常劝她出去走走,不要在家闷出病来,她说什么也不肯。”

    这话胡雪岩在前一天也听见过,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听芙蓉提到,才知道七姑奶奶真的发愤了!倒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

    “我不过劝她,要象个大家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