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1-平步青云
来他是雇轿子去了。
“只得两顶轿子。”陈世龙说:“胡先生坐一顶。”
还有一顶呢?不用说,当然是阿珠坐。胡雪岩心想,自己想是沾了她的光,其实可以不必,我家甚近,不妨安步当车。阿珠父女回船的路相当远,不如让他们坐了去。
“我要托世龙帮我收拾行李,我们先走,轿子你们坐了去。”胡雪岩又对刘庆生拱拱手说:“你也请回去吧!”
“好的。明天一早我来送行。”
于是五个人分做三路。胡雪岩把陈世龙带到家。胡家大非昔比了,胡太太很能干,在丈夫到湖州去的一个月中,收拾得门庭焕然,还用了一个老妈子,一个打杂的男工,这时还都在等候“老爷”回家。
“行李都收拾好了。”打杂的男工阿福,向“老爷”交代:“约了两个挑夫在那里,行李是不是今天晚上就发下船,还是明天一早挑了去。”
胡雪岩觉得阿福很会办事,十分满意,但他还未接口,陈世龙就先说了:“今天晚上下船!回头我带了挑伕去,也省得你走一趟。
这样说停当,阿福立刻去找挑伕,趁这片刻闲空,胡雪岩问道:“一路上,阿珠怎么样?”
这话让陈世龙很难回答,虽已取得默契,却不便自道如何向阿珠献殷勤?
想了想答道:“我都照胡先生的话做。”
“好!”胡雪岩说,“你就照这样子做好了。不过生意上也要当心。”
这是警告他,不要陷溺在阿珠的巧笑娇语之中。
这言外之意,陈世龙当然懂,到底年纪还轻,脸有些红了。但此刻不能装糊涂,事实上他也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可以表示忠心的机会,所以用极诚恳坦率的声音答道:“胡先生,你尽管请放心,江湖上我虽少跑,江湖义气总晓得的,胡先生这样子待我,我拆烂污对不起胡先生,将来在外面还要混不要混?”
“对!”胡雪岩颇为嘉许,“你能看到这一点,就见得你脑子清楚。我劝你在生意上巴结,不光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你最多拆我两次烂污,第一次我原谅你,第二次对不起,要请你卷铺盖了,如果烂污拆碍太过,连我都收不了场,那时候该杀该剐,也是你去。不过你要晓得,也有人连一次烂污都不准人拆的,只要有这么一次,你就吃不开了。”
他这番话,等于定了个规约,让陈世龙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对待手下的态度。不过陈世龙,绝没有半点因为可容许拆一次烂污而有恃无恐的心思,相反地,这时候暗暗下了决心,在生意上非要规规矩矩地做个样子来给胡雪岩看不可。
“胡先生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走了。”他又问:“明天一早,要不要来接?”
“不必,不必!我自己会去的。”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也就睡了。临别前夕,夫妇俩自然有许多话要说,谈到半夜,人是倦了,却不能安心入梦,心绪零乱,一直在想王有龄,担心他到新城,生命有没有危险,公事会不会顺利?
“怎么这时候才来?太阳都好高了!”阿珠一见胡雪岩上船,就这样埋怨地问。
“一夜没有睡着。”胡雪岩答道:“我在担心王大老爷。”
“王大老爷怎么样?”
“这时候没有工夫谈。开了船再说。”
解缆开船,也得要些工夫,胡雪岩一个人坐在船舱里喝茶,懒得开口,自从与王有龄重逢以来,他的情绪从没有象这样恶劣过。
“到底啥事情?”阿珠问道:“这样子愁眉不展,害得大家都不开心。”
听这话胡雪岩感到歉然,心情便越发沉重,“嗐!”他突然站起身来,“我今天不走了!王大老爷的公事有麻烦,我走了对不起朋友。阿珠,你叫他们停船。”
等船一停,老张和陈世龙不约而同的搭了跳板,都来到胡雪岩舱里,查问原因。
这时候他的心情轻松了,把王有龄奉令赴新城办案的经过说了一遍,表示非跟他在一起不可。
“我事情一办好,就赶了上来,行李也不必卸了。”
“如果事情没有办完,赶不到呢?”陈世龙针对这个疑问作了建议:“我们在松江等你,有尤五照应,船上的货色决不会少。”
胡雪岩觉得这办法十分妥贴,欣然同意,随即单身上岸,雇了乘小轿,直接来到王家。
王有龄家高朋满座,个个都穿着官服,看样子都是“州县班子”,自然是“听鼓辕门”的候补知县。胡雪岩自己虽也是捐班的“大老爷”,但从未穿过补褂、戴过大帽,与这班官儿们见面,先得一个个请教了,才好定称呼,麻烦甚大,所以踏人院子,不进大厅,由廊下绕列厅房一间小客厅去休息等候。
等听差的捧了茶来,他悄悄问道:“你家老爷在谈什么?”
