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1-平步青云





,我总算运气不错,夷场上得有识途老马指点,以后要请你多多指教。”

    “不敢当。”古应春笑道,“尤五哥是我久已慕名的,他对你老兄特别推重,由此可见,足下必是个好朋友,我们以后要多亲近。”

    “是,是!四海之内皆弟兄,况且海禁已开,我们自己不亲近,更难对付洋人了。”

    “着!”古应春拿手指拍着烟盘,“雪岩兄,你这话真通达。说实在的、我们中国人,就是自己弄死自己,白白便宜洋人。”

    这话就有意思了,胡雪岩心想,出言要谨慎,可以把他的话套出来。

    “现在新兴出来‘洋务’这两个字,官场上凡是漂亮人物,都会‘谈洋务’,最吃香的也是‘办洋务’,这些漂亮人物我见过不少,象应春兄你刚才这两句话,我却还是第一次听见。”

    “哼!”古应春冷笑着,对胡雪岩口中的“漂亮人物”,做了个鄙夷不屑的表情。“那些人是闭门造车谈洋务,一种是开口就是‘夷人’,把人家看做茹毛饮血的野人,再一种是听见‘洋人’二字,就恨不得先跪下来叫一声:”洋大人‘。这样子谈洋务、办洋务,无非自取其辱。“

    “这话透彻得很。”胡雪岩把话绕回原来的话头上,“过与不及,就‘自己人弄死自己人’了。”

    “对了!”古应春拿烟签子在烟盘上比划着说:“恨洋人的,事事掣肘,怕洋人的,一味讨好,自己互相倾轧排挤,洋人脑筋快得很,有机可乘,决不会放过。这类人尤其可恶。”

    胡雪岩看他那愤慨的神情,知道他必是受过排挤,有感而发。“不遭人妒是庸才”,受倾轧排挤的人,大致能干的居多,看他说话,有条有理,见解亦颇深远,可以想见其人。于是胡雪岩心想,自己正缺少帮手,尤其是这方面的人才,倘或古应春能为己所用,岂不大妙?

    这个念头,几乎在他心里一出现,就已决定,但却不宜操之过急,想了想,他提出一个自信一定可以引起古应春兴趣的话题。

    “应春兄!”他矍然而起,从果碟子,抓了几粒杏仁放在嘴里大嚼,嘴唇动得起劲,说话便似乎格外显得有力,“我有点不大服气!我们自己人弄死自己人,叫洋人占了便宜,难道就不能自己人齐心一致,从洋人手里再把便宜占回来?”

    古应春听了他的话,只是翻眼,一要烟签子不断在烟盘戳着,好久,他说,“雪岩兄,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话。上次开了两条兵轮到下关去卖军火,价钱已经谈好,要成交了,有个王八蛋跑来见洋人,他会说洋文,直接告诉洋人,说洪军急需洋枪火药,多的是金银珠宝。说这句话,洋人翻悔了,重新议价,涨了一倍还不止。这就是洋人占的大便宜!我也一直不服气。

    能够把洋人的便宜占回来,哪怕我没有好处也干。于今照你所说,自己人要齐心一致,这句话要怎么样才能做到,我要请教。“

    “这话倒是把我问倒了。”胡雪岩说,“事情是要谈出来的,现在我还不大知道洋人的情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既说齐心一致,总要有个起头。譬如说,你、我,还有尤五哥,三个人在一起,至诚相见,遇事商量,哪个的主意好,照哪个的做,就象自己出的主意一样,这样子一步一步把人拉拢来,洋人不跟我们打交道则已,要打,就非听我们的话不可!”

    “好!”古应春也一仰身坐了起来:“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就从你、我、尤五哥起头。我洋行里那个‘康白度’也不要做了。”

    洋行里管事的人叫“康白度”,是洋文的译音,地位又非仅仅负传译之责的通事可比。胡雪岩觉得他不须如此做法。

    “应春兄,”胡雪岩首先声明:“自己人说话,不妨老实。你洋行里的职位,仍旧要维持,不然跟洋人打交道不方便、而且这一来,洋人那里的消息也隔膜了。”

    古应春原是不假思索,想到就说的一句话,即使胡雪岩不点明,他回想一下,也会改变主意的。因而当然一迭连声的表示同意。

    “我在想,”胡雪岩踌躇满志的说,“你刚才所说的‘三人同心,其利断金’。这句话真正不假。我们三个人,各占一门,你是洋行方面,尤五哥是江湖上,我在官场中也还有点路子。这三方面一凑,有得混了!”

