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1-平步青云
“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爷的话,叫何桂清。丹桂的桂,清秘的清。”
这一开口竟似点翰林入“清秘堂”的征兆,王燮便问:“开笔做文章了没有?”
何桂清略有些忸怩了,“没有人指点。”他说,“还摸不着门径。”
“拿你的窗课来我看。”
何桂清已把窗课带了来,薄薄竹纸订的两个本子,双手捧了上去。王燮打开一看,不但已经开笔做文章,而且除了八股文以外,还有诗词,肚子里颇有些货色,一笔字也写得不坏。
王燮是苦学出身,深知贫土的辛酸,一看何桂清的情形,顿起怜才之念,于是吩咐:“这样吧,从明天起,你跟大少爷一起念书好了。”
大少爷就是王有龄。何桂清从此便成了他的书僮兼同窗。
这个何桂清可就是杨承福的主人?王有龄要解答的,就是这个疑问。
他懊悔没有问清杨承福的住处,此刻无从访晤。转念一想,就是知道他的住处,也不能贸贸然跑了去,率直动间。如果是那个何桂清,可能他的家世是瞒着人的,一下揭了人家的痛疮疤,旧雨变作新仇,何苦?倘或不是,杨承福一定以为自己有痰疾,神智不清,怎还肯在他主人面前竭力保荐援引?
这样一想,便仍旧只有从回忆中去研究了。他记得何桂情是个很自负的
人,也很重感情,在一起念书时,常常暗中帮自己做功课。他喜欢发议论,看法与常人不同,有时很高超,有时也很荒谬,但不论如问,夜雨联床听他上下古今闲聊,是件很有趣味的事。
可惜,这样的日子,并不太久,王有龄的母亲在昆明病殁。他万里迢迢,扶柩归乡,从此再没万跟何桂清见过。而且也下曾听他父亲谈过,事实上他门父子从云南分手以手,见面的机会也不多。王有龄记得何桂清比自己只大一两岁,如何能在十几年前就点了翰林?而且他也不尾云南人,不可能在云南应乡试。看起来,这位户部侍郎放江苏学政的何桂清与自己的同窗旧交何桂清,不过姓名巧合而已。
可是,为何又都在云南?一巧不能再巧!听杨承福悦他上人,少年早发,“有才气,人又漂亮”,这些又都象是自己所以的何桂情。
疑云越来越深,渴求澄清的心情也越来越重,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杨承福应约而至,依然是四碟一火锅,对坐小的。
“下午总算办了一件大事。”杨承福说,“把船都雇好了。”
“喔!”王有龄问到何桂清,这次不再用“你家大人”的笼统称呼了,“何大人什么时候到?”
“总在明天午间。”
“一到就下船吗?”
“哪里?起码有三四天耽搁。你想,通州有多少官儿要巴结我家大人?
别的不说,通永道、仓场侍郎的两顿饯行酒,是不能不吃的,这就是两天去掉了。“
“那么……”王有龄很谨慎地问,“我能不能见一见何大人?”
杨承福想了想说:“索性这样,明天上午你早些到行辕来,等我家大人一到,你在门口‘站’个‘班’,我随即把你的‘手本’递了上去。看他怎么吩咐?”
“好极了。我遵办。”
“还有句话,我家大人自己年纪轻,人漂亮,所以看人也讲究仪表,他的袍褂带来了没有?”
