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年轻德国女人穿着紧腰身的制服.在笑嘻嘻的家人围绕中,面对镜头挑逗而幸福地微笑着;背景是一所整洁的小别墅,别墅前面有一片绿茵茵的草坪,全家呈半圆形坐在草坪中间桌子周围的藤椅上。另—张照片上是金黄色的海滨浴场,蓝海中雪白耀眼的船帆和海岸上的白色帆布篷;皮肤晒成暗褐色的德国女人,身穿游泳衣,骄傲地站在那儿,姿态还比较自然,她搂着女友的肩膀,女友长着详娃娃似的娇小验蛋,裸体上被着彩色浴衣,蓬松、漂亮的头发散披在肩上。另一张照片上是许多紧张、严肃的女人面孔,许多紧包着鼓鼓的胸脯的制服背景则是一些营房建筑物。后面还有几张在海上拍的照片,快艇的帆儿鼓满了风,艇身倾斜,这个有着淡黄头发的德国女人的强健大腿已被浪花打湿,她用力拉紧头发蓬松的女友头顶上方的缆绳,女友则在巨浪溅起的水花下惊恐地抱着她晒黑的小腿。
  “这个白白的女人……可能男人们很喜欢,”卓娅说,眼睛仍然盯着照片册。“毕竟很漂亮……您喜欢她吗,达夫拉强?”
  达夫拉强中尉正忙着喝汤,没料到这样的问题,他急忙咽下一口汤,生气地说:“我们尊敬的炊事兵做的汤淡得要命。不大咽得下去。简直可以把人噎死……讨厌的面孔!”他用眼角瞟了一下照片说。“这种女人有什么可喜欢的?党卫队员,混帐东西,一看就知道。笑得象只猫。我恨这些法西斯野兽的嘴脸!她怎么还能笑呢?”
  库兹涅佐夫想:“是的,他说得对。为什么我也一样,只要看到德国东西,马上就觉得有点什么鲠在喉咙里?”
  “各有所好嘛,卓叶奇卡!”涅恰耶夫哈哈大笑说。“最后几页我撕掉了。要是你们看到她那几张照片呀——真要命!各式各样的乱搞胡来。特别是女人家污七八稻的事情。你们知道从前有个名叫萨福[公元前七到六世纪的古希女诗人,作品有爱情抒情诗、颂歌、挽歌和讽刺诗等]的女诗人吗?在罗马……”
  “怎么样?”卓娅惊奇地朝他扬了扬长眉毛。“不过不在罗马,而是在希腊。那又怎么样?”
  “您又来了?要跟卓娅讲什么污七八槽的事吗,涅恰耶夫?”达夫拉强红着脸扯了他一把。“您这是什么怪癖呀!多喝了二两吗?”
  “就喝了自己的一份,中尉同志。我没有醉,清醒得象个修女。”
  “达夫拉强,您在保护我吗?”卓娅温柔地说,把手放在他肩上轻轻抚摩了几下。“您是个多么好的孩子啊!您什么都不知道吗?……可是我在哈尔科夫附近的一个德军掩蔽部里看到过这种肮脏照片……那是在我们突围的时候。整个掩蔽部里都贴满了。”
  达夫拉强张惶失措,把肩膀从卓娅温柔地抚摩着他的手指下移开,他脸涨得通红,头发蓬乱,嘴里说:“请不要下这种不适当的评语,卫生指导员同志!我不是孩子。也请不要抚摩我。我不喜欢……”
  “嗯,好,好。以后知道了。”卓娅说。
  库兹涅佐夫想:“是呀,这个达夫拉强确实是个非常好的小伙子。我一直很喜欢他。”这时,他感到喝了伏特加以后全身都暖洋洋地舒服起来,但没有参加谈话。
  “卓叶奇卡!”涅恰耶夫做作地微笑着,一面脱掉帽子,垂下他那长着黑发的漂亮脑袋。“达夫拉强中尉有未婚妻,我可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只有一个妈妈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单身汉。您抚摩吧,我受得了。我喜欢这个。”
  “多没意思,涅恰耶夫,”卓娅耸耸肩膀,打趣地说。“这会给您带来什么好处呢?您想的都是歪门邪道。何况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时候被芭蕾舞女王们包围过……喂,是真的吗,达夫拉强,您有未婚妻?”卓娅又柔声问道。“我还不知道哩……”
  “亲爱的卓叶奇卡,我一定安静得象棵小草,”涅恰耶夫仍然垂着头,半真半假地央求道,但却流露出某种纠缠不休的欲望。“把手指头碰碰我吧……您怕脏吗?要是明天我被打死,就感觉不到您的手指是多么柔软了!”
