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1-平步青云
“是!”跷脚长根说:“吃酒去!”
走到外间,他立刻找了贵生来,嘱咐他连夜派人,分头通知部下,各回原处。
这样明快的处置,胡雪岩也深感满意。喝酒闲谈之际,由于撤除了内心的戒备,两个人越谈越投机,胡雪岩不待周一鸣来回报,就已知道了跷脚长根改变态度,愿意就抚的原因,当然,这是出于他的自叙。
一言以蔽之,是为了胡雪岩的态度。那副牌九上的“高抬贵手”,当然是促成跷脚长根改变态度的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他认为胡雪岩讲江湖义气讲得“上路”,固然心服,而真正使他能够信任的,还在胡雪岩的才干。讲义气也要有个讲法,同生共死算得是最义气的,但同年同月同日的同
死,究竟不如一起吃酒吃肉的同生来得有味道。跷脚长根很坦白地表示,他就是相信胡雪岩有让他吃酒吃肉的本事。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自然令胡雪岩有着意外的感动,不过他向来的处世之道是,大家越尊敬他,他越替人着想,所以一再谦虚,认为跷脚长根“够朋友”,给他这么一个面子。同时又极力推崇俞武成,让跷脚长根清楚地感觉到,能尊敬俞武成,则比尊敬他更能使他高兴。
这一番小酌,吃到深更半夜,俞武成却有些不放心,特为派朱老大来探问,托词苏州有连夜送到的信,要请他回去看。到家相见,彼此说明经过,俞武成便越发对他刮目相看了。
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带来的消息,与跷脚长根自己所说的,大致相仿,而他,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务。在苏州那方面,胡雪岩的布置是七分防备,三分招抚,现在防备不需要了,关卡上所设的暗桩,应该撤回,而招抚的准备工作,只做了三分是不够的,必得立刻替跷脚长根去安排,特意先派周一鸣去见何桂清,报个信息,他自己打算在这晚上赴宴以后,连夜回苏州去料理。
一场“鸿门宴”,变成了庆功宴,在妙珍姐妹殷勤侍奉,以及跷脚长根的不断相劝之下,胡雪岩跟俞武成一样喝得酪酊大醉。等酒醒过来,忽切间不辨身在何处?一只手无意间一伸,触摸到极软、极滑的肌肤,于是接着闻到了脂香,看到了粉光,昏昏罗帐中有个妙年女子陪他睡着,只是脸朝外面,一时看不出是谁?
定定神细想,除了猜拳闹酒的情形,再也想不起酒阑人散的光景。于是摇摇他身边那段藕也似的手臂,摇醒了一看,是妙珍的妹妹,颜色远胜于她姐姐的妙珠。
“喔,胡老爷,你醒了!”和衣而睡的妙珠,急忙坐了起来,“要不要喝茶?”
“要的。”胡雪岩觉得嗓子干涩,说话都很吃力,“要冷茶,大大来一杯!”
“酒吃得忒多了。俞大爷也醉得人事不知。”说着,她掀帐下床,剔亮了灯,倒了一大杯半温的茶,挂起帐子,拿茶杯送到胡雪岩唇边。
他一饮而尽,喘口气问道:“什么时候了?”
“快四点钟了。”
“只怕害你半夜不曾好睡,真正过意不去。”
“胡老爷为啥这样子说?你是李七爷的朋友。”
李七爷是指跷脚长根,胡雪岩便问:“他醉了没有?”
“李七爷从不醉的。”
“喔!”胡雪岩很诧异,“他的酒量这么大?”
“李七爷的酒量并不大,不过,他会得吃酒。”
“你这话倒有趣!”胡雪岩讪笑地说,“又说他会吃酒,又说他酒量并不大。”
“喔唷!胡老爷,你不作兴‘扳差头’的!”妙珠的神态,声音都嗲得令人发腻,“我是说李七爷吃酒上会变把戏。”
“我不是扳你的差头,你说话真的有趣。”胡雪岩捧着她的脸说:“吃酒还会变把戏,你自己想想,话可有趣!”
“真的!不作兴瞎说。”妙珠问道:“胡老爷,你跟李七爷熟不熟?”