“还不是新城的事!听说那和尚厉害得很,把新城的县官都杀掉了。为此,我们太太愁得觉都睡不着。”
胡雪岩大吃一惊!这一来,事情越闹越大,必不能善罢干休,王有龄真是“湿手捏了干燥面”,怕一时料理不清楚了。
于是他侧耳静听着,不久就弄清楚了,那些候补州县,奉了抚台的委札,到王有龄这里来听候差委,此刻他正召集他们在会议,商量处理的办法。
你一言,他一言,聚讼纷坛了半天,只听有个人说道:“现在是抗粮事小,戕宫事大,首要各犯,朝廷决不会放松。我看,第一步,要派兵分守要隘,第二步,才谈得到是剿、是抚,还是剿抚兼施?”
胡雪岩暗暗点头,只有这个人说话还有条理,外面的王有龄大概也是这样的想法,只听他说:“高明之至。我还要请教鹤翁,你看是剿呢?还是抚呢?”
“先抚后剿。”那个被称做“鹤翁”的人,答得极其爽脆。
“先抚后剿,先抚后剿,这四个字的宗旨,确切不移。”王有龄很快地说:“我索性再请教鹤翁,能就抚自然不必出队进剿,所以能抚还是要抚。
应该如何着手?想来必有高见。“
“倒是有点看法,说出来请王大人指教……”
胡雪岩正听到紧要地方,谁知听差奉命来请,说是王太太吩咐,请他到里面去坐。彼此的关系,已超过“通家之好”的程度,内眷不避,胡雪岩便到内厅去见了王太太。
“你看,好端端在湖州,上省一趟,就派了这么件差使!”王太太愁眉
苦脸地说,“省城里谣言很多,都说新城这件事,跟‘长毛’是有勾结的。
那地方又在山里,雪轩一去,万一陷在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怎么办?“
“不要紧,不要紧!”胡雪岩为了安慰她,只好硬起头皮拍胸脯,“有我在!我来想办法,包你平安。”
“是啊!”王太太有惊喜之色,“雪轩常说,什么事都靠你。你们象弟兄一样,你总要帮帮你哥哥的忙。”
“那还用说。你先请放宽了心,等他回头开完了会,我们再来商量。”
于是胡雪岩便大谈王有龄在湖州的情形,公事如何顺利,地方如何爱戴,尽是些好听的话,让王太太好忘掉新城的案子。
谈到日中要开饭了,王太太派人到外面去催请,把王有龄催了进来,他一见胡雪岩便问:“你怎么没有走?”
“把你一个人先在这里,我在船上提心吊胆,雪公,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
王有龄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觉跟胡雪岩做朋友,实在够味得很!“雪岩,”他眼睛都有些润湿了,“这才是生死患难之交!说实话,一见你的面,精神就是一振。事情是很棘手,不过你来了,我倒也不怎么怕了。”
玉太太听他们这一番对答,对胡雪岩的看法越发不同,而且她也跟她丈夫一样,愁怀一政,这几天以来,第一次出现了从容的神色。
“有话慢慢谈,先吃饭!”她对王有龄说,“一直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吃餐饭了,你们弟兄俩先吃洒,我做个‘红糟鸡’替你们下饭。”
王有龄欣然赞许,对胡雪岩夸耀他太太的手艺:“你尝尝内人的手段!
跟外面福州馆子里的菜,大不相同。“
于是都变得好整以暇了,王有龄擎着酒杯为胡雪岩细述新城一案的来龙去脉,以及眼前的处理办法。果然如胡雪岩所想象的,那些奉派听候王有龄差委的候补州县中,管用的只有那个“鹤翁”。
“此人名叫嵇鹤龄,真正是个人才!”王有龄说,“足智多谋,能言善道,如果他肯帮我的忙,虽不能高枕无忧,事情已成功了一半。”
“喔!”胡雪岩问,“他的忙怎么帮法?”