这倒提醒了王有龄,他是五月里动身的,临进赶做了一套夏天的袍褂,冬天却还没有。
听他老实相告,杨承福便说:“亏得问一声。现做是来不及了,买现成的也未见得有。好在你身材中等,我替你借一套来。”
杨承福非常热心,亲自去替他借了一件簇新的蓝纳棉袍,一件狐皮出锋,玄色贡缎的褂子,一顶暖帽。王有龄开箱子把八品顶戴的金顶子,以及绣着一只小小的鹌鹑的“补子”都拿了出来,配置停当。看看脚下那双靴子,已经破了两个洞,便又叫刘四去买了双新靴子,一面在客店门口的“剃头挑子”
上剃了头、刮了脸。回到屋里,了急急地又剔亮汕灯写手本,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特别用小字注明:字雪轩,一字英九“。这样,如果杨承福的主人,真的是当年同窗兼书僮的何桂清,便决不会想不起他这个”王有龄“是何许人。
第二天一早,收拾整齐,揽镜自照,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穿上这身借来的新袍褂,自觉气宇轩昂,派头十足,心里一高兴,精神越觉爽健,叫刘四雇了乘车,一直来到杨承福所说的“行辕”:西门一座道观的精舍。
“你来得早!”杨承福说:“总要午间才能到。且坐了吃茶。”
这时王有龄想起一件事,回头把手本递了上去,说不定就有石破天惊的奇遇出现,到那时杨承福不知自己的苦心,一定会在心里骂:“这小子真会装蒜,枉为待他那么好,居然事先一点口风都不露,太不懂交情了!”但是,要实说固然不可,就露一点根由,也是不妥,恩来想去,只有含含糊糊先安一个伏笔,等事后再作解释。
于是他把杨承福拉到一边,悄悄说道:“杨二哥,等下如果何大小接见,说不定有些花样,让你意想不到。”
“什么花样?”杨承福有些紧张。“你不是要上什么‘条陈’吧?”
“不是,不是!”他供拱手答道:“你请放心,倘有花样,决不是闯什么祸。”
“那好,我想你也不会害我。”
“哪里的话?”王有龄异常不安,“杨二哥待我的这番盛情,报答下尽,我怎能替你找麻烦惹祸?”
杨承福点点头,还想问下去,只见一名差官装束的汉子,一骑快马,飞奔到门,看样子是何大人的前站,杨承福便慌忙迎了出去。
不错!消息来了,何桂清已经到了通州,正在“接宫厅”与迎候的官员应酬,马上就要到“行辕”了。
土有龄心里有些发慌,果真是当年的何桂清,相见之下,身分如云泥之判,见了面该怎么称呼,说些什么才得体?竟茫然不知所措。那乱糟糟夹杂着畏惧与兴奋的心情,他记得只有在做新郎官的那一刻有过。
幸好,鸣锣喝道的八抬大轿,一直抬进“行辕”大门。王有龄只“站班”,不报名,轿帘不曾打开,轿中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候补盐大使在“伺候”,在别人是劳而无功,在他却是如释重负,舒口气依旧到门房里去坐着。
凳子都没坐热,忽听得里面递相传呼:“请王老爷!”“请王老爷!”
王有龄一听,心又跳了,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候,杨承福比什么人都跑得快,到了王有龄面前,把他一拉拉到僻处,不断眨着眼,显得惊异莫名地问道:“王老爷,你与我家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二哥……”
“王老爷!”杨承福大声打断,跟着请了个安,站起身来说,“你老千万不能如此称呼!让我家大人知道了,一定生气,非把我打发回云南不可。”
“那么叫你什么呢?老杨?”
“是。王老爷如果不肯叫我名字,就叫老杨也可以。”
“老杨,我先问你,你家大人看了我的手本怎么说?”
“他很高兴,说:”此是故人。快请!快请!‘“
这一下,王有龄也很高兴了。“不错。”他顺口答道:“我们是世交。
多年不见,只怕名同人不同,所以一时不敢跟你说破。“
“怪不得!”杨承福的疑团算是打破了,“快请进去吧!”
说着,哈一哈腰,伸手肃客,然后在前引路,把王有龄带到一个小院子里。
这个小院子原是这里的老道习静之所,花木掩映中,一排三间平房,正中门媚上悬着块小小的匾,上快“鹤轩”二字。未进鹤轩,先有听差高唱通报:“王老爷到!”
接着棉门帘一掀,踏出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面白如玉,戴一顶珊瑚结子的黑缎小帽,穿一件半旧的青灰缎面的薄棉袍,极挺括的扎脚裤,白布袜,黑缎鞋,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怎么样也看不出是现任的二品大员。
骤看之下,王有龄倒有些不敢相认,反是何桂清先开口:“雪轩,一别二十年,想不到在这里重逢!”