  “您在这里……讲些什么宠话呀!”达夫拉强冒火了,朝着涅恰耶夫直眨眼睛。“中土!不要讲这些庸俗、下流的话!难道您的脑袋瓜派不上别的用场吗7真是胡说八道!我若是卓娅的话,就一连请您吃几个嘴巴!我们……都是傻瓜,什么也不错。对,一点不错!”
  “谢谢,中尉……”
  卓娅笑了,但是尽量忍住不笑出声来;她咬着嘴唇,两只眯起的眼睛闪闪放光,直盯着困窘的达夫拉强。
  涅恰耶夫戴上帽子,显然由于他这开心的玩笑被人干预而感到懊丧,他那长着胎痣的花花公子式的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何必呢,中尉同志。我想试试卓娅,您真是!……她一直在开玩笑:什么嫁过人啦,什么三十岁啦,好象样样都懂,其实她……不过是一团蒲公英!……”
  但他碰上卓娅的目光,顿时就不作声了。
  ‘我尝过的滋味,您还没有尝到过哩,涅恰耶夫!”卓娅大胆地说。“把我杯子里的酒倒在我手上,”听她的口气好象有权命令耶恰耶夫似的。“看了您的照片册连手指头都粘得叫人讨厌。把它收起来吧。等您熬不住了想亲自试试的时候,就看看这个脱得精光的德国女人!”
  涅恰耶夫解嘲地打着哈哈,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拿起卓娅的杯子,怀着报复心,挺大方地把酒一滴不剩地倒在她的两只弯成勺子形的手心里。
  “伏特加当然可惜,但是为了您,卓叶奇卡……”
  “为我毫无必要。谢谢。”卓娅并拢双膝,把短皮袄的下摆紧紧裹住膝盖,然后把手移近咝咝作响的弹筒灯,回头看了看库兹涅佐夫说:“您象在睡觉吧?中尉同志?真怪,独个儿闷声不响。好象清醒的人坐在醉汉堆里一样。您怎么,胃口不好吗?”
  “我没睡,”库兹涅佐夫背靠着墙一动不动地坐在阴影里说。“我在享受哩,真暖和……”
  喝了点伏特加之后,库兹涅佐夫确实是在享受土窖里的温暖、舒适,连里面闯入的潮气、那自制灯闪烁的火光、人们讲话的声音、映在湿土壁上多棱角的人影,都使他感到愉快。体内的寒颤过去了,但他毕竟抡过十字镐,出过一身汗,又在河岸上被风吹得里外冰凉,所以肩上还有一阵阵冰冷的感觉。但他不想改变姿势,也无力动弹。他看着卓娅,模模糊糊地想道:“她在哈尔科夫附近被包围过吗?她打过仗吗?她的脸多奇怪呀!人长得并不美,只有一对眼睛还好看。脸上的表情也变化不定。但是不管是涅恰耶夫也好,乌汉诺夫也好,我也好……都喜欢她。她同德罗兹多夫斯基是什么关系呢?这一切都很微妙……”
  “我说,库兹涅佐夫!”达夫拉强打断了他平静的思路。“你干吗不吃呀?汤都凉了!”
  “谁说汤凉了?”土窖门口有个低嗓门打着官腔说。“汤象火一样热!可以到你们这儿来吗?”
  “进去吧,进去吧,司务长!把头伸进去呀!”外面传来乌汉诺夫的声音。
  土窑的入口处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墙上的小泥块簌簌地滚下来,有人在摸门帘,随后把帘子边一撩,接着,斯科利克的脑袋便从帆布后面伸进来:他那狭长的脸冻得有点浮肿,一对贪焚的眼睛露出凶光;头上戴着新皮帽,帽檐相正好按规定离开眉毛两指。
  “您没迷路吧,司务长?”库兹涅佐夫问,他一看到这顶几乎盖在眉毛上的新帽子.马上就想起司务长迟到的事。“您要什么?”
  “您太严厉了,中尉同志。可以说比连长还严厉!”司务长很有分寸、无懈可击地挖苦了一句,并补充说:“给这个!您的补助给养,领去吧。连长命令您和达夫拉强中尉到他那里去……要卫生指导员也去。我从连长那儿来……”
  “补助给养留在这儿。您去吧。”
  “背囊我不能留下。以后连影子也找不到了。又没法再搞到一个。”
  “那就快进来,把背囊放下!”
  司务长挤进窑洞,带来一股冷气,他把装着食物的背囊放在帆布上,故意大模大样地开始取出干饼、黄油、糖和几盒烟卷。库兹涅佐夫此刻对这一大堆好东西并不发生兴趣,因为他喝了伏特加,吃了面包干,好象已经饱了。
  “这是两个人的!”司务长说明了一下。“给达夫拉强中尉和您。”
  “去吧,”库兹涅佐夫命令道。“我们搞得清楚。您还有什么要讲的吗?”
