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1-平步青云
“怎么办?”王有龄问。
“秦、杨两家的眷属,住在哪里,我都打听清楚了。我会派人照应,到时候该送东西送东西,该送钱送钱,他们家里自会写信到湖州,秦、杨两位知道了,当然会见你的情。那时候一切都好办了。”
“对,对!”王有龄欣然嘉许,“这样最好!我也不必先说破,等他们来跟我道谢时,我自会把交情卖到你身上。”
胡雪岩笑着说了句杭州的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
“那么,”王有龄突然露出顽皮的笑容,“你什么时候让阿珠坐花轿?”
“现在还谈不到。走到哪里算哪里。”
“你太太知道这件事不?”
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要让她知道。”
“这一点我不赞成。”王有龄说,“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总该晓得这两句话:”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交不可忘。‘如今虽非停妻再娶,也得跟你太太商量一下才好。“
胡雪岩默然,觉得王有龄的话,有点打官腔的味道。
八阜康钱庄开张了。门面装修得很象佯,柜台里四个伙计,一律簇新的洋蓝布长衫,笑脸迎人。刘庆生是穿绸长衫纱马褂,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地在亲自招呼顾客。来道贺的同行和官商两界的客人,由胡雪岩亲自接待。信和的张胖子和大源的孙德庆都到了,大家都晓得胡雪岩在抚台那里也能说得上话,难免有什么事要托他,加以他的人缘极好,所以同行十分捧场,“堆花”
的存款好几万,刚出炉耀眼生光的“马蹄银”、“圆丝”随意堆放在柜台里面,把过路的人看得眼睛发直。
中午摆酒款客,吃到下午三点多钟,方始散席。胡雪岩一个人静下来在盘算,头一天的情形不错,不过总得扎住几个大户头,生意才会有开展。第一步先要做名气,名气一响,生意才会热闹。
忽然间,灵光闪现,他把刘庆生找了来说:“你替我开张单子。”
他随身有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只有他自己认识的符号,里面有往来的帐目,交往的人名,还有哪位大官儿和他老太太、太大、姨太太、少爷、小姐的生日,这时翻开来看了看,报出一连串户名,“福记”、“湘记”、“和记”、“慎德堂”等等。
刘庆生写好了问道:“是不是要立存折?”
“对了。”胡雪岩问道:“一共多少个?”
刘庆生用笔杆点了一遍:“一共十二个。”
“每个折子存银二十两。一共二百四十两,在我的帐上挂一笔。”
等刘庆生办好手续,把十二个存折送了来,胡雪岩才把其中的奥妙告诉他,那些折子的户名,都是抚台和藩台的眷属,立了户头,垫付存款,把折子送了过去,当然就会往来。
“太太、小姐们的私房钱,也许有限,算不了什么生意。”胡雪岩说,“可是一传出去,别人对阜康的手面,就另眼相看了。”
“原来如此!”刘庆生心领神会地点着头,“这些个折子,怎么样送进去?”
“问得好!”胡雪岩说,“你明天拿我一张片子去看抚台衙门的门上的刘二爷,这个‘福记’的折于是送他的,其余的托他代为转送。那刘二,你不妨好好应酬他一番,中午去最好,他比较清闲,顺便可以约他出来吃个馆子,向他讨教讨教官场中的情形。我们这行生意,全靠熟悉官场,消息灵通。”
刘庆生一叠连声答应着。胡雪岩让他出面去看刘二,正是信任的表示,所以刘庆生相当高兴。
第二天中午,刘庆生依照胡雪岩的嘱咐,专诚去看刘二,因为同姓的关系,他管刘二叫“二叔”。这个亲切的称呼,赢得了刘二的好感,加以看胡雪岩的面子,所以接待得很客气。
能言善道的刘庆生,说过了一套恭维仰慕的话,谈到正事,把“福记”
那个折子取了出来,双手奉上。刘二打开来一看,已经记着存银二十两,很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说?”