    古应春想一想,果然!受了胡雪岩的鼓舞,他也很起劲的说,“真的,

    巧得很!这三方面要凑在一起,说实在的,真还不大容易。我们明天好好谈一谈,想些也众不同的花样出来,大大做它一番市面。“

    因为有此契合,这顿花酒,吃得十分痛快,尤五的手面很大,请的客又都是场面上人,每人都叫了两三个局,莺莺燕燕,此去彼来,弦管嗷嘈,热闹非凡。吃到九点多钟,又有人“翻台”,一直闹到子夜过后,才回裕记丝栈。七姑奶奶和阿珠都已累了一天,早早入梦,老张是一向早睡早起,只有陈世龙一个人,泡了一壶好茶在等他们。

    “五哥,你困不困?”胡雪岩兴致勃勃的问。

    “不困。”尤五问道:“你有啥事情要谈?”

    “事情很多。”胡雪岩转脸说道:“世龙,你也一起听听,我今天替你找了个读洋文的先生。”

    这一说,尤五立即明白:“你是说古应春!你们谈得怎么样?”

    “谈得再好都没有了……”胡雪岩把他跟古应春在烟榻上的那一席对话,源源本本地说了给尤五听。

    尤五比较深沉,喜怒不大形于颜色,但就算如此,也可以发现他眉目轩豁,这几天来阴沉沉的脸色,似乎悄然消失了。

    “你的脑筋快,”他用徐缓而郑重的声音说,“倒想想看,跟他有什么事可以做联手的。”

    “眼前就有一样,不过……”胡雪岩的尾音拖得很长。

    “咦!”尤五诧异了,“有啥为难的话,说不出口?”

    “我不晓得你跟卯金刀,到底有没有交情?”

    “卯金刀”是指刘丽川,尤五当然明白,很快地答了句:“谈不上。”

    “我这么在想,英国人反正做生意,枪炮可以卖给太平军,当然也可以卖给官军。今天我在席面上听说,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郡为了卯金刀在伤脑筋,奏报出去,轻描淡写,好象是地方上闹事,其实是想多派兵,一仗把他打倒。既然如此,枪炮、火药是要紧的,我们好不好先替他们办个‘粮台’,等他们的兵一到,就好出队打仗。如果你认为这个办法可以,我马上到苏州去跑一趟,江苏巡抚许乃钊是我们杭州人,一定可以找得到路子见一见他。”

    “主意倒是不错。不过我不能做。”

    “是因为‘圈吉’的关系?”胡雪岩问。

    “圈吉”周,是指周立春,尤五点点头说,“一点不错,不过你跟他没有交情,你可以做。”

    “那就算了。第一,要做,就是大家一起来,第二,人家也晓得我跟你的交情,如果你觉得有妨碍,我做了一样也有妨碍。”

    尤五听得这话,大感快慰,他心里是巴不得胡雪岩不要做,但“光棍不断财路”,明明是笔好生意,自己不能叫他罢手,所以那样言不由衷地说“你可以做”。

    “我还有第二条路子,浙江现在正在办团练,湖州由一位姓赵,名叫赵景贤的绅士出面,此人极其通达能干,跟王雪公的公谊私交都不错,我一说就可以成功。”

    “那好!这笔军火生意,我们一起来做。”

    “就有一样麻烦,要尤五哥你有办法才能成功。”胡雪岩说,“英国人的兵船开不到湖州,只能在上海交货,上海运到湖州,路上怕有危险。抢掉了怎么办?”

    “危险也不过上海到嘉兴这一段,一进浙江境界,有官兵护送,哪个敢抢?至于这一段路,归我保险。”尤五又说,“反正我们漕帮弟兄现在都空在那里,要人要船都现成。借此让他们赚一笔水脚,事情再好都没有了。”

    “这一说,在我们两个人就算定局了。说做就做,你倒再想想看,你那面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到的?”

    尤五仔细想了想说,“你请浙江方面,替我们这里的督粮道来封公事,说要用松江漕帮的船运军火。这样,我对官面上就算有了交代。”

    “这一定办得到。”胡雪岩转脸对陈世龙说,“又要你辛苦跑一趟了。”

    “到杭州,还是到湖州?”