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所不同的是,当初叫“少爷”,现在叫“雪轩”。
这提醒了王有龄,身分真个判如云泥了!他不能再叫他“小清”,甚至也不能叫他“根云”,他还是从《爵秩全览》中发见他有了一个别号。“做此官行此礼”,少不得要叫他一声“何大人”!
“何大人!”王有龄一面叫,一面请了个安。
这时何桂清才有些局促,“不敢当,不敢当!”他亲手来扶“故人”,同时回头问杨承福:“王老爷可曾带跟班?”
问跟班实在是问衣包,如果带了跟班,那么一定知道主人必会请客人便衣相见,预先带着衣包好更换,杨承福懂得他的意思、很快地答道:“王老爷在客边,不曾带人来。”
“那快伺候王老爷换衣服!”河桂清说:“看我那件新做的皮袍子,合不合身?”
“是。”杨承福转脸向王有龄说,“王老爷请随我来。”
他把他引入东面一问客室,放下帘子走了出去。王有龄打量了一下,只见四壁字画都落着“根云”的款,虽是过境稍作勾留,依然有过一番布置。
何桂清的派头还真不小!二十年的工夫,真正是脱胎换骨了。
正在感慨万端时,杨承福已取了他主人的一件新皮袍,一件八成新的“卧龙袋”,来伺候王有龄更换。不过一天的工夫,由初交而成好友,由好友又变为身分绝不相类,相当于“老爷与听差”的关系,仅是这一番小小的人事沧桑,己令人感到世事万端,奇妙莫恻,足够寻味了。
“王老爷!”杨承福说,“这一身衣服很合适,回头你老就穿了回去。
这套袍褂,我正好送去还人家,也省了一番手脚。“
“真正承情之至!”王有龄握着他的手,心头所感到的温暖,比那件号称为“萝卜丝”的新羊裘为他身上所带来的温暖更多,“老杨,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感激你?”
“言重,言重!人生都是一个‘缘’。”杨承福取过一面镜子来,“王老爷你照照看。昨日今朝大不同了。”
王有龄从镜子里发现自己,比穿着官服,又换了副样子,春风满面,喜气洋洋,如果留上两撇八字胡子,就是面团团富家翁的福相了。
照了一会镜子,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开心,却笑得无端,杨承福不免诧异。
“老杨!你说人生是个‘缘’字,我说人生如戏。你看,”他指指身上,又指指刚折叠好的那套官服:“这些不都是‘行头’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就因为有‘缘’才生出许多‘戏’来。人生偶合,各凭机缘,其中没有道理好说。”
“王老爷的话不错,请吧!我们大人在等,你老好好把这出‘戏’唱下来!”
“说得是。”王有龄深深点头。
心中存着个“唱戏”的念头,便没有什么忸怩和为难的感觉了。踱着方步,由杨承福领到西面何桂清的屋子里,进门一揖,从容说道:“多谢何大人厚赐。真是‘解衣衣我’,感何可何桂清没有想到他是如此老练深沉,相当惊异,同时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他一直在担心,怕王有龄在底下人面前泄了他的底细,照现在这样子看,看决不会有的事。
“嗳,你太客气了!你我何分彼此?”何桂清也很厚道,一上来就表明了不忘旧情的本心,“请炕上来坐,比较舒服些。”
炕几上已摆了八个高脚盆子,装着茶点水果,炕前一个雪白铜的火盆,发出哗哗剥剥煤炭的轻响。王有龄觉得这样的气氛,正宜于细谈叙旧,便欣然在下首落座。何桂清还要让他上坐,他一定不肯,也就算了。
当杨承福端来了盖碗茶,做主人的吩咐:“有客一概挡驾。王老爷是我从小的‘弟兄’,二十年不见,我们要好好谈谈,叫他们不必在外面伺候。”
“是!”杨承福又说,“请大人的示,晚上有饭局……”
“我知道,回头再说。”
等底下人一回避,室中主客单独相处,反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而且何桂清也还有些窘态。王有龄一看这情形,只好口不择言他说了句:“二十年不见,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同学少年真不贱’!可喜可贺。”
话是不甚得体,但总算开了个头,何桂清紧接着摇摇手说:“雪轩!我们的称呼要改一改,在场面上,朝廷体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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