“想二叔照顾阜康,特为先付一笔利息。”
刘二笑了,“你们那位东家,想出来的花样,真正独一无二。”他又踌躇着说,“这一来,我倒不能下跟阜康往来了。来,来,正好有人还了我一笔款子,就存在你们那里。”
于是刘二掀开手边的拜盒,取出两张银票交到刘庆生手里。入眼便觉有异,不同于一般票号、钱庄所出的银票,仔细一看,果不其然。
那是皮纸所制的票钞,写的是满汉合壁的“户部官票”四字,中间标明:“库平足色银一百两”,下面又有几行字:“户部奏行官票,凡愿将官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并准按部定章程,搭交官项,伪造者依律治罪。”
刘庆生竟不知道有些官票,因而笔道:“市面上还没有见过,今天我算开了眼界。”
“京里也是刚刚才通行。”刘二答道,“听说藩署已经派人到京里去领了,不久就会在市面上流通。”
这还不曾流通的银票,一张是一百两,一张是八十两,刘庆生便在折子上记明收下。接着把其余几个折子取了出来,要求刘二代递。
“这好办,都交给我好了。”刘二问道,“你说,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当,二叔!就是这件事。”
“那我就不留你了,自己人说老实话,上头还有公事要回,改天再叙吧!”
刘庆生出了抚台衙门,先不回阜康,顺路到大源去看孙德庆,把那两张“户部官票”取了出来供大家赏鉴,同时想打听打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隐隐约约听见过,要发官票。也没有什么动静,官票居然就发了出来了,上头做事情好快!”
“军饷紧急,不快不行。”另有个大源的股东说,“我看浙江也快通行了。”
“这种官票也不晓得发多不?说是说‘愿将官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如果票子太多,现银不足,那就……“孙德庆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刘庆生懂他的意思,心生警惕,回到店里,看胡雪岩还在,便将去看刘二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提到“户部官票”。
胡雪岩仔细看了看说:“生意越来越难做,不过越是难做,越是机会。
庆生,这官票上头,将来会有好多花样,你要仔细本相一相“
“我看,将来官票一定不值钱。”
胡雪岩认为他的话太武断了些,信用要靠大家维持,如果官票不是滥发,章程又定得完善,市面使用,并无不便,则加上钱庄、票号的支持,官票应该可以维持一个稳定的价值,否则,流弊不堪设想。他要刘庆生去“仔细想”
的,就是研究官票信用不佳时,要能会发生的各种毛病,以及如何避免,甚至如何利用这些毛病来赚钱。
“你要记住一句话,”他说:“世上随便什么事,都有两面,这一面占了便宜,那一面就要吃亏。做生意更是如此,买卖双方,一进一出,天生是敌对的,有时候买进占便宜,有时候卖出占便宜,会做生意的人,就是要两面占它的便宜,涨到差不多了,卖出,跌到差不多了,买进,这就是两面占便宜。”
刘庆生也是很聪明的人,只是经验差些,所以听了胡雪岩的指点,心领神会,自觉获益不浅。但如何才知道涨跌呢?当然要靠自己的眼光了,而这眼光又是哪里来的呢?
他把他的疑问提出来请教,胡雪岩的神色很欣慰,“你这话问得好。”
他说,“做生意怎么样的精明,十三档算盘,盘进盘出,丝毫不漏,这算不得什么!顶要紧的是眼光,生意做得越大,眼光越要放得远,做小生意的,譬如说,今年天气热得早,看样子这个夏天会很长,早早多进些蒲扇摆在那
里,这也是眼光。做大生意的眼光,一定要看大局,你的眼光看得到一省,就能做一省的生意,看得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得到外国,就能做外国的生意。“
这番话在刘庆生真是闻所未闻,所以在衷心钦佩之外,不免也有些困惑,“那么,胡先生,我倒要请教你,”他说,“你现在是怎么样个看法呢?”
“我是看到天下!”胡雪岩说话一向轻松自如,这时却是脸色凝重,仿佛肩上有一副重担在挑着,“ ‘长毛’不成大事,一定要败。不过这不是三年两年的事,仗有得好打,我做生意的宗旨,就是要帮官军打胜仗。”
“胡先生,”刘庆生微皱着眉,语音嗫嚅:“你的话我还不大懂。”
“那我就说明白些。”胡雪岩答道,“只要能帮官军打胜仗的生意,我都做,哪怕亏本也做,你要晓得这不是亏本,是放资本下去,只要官军打了胜仗,时世一太平,什么生意不好做?到那时候,你是出过力的,公家自会报答你,做生意处处方便。你想想看,这还有个不发达的?”