  “搞得清楚就好啦……”
  司务长卷起背囊,把它紧紧贴在胸前,缩着脖子朝土窑口退去,临出门时,用他那禽鸟般的眼睛打量了一下从他进来后就默不作声的卓娅,然后怒冲冲地拉动门帘,用这微妙的方式清楚地暗示卓娅:不希望她待在这里。
  接着,门帘外又传来乌汉诺夫的声音:“啊呀,我真喜欢你,司务长!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喜爱极了,司务长呀,我们的亲爹。我佩服你遵守时间,对全连体贴周到。”
  “你唠叨什么,上士!”帆布帘外响起了司务长发号施令般的男低音。“您于吗这样讲话?有什么可笑的?按规矩立正!”
  “轻点,轻点,司务长!”乌汉诺夫笑起来。“干吗这么大声!按规矩立在什么地方呀?”
  “排长放纵军士,不成体统!我会收拾你的,上士!”司务长在帆布帘外大声训斥,好象不单是对乌汉诺夫,同时也讲给土窑里两个排长听的。“我会叫你战战兢兢地服从!……再狠的角色我也煞过他的威风!在连里松松垮垮、目无纪律的现象,我可不能容忍!……”
  “司务长,别这么嚷嚷了!要不,我开出口来就够你受用啦。”乌汉诺夫很开心地劝告他。“感谢你慈父般的关怀,好司务长……你是我们最宝贵的人哪,去跟炊事兵们搞队列训练吧。他们一教就会的。我的话完了。”
  过了一会,帆布帘子沙沙地响了起来,乌汉诺夫走进土窑,他的样子很镇静,几乎不动声色。乌汉诺夫扯下粘着泥土的手套,开始在火上送手,好象总是含有敌意的一双眼睛毫不客气地扫视着所有的人。当上土说话或微笑时,那颗不锈钢的假门牙闪着寒光,使他的样子显得更加放肆。
  “中尉,再过一两个小时就能干完了,”他顺便向库兹涅佐夫报告。“怎么,早中晚三餐一道吃吗?真伟大!如果你们以为我吃饱了,那可是大错特错。我的大饭盒呢,涅恰耶夫?”
  乌汉诺夫一来,土容里就变得更挤了。他身高体壮,声音又响,影子占了半边墙;军大衣的每根绒毛上都结着霜花,发出淡淡的苦味:他从挖工事到现在还不曾取过暖。
  “主要是大伙儿在前线冻坏了。”涅恰耶夫拿起饭盒,往杯子里倒满了伏特加。“我们等了好久了。”
  “我走了,亲爱的孩子们,”卓娅说着,扣上短皮袄的搭扣。
  “听我说,卓娅……”乌汉诺夫在她身边帆布上的一堆食品跟前坐好。“您什么都别管,就到我炮班里来吧。我保证,我们不让任何人欺负您。班里的小伙子都挺好。给您挖个单人土窑。”
  “我不反对,”库兹涅佐夫说着,马上站起身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讲,为什么这句话会脱口而出。为了在卓娅面前掩饰窘态,他开始一面整理吊在皮带上的手枪套,一面问:“您到连长那儿去吗,卓娅?”
  她惊异地看看他们俩。
  “你们要保护我不受谁的伤害呢?不受德国人的伤害吗?这我自己能行。甚至没有武器也可以对付。你们看我指甲多尖!”她勉强笑了笑,用指甲抓了一下乌汉诺夫的手。乌汉诺夫没有从这个示范动作下把手移开,只是闪了闪他那颗钢门牙。她问:“怎么样?这种防御好吗?”
  “这是修指甲店里的玩艺儿,”乌汉诺夫作了结论。“指甲能管什么用?”
  “嗳,用处才大呢!”
  “哟,卓叶奇卡,您真勇敢,”涅恰耶夫多少有点讨好地插嘴说,乌汉诺夫进来后他显然变得灰溜溜了。“要是有谁对你不怀好意,您的指甲能管什么用?您抓吗?咬吗?那样子是很可笑的!”
  “您又来啦!”达夫拉强警惕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就象一个人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又来胡扯啦?简直不堪入耳!卓娅,请吧……”
  他撩起土窑口的帆布帘子,让卓娅先出去。

  第九章
  他们走出窑洞,黑暗中到处听得见铁锹、十字镐的敲击声和抛掷泥土的沙沙声。炊车还黑糊糊地停在陡岸下面的冰层上,但炉子里的余火已不知不觉地熄灭,炊事兵的长柄勺也不响了;四周空无一人,只有站久了打着寒战的马匹在倒换蹄子、喷着响鼻,把嘴插在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