    “先到杭州。如果王大老爷已经回任,你就再到湖州,寻着他算数。不错,”胡雪岩忽然又说,“你正好把阿珠送了回去。”

    “好的。啥时候走?”

    “最多两三天,等我在这里接好头,写了信,马上就走。”

    接头是跟古应春接头。第二天在怡情老二的香闺中,三个人又见了面,胡雪岩说了经过,问古应春,英国人肯不肯将枪炮、火药卖给这方面?

    “有啥不肯?他们是做生意,只要价钱谈得拢,什么都卖。”古应春问道,“你要些什么东西,我好去谈。”

    这下把胡雪岩难倒了,“这上面我一窍不通。”他说,“只要东西好就好。”

    “不光是东西好坏,还有数目多少。总要有个约数,才好去谈,譬如洋枪,应该多少支?”

    “总要一千支。”

    “一千支!”古应春笑道,“你当一千支是小数目?我看办团练,有五百支洋枪就蛮好了。还有,要不要请教习?洋枪不是人人会放的,不会用,容易坏,坏了怎么修,都要事先盘算过。”

    “应春兄,”胡雪岩拱拱手说,“你比我内行得太多了。索性你来弄个‘ 说帖’,岂不爽快?”

    古应春慨然应诺,而且立刻功手。怡情老二亲自照料,移过“叫条子”

    用的笔砚来,磨浓了墨,却无纸可写,好在是草稿,不妨拿“局票”翻过来,将就着用。

    于是古应春一面提笔构思,一面过鸦片烟瘾,烟泡装上烟枪,枪嘴上接根橡皮管子,一直通到他嘴里。十六筒烟抽完,精神十足,文不加点,洋洋洒洒地写完,递到了胡雪岩手里。

    胡雪岩自己不能动笔,看却会看,不但会看,而且目光锐利,象这些“说帖”,最要紧的是简洁,要几句话就能把那些大官儿说动心,才是上品。

    古应春的笔下很来得,但流畅有余,不免枝蔓,他把洋枪、火药的好处,源源本本谈起,好虽好,看来却有些吃力。胡雪岩心想,这个说帖,王有龄、赵景贤一定会看完,但递到黄宗汉手中,他有没有看完的耐心,就难说了。

    “高明之至!”胡雪岩先声色不动地把说帖递给尤五。

    “我不必看了。”尤五笑道,“看也是白看。”

    “雪岩兄,”古应春接口问道:“我是急就章,有不妥的地方你尽管说。”

    “好极了!不过,应春兄,对外行不好说内行话,说了,人家也不懂。

    我看,前面这一段,有些地方要割爱。“

    “我懂!”古应春点点头,“现在谈洋务,都是些闭门造车,自说自话

    蒙人的玩意。那些谈枪、炮怎么样制造的道理,说句实话,也真没有几个人懂,我可以把它删节。删归删、添归添,你看,哪里还可以多说两句?“

    “很好了。还有些地方不说也可以。”

    这显然是客气话,古应春便说:“我这个人做事,不做则已,一做一定要把它做好,何况是自己人,尽请直言。”

    “既如此,我说出来请你斟酌,第一,说道光年间,‘英、法犯我,不幸丧师,症结所在,厥为刀矛不敌火器’,这句话一针见血,不过还可以着力说两句。”

    “对!我自己也有这么个想法。”

    “再有一层,应春兄,是不是可以加这么一段……”

    胡雪岩所建议增加的是,说英国人运到上海的洋枪、火药有限,卖了给官军,就没有货色再卖给洪军及各地其他人,所以这方面多买一支,那方面就少得一支,出入之间,要以双倍计算。换句话说,官军花一支枪的钱,等于买了两支枪。

    “你这个算法倒很精明,无奈不合实情。英国人的军械,来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绝,不会有什么卖给这个,就不能再卖给那个的道理。”

    “是的。应春兄,这种情形,我清楚,你更清楚,不过做官的清楚,京里的皇上和军机大臣,更不会清楚。我们只要说得动听就是。”

    古应春看着尤五笑了,尤五的话,很爽直:“应春兄,这些花样,我的这位小爷叔最在行,你听他的,包定不错。”

    “好!”古应春说,“我都懂了。如果没有别的话,我今天带回去,改好誊正,再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