这一说,刘庆生随即想到王有龄。胡雪岩就是有眼光,在王有龄身上“放资本下去”,才有今天。于是欣然意会:“我懂了,我懂了!”
因为有此了解,他对“户部官票”的想法就不同了,原来是料定它会贬值,最好少碰它,这时认为官票一发出来,首先要帮它站稳,真如胡雪岩所说的“信用要靠大家来维持”,自己既能够作阜康的主,便在这一刻就下了决心,要尽力支持官票。
过了两天,钱业公所发“知单”召集同业开会,要商量的就是官票如何发行?实际上也就是如何派销。除了“户部官票”以外,还有钱票,公所值年的执事,取来了几张样本,彼此传观,钱票的形式跟银票差不多,平头横列四个字:“大清宝钞”,中间直行写明“准足制钱××文”,两边八个字:“天下通宝,平准出入”,下方记载:“此钞即代制钱行用,并准按成交纳地丁钱粮,一切税课捐项,京外各库,一概收解。”
“现在上头交下来,二十万两银票,十万千钱票。规定制钱两千抵银一两,十万千就等于五万两银子,一共是二十五万两。”值年的执事停了一下说:“大小同行,如何派销,请大家公议。”
“部里发下来的票子,市面上不能不用。不过这要靠大家相信官票才好。
顾客如果要现银,钱庄不能非给他票子不可。我看这样,“张胖子说道:”公所向藩库领了银票和钱票来,按照大小同行,平均分派,尽量去用,或者半个月,或者十天结一次帐,用掉多少,缴多少现款进去。钱庄不要好处,完全白当差。“
虽无好处,也不背风险,所以张胖子的办法,立刻获得了同业的赞许,纷纷附和。
“这办不到。”值年的执事大摇其头,“上头要十足缴价,情商了好半天,才答应先缴六成,其余四成分两个月缴清。”
这话一说,彼此面面相觑。大家都知道,那值年的执事,素来热心维护同业的利益,能够争到有利条件,他一定会出死力去争,他争不到,别人更无办法。现在就只有商量如何分派了。
谈到这一层,又有两派意见,大同行主张照规模大小,平均分派,小同行则要求由大同行先认,认够了就不必再分派给小同行。
你一言,他一语,相持不下。刘庆生以后辈新进,不敢率先发言,等那些同业中有面子的人,都讲过了还未谈出一个结果,他觉得该自己当仁不让
了。
“我倒有个看法,说出来请同行老前辈指教,”他说,“缴价六成,领票十足,等于公家无息贷款四成,这把算盘也还打得过,再说,官票刚刚发出来,好坏虽还不晓得,不过我们总要往好的地方去想,不能往坏的地方去想。因为官票固然人人要用,但利害关系最密切的是我们钱庄,官票信用不好,第一个倒霉的钱庄,所以钱庄要帮官票做信用。”
“唷!”张胖子心直口快,惊异地接口,“看不出小刘倒还有这番大道理说出来!”
“道理说得对啊!”值年的执事,大为赞赏,望着刘庆生点点头说,“你这位小老弟,请说下去。”
受了这番鼓励,刘庆生越发神采飞扬了:“阜康新开,资格还浅,不过关乎同行的义气,决不敢退缩。是分派也好,是认也好,阜康都无不可。”
“如果是认,阜康愿意认多少?”值年的执事,看出刘庆生的态度,有意要拿他做个榜样,便故意这样问。
刘庆生立即作了一个盘算,大同行本来八家,现在加上阜康是九家,小同行仍旧是三十三家。如果照大同行一份,小同行半份的比例来派销那二十五万银子的票钞,每一份正差不多是一万西银子。
他的心算极快,而且当机立断,所以指顾之间,已有了?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