“也算熟,也算不熟。”
“你自己呢?”妙珠反唇相讥,“说话也是一脚进、一脚出。”
“这有个说法,相交的日子不久,不能算熟,不过交情已很深了,所以也可以说是很熟。”
“熟了你就知道了,豁拳敬酒,你要当心李七爷,明明看他已经灌进嘴,实在是倒在地上,或者袖子里。他晓得自己酒量的深浅,永远喝到七分数就不喝了。不过,他不肯说一句话吃不下了,那时候……”妙珠笑笑不再说下去,意思是到那时候,就有“把戏”看了。
这句毫不相干的闲谈,在胡雪岩觉得极其有用,喝酒赌钱,最可以看出性情,照跷脚长根这种喝酒的情形来看,显然是个极能自制的人,但也是极难惹的人,到他不说做这件事,而逼着他非做不可时,他就出花样了。
因此,胡雪岩对他仍不免引起了一两分戒心。妙珠极其机敏,从他眼睛里看出他神思不属,随即问道:“胡老爷你在想点啥?”
“我在想李七爷吃酒的把戏,以后遇到这种情形,要防备他,不叫他变把戏。”
“不容易,李七爷花样多得很,你防不住的。”
“喔!”胡雪岩的戒心更深了,“你们看,李七爷这个人怎么样?”
妙珠想了想答道:“极能干的。”
“他的脾气呢?”
“一个人总有脾气的。李七爷有佯好,脾气不乱发。我姐姐就欢喜他这一点。”
“你呢?你跟你姐姐是不是一样?”
“是啊!”妙珠做出那种娇柔不胜的神态:“喔唷,碰着有种脾气丑的客人,那么,我们吃这碗饭,真是叫作孽,什么伤人心的话都说得出来!”
“照这样说,你也跟你姐姐欢喜李七爷那样,会得欢喜我。”胡雪岩说:“我是从不发脾气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我欢喜。”说着,一把抱住胡雪岩,而且深深吸气,仿佛无端兴奋得不克自持似地。
胡雪岩静静享受着那种温馨的滋味,同时拿眼前的触觉,与他以前有过肌肤之亲的几个女子比较,觉得妙珠别有动人之处。
芙蓉沉静,阿巧姐老练,而妙珠有阿珠那种娇,却无阿珠未曾开怀的生涩味道。这样想着,起了移情之念,便将此珠当作那珠,正好弥补了缺憾。
一番缱绻,万种风情,胡雪岩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红日满窗,第一件事,就是想到要上苏州,但不知如何,一念及此,那颗心便往下一沉,就象小时候新年里正玩得高高兴兴,忽然听说蒙馆里开学那样,真是一万个不情愿。
算了!他将心一横,决定偷一天懒。于是翻个身又睡,只是枕上衾底,香泽犹存,缭绕鼻端,荡漾心头,怎么样也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之际,惊动了在后房理妆的妙珠,轻轻走了出来,探望动静。
胡雪岩从簇新的珠罗纱帐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淡妆犹如浓抹,因为天生来唇格外红,皮肤格外白,朝阳映照,犹如一株带露的芍药,而隔青帐子,又如雾里看花,逗得他格外心痒,渴望着再亲一亲。
因此,等妙珠刚一掀帐子,他就伸子去拉,突如其来,动作又太猛了些,
妙珠真的吓一大跳,“啐!啐!”她拍着自己的胸说:“吓得我来!”
“对不起,对不起!”胡雪岩歉意的赔笑,同时将身子往里缩了一下,示意她坐下。
“真正是‘猛门’老爷!”妙珠还在拍胸,“到现在我心还在跳!”
“哪里就吓得这样了?”胡雪岩不满地说,“我不相信。”
“不相信你摸摸看。”
胡雪岩便伸手摸到她胸前,一面摸,一面得意地笑了,这才让妙珠发觉上了当,将腰一扭,捉住他的手,“啪”地打了一下,然后白着眼,将他的手塞到被头里。
“妙珠!”胡雪岩涎着脸说,“再陪我睡一会!”
“啐!不作兴的。”说着站起来要走。
“别走,别走!”胡雪岩软化了,连声喊道:“我不跟你罗嗦,陪我说说话总可以吧!”
妙珠嫣然一笑,又坐了下来,“时候还早,你再睡一息。”她问,“今天想吃点啥?鲥鱼,好不好?”
“好!”
“那么,我要早点去关照大司务。”妙珠按着他的被头,不让他将手伸出来,“我马上就来!”