“去安抚!”王有龄说,“新城在省的绅士,我已经碰过头了,那几位异口同声表示,有个得力的人到新城就地办事,事半而功倍。本来也是,遇到这种情形,一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无奈能干的,胆小不敢去,胆大敢去的,又多是庸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非我自己去,我不能去就得找嵇鹤龄这样的人。”
“我明白了。嵇鹤龄不肯去的原因何在?也是胆小?”
“哪里?”王有龄说,“此人有谋有勇,没有把那班扰民,放在眼里。
他只是不肯去……“
不肯去的原因是他觉得不合算。王有龄谈嵇鹤龄的为人,吃亏在恃才做物,所以虽有才干,历任大僚都不肯或者不敢用他,在浙江候补了七八年,派不上几回差使,因而牢骚极多。
“他跟人家表示:”三年派不上一趟差,有了差使,好的轮不着,要送命的让我去。我为何这么傻?老实说,都为王某某还是个肯办事、脑筋清楚
的,我才说几句。不然,我连口都懒得开。‘“王有龄说:”今天这一会,其实毫无影响,我一直在动脑筋的是,设法说动嵇鹤龄,谁知劳而无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雪公,你的条件开得不够吧?”
“根本谈不上!嵇鹤龄穷得你们杭州人说的‘嗒嗒嘀’,但就是不肯哭穷,不谈钱,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工有龄停了一下又说体谅的话,“想想也难怪,八月半就要到了,要付的帐还没有着落,转眼秋风一起,冬天的衣服还在长生库里。听说他最近悼亡,留下一大堆孩子要照应。心境既不好,又分不开身,也实在难怪他不肯帮忙。”
“那就只有我去了。”胡雪岩说。
“你我是一样的。”王有龄说:“我不能去,当然也不能让你去。”
“既如此,雪公,你要我做点什么?”胡雪岩已有所领会,特意这样问一句。
“你看,雪岩,怎么想个办法,能让嵇鹤龄欣然应请,到新城去走一趟?”
胡雪岩不即作答,慢慢喝着酒盘算。这个征兆不好,在王有龄的印象中,任何难题,一跟他提出来,就会有办法,没有办法也有答复,一两句话,直抉症结的根源,商量下去,总能解决。象这样不开口,看起来真是把他难倒了。
难是有点难,却还不至于把胡雪岩难倒,他现在所想的还不是事而是人,嵇鹤龄这样的人,胡雪岩最倾倒,有本事也还要有骨气。王有龄所说的“恃才傲物”四个字,里面有好多学问,傲是傲他所看不起的人,如果明明比他高明不肯承认,眼睛长在额角上,目空一切,这样的人不是“傲”是“狂”,不但不值得佩服,而且要替他担心,因为狂下去就要疯了。
嵇鹤龄心里是丘壑分明的,只听他说王有龄“还肯办事,脑筋清楚”,他才肯有所建言,就知道他的为人。这样的人,只要摸着他的脾气,很容易对付,话不投机,他睬都不睬你。
“可惜事情太急,没有辰光了,不然,我跟他个把月交下来,一定可以叫他听我的话。”
“是啊!我是不容你下水磨功夫。难就难这日子上头。”
“他有没有什么好朋友?”
“怎么没有?”王有龄说,“也是个候补知县。会画画,好酒量,此人最佩服嵇鹤龄,但虽无话不谈,却做不得他的主。我就是托他去疏通的。”
“喔,‘无话不谈’?胡雪岩很注意地问。
“是的。此人姓裘,裘、酒谐音,所以外号叫‘酒糊涂’,其实不糊涂。
我介绍他跟你见见面?“
“不忙!”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却又不开口了,尽白夹着王太太精心烹调的红糟鸡,大块往嘴里送。还要腾出工夫来向她讨教做法,越发不来理会王有龄。
吃完饭、洗过脸,胡雪岩叼着根象牙“剔牙杖”,手里捏一把紫砂小茶壶,走来走去踱方步,踱了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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