果然,言而有信,一去即回,一面收拾房间,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胡雪岩说闲话。这一来,越发使得胡雪岩无法再睡,但他深知那种地方的规矩,午饭之前,除了厨子和打杂男工以外,娘姨、大姐都还在床上,非到中午不起市面,自己如果起身,则按规矩要有人来伺候,岂不是扰了人家的好梦?
胡雪岩最肯体恤下人,为此便依旧“赖”在床上,口中闲话,心里盘算着事,倒也难得悠闲。
就这佯挨到近午时分,方始起身。漱洗完毕,正想去跟跷脚长根见面,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朱老大,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说尤五和古应春都到了,俞武成请他立刻去见面。
“好!”胡雪岩十分高兴,“我跟主人说一声,马上就走。”
到得后进妙珍的香巢,才知道跷脚长根一早就走了,因为胡雪岩那时好梦正酣,不便惊扰,临走留下话,留胡雪岩住一天,晚上依然在这里宴叙。
为了报答珠珠,同时,既还跷脚长根的席,又替尤、古二人接风,胡雪岩使用妙珠的称呼,对妙珍说:“珍姐,今天应该我‘做花头’,请你备个‘双台’。菜跟酒都要好!”说着,取了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桌上。
妙珍无论如何不肯收,又说用不了这么多钱,推让再四,胡雪岩只能收回,另外给了二十两银子的赏钱,娘姨、大姐、相帮一齐来谢赏,个个笑逐颜开。于是,“胡老爷是第一号好客人”这句话,马上传开去了。
* * *到得朱家,胡雪岩就感到不寻常,不请自来的不止尤五和古应春,另外还有五个人,都是中年,个个衣冠楚楚,但神态间总掩不住江湖豪气,倒叫他识不透是何路数。
等尤五一一引见,才约略听出来,都是苏、松、太一带提得起名头的第一等人物。其中有个人管胡雪岩叫“小爷叔”,不用说,是尤五的师兄弟。
有了这个“底子”在心里,胡雪岩应酬寒暄就很投机了。然而此辈来意
如何,煞费猜疑,因而找个机会,将尤五邀到一边,细问究竟。
“我们白来一趟,不过倒是白来的好,要用得着我们的力量,事情就不妙了!”
尤五微笑着说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然后表明来意,他是前天回松江的,王有龄托办的事,此刻无暇细说,一到松江就得到消息,说跷脚长根将有不利于胡雪岩和俞武成的举动,松江老大颇为关心,与尤五商议,邀了这批人,赶来徘解,如果排解不成,说不定就要“动手”,因此,松江老大亲自在调兵遣将,还有大批人马在待命。
“老大爷这么待我,真正感激不尽。”胡雪岩是真的感动,“事情弄好了!”
“我也是一到就听说了。小爷叔,你真行!跷脚长根是有名疙瘩难弄的人,居然让你摆平。不过,我想,我们此来,替你助助阵也是好的。”
“一点都不错。老实说,我打听过跷脚长根的为人,十分之中,还有两三分不大靠得住,有你们几位的面子压一压,那就十足保险了!”
“好的!我出面来请客。”
“今天晚上是我的,大家吃花酒。明天中午算你出面,你看在这里好不好?”
“也只有借朱老大的地方才合适。不过……”尤五迟疑着,仿佛有句话不便出口似地。
“五哥,有话你尽管说。”胡雪岩倒真想不出尤五跟自己的关系,还有什么话碍口,因而充满了好奇心,“我们的交情,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小爷叔,我先告个罪。说来说去,你总在‘门槛’外头……”
原来为此!胡雪岩抢过来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我理当回避。”
能谅解最好。尤五觉得交情已够,无需解释,便又提到另外一件事:“老古是昨天到我那里的,他也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听说洋人已经服帖了。我去陪客人,把他调出来跟你来谈。”
古应春带来了极好的消息,洋人终于软化了,决定出高价买丝。照古应春的算法,这一笔生意,可以赚十八万银子,问胡雪岩卖不卖?
“怎么不卖?”胡雪岩很高兴地说,“不要说十八万银子,就是赚八万银子,我也要卖了!生意要慢慢做,长线放远鹞。而且,说老实话,我手上的事情太多,不清理不得了!”
“卖是卖,洋人有个条件,要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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