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乌汉诺夫!听见没有?……”
这时胸墙外有人应了一声。
“中尉,过来!到我这儿来!”
“你在哪儿呀,乌汉诺夫?”
为了防备万一,库兹涅佐夫打开了枪套,然后爬上胸墙,循着喊声向满是弹坑的空地走去。周围很安静。天上看不到一颗照明弹。炮兵连前面的草原上,星罗棋布地燃着一堆堆大火。草原逐渐伸向山谷背后的远方,仿佛通向天边似的。苦辣的热气随风飘来,夹着燃烧着的铁味。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胸墙外这么一大片空地,敌我双方竞然谁也没有去占领它!借着雪地的微光可以隐约地看到乌汉诺夫的身影在前四移动,身影消失了,随后又出现在附近的三辆被击毁的坦克旁边。
“那边是怎么回事,乌汉诺夫?”
“中尉,来看看被打死的弗里茨吧!……”
雪珠儿在腿边打旋。地上留着坦克履带压出来的痕迹,这些痕迹的边缘己积满了白花花的雪。库兹涅佐夫在这离自己炮排不远的地方,清楚地看到了几个德国人的尸体。死者的姿态各不相同。看样子,他们是在坦克中弹起火后,打算爬开和逃跑的当儿被击毙的。尸体上映着淡红的火光,好象一根根圆木冻僵在雷地里。可以看得出他们身上穿着黑色的工作服。
库兹涅佐夫走近几步,怀着难以抑止的、这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好奇心看了看第一个死人的脸。德国人朝天躺着,很不自然地挺着胸脯,双手紧紧抓住工作服上的皮带,手底下压着一个乌黑发亮的、已同身体冻在一起的东西。库兹涅佐夫后来才弄明白,原来这是一顶血迹斑斑的皮坦克帽。死者的光脑袋拼命向后仰着,以致他那结了一层冰的楔子似的尖下巴翘了起来,长头发象一根根的线,冻结在雪地上。年轻、惨白的面孔朝着天空,现出一副惊讶的怪相,好象死者的嘴唇随时准备打口哨或大声叫喊。在这石膏似的脸上,仅仅左颊没有粘上冰雪,呈现纯粹的淡紫色。眼睛由于垂死时的恐惧而睁得老大,瞳孔深处闪耀着一点破璃似的亮光——那是远方火光的反照。
根据狭窄的银色肩章可以断定:这是一名德国军官。离他三步远的雪地上露出一个炮弹坑,弹片打进了他的腹部。
“是谁把他打死的?是我还是乌汉诺夫?这发炮弹是谁打来的?我还是他?当坦克开始撞击时,这个德国人在想些什么,指望些什么呢?”库兹涅佐夫暗自问道。他盯住这个德国小伙子的惊恐的脸,闻到身边一股带着死亡气息的冷冰冰的金属昧,深深地感到,这个外国人的秘密对他来说,将是一个永远揭不开的谜。德国人看上去死得很痛苦,但他腰间的手枪套没有打开。
在罗斯拉夫耳附近进行的头几次战斗中,库兹涅佐夫曾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自己也会象这样被打死。他仿佛看见自己的身体被一个走过来的德国人用皮靴踢着。当时,他想到这里,心里只有一个愿望——自己朝太阳穴打一枪。他最担心一旦受了致命的伤,脸上便要留下痛苦的怪相:呲牙咧嘴,不象人样。这种怪相在被打死的人的脸上常常可以看到,库兹涅佐夫认为这样的死是丢脸的。因此,他相信最后一颗子弹的妙用,把它当成救星和依靠,从那时起,他的手枪里就一直留着最后的一颗子弹,对它几乎达到了迷信的地步。他觉得有了它,心里就比较踏实些。
“他在坦克撞击以后从里面跳了出来,”库兹涅佐夫一边望着死者,一边想象着。“就是说,他不相信自己会死,指望能活下来。甚至当炮弹在三步远的地方爆炸而弹片已经打进他腹部的时候,他还在思考,还有疼痛的感觉,所以用帽子捂住了伤口。”
库兹涅佐夫对这个德国人的死亡之谜仍然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他有点犹豫地弯下身子,连毛线手套也不脱,就开始解死者的手枪。巴拉贝伦枪套上结着光溜溜的冰,象石块一样坚硬。手指不听使唤,老是在冰壳上打滑,摸来摸去,就是找不到按扣。后来按扣终于找到了,库兹涅佐夫就从吱吱发响的皮套里,把插得很紧的巴拉贝伦枪拔了出来。他立刻闻到一般强烈的冻油气味,有些象人身上的汗味。
“今天早晨,这个德国人和裘巴利柯夫都活着……后来德国人驾驶着坦克攻上来,打死了裘巴利柯夫和他的一班人。后来不知是我的炮弹还是乌汉诺夫的炮弹又把这个德国人打死了。早晨我们谁也没想到会这样把对方打死。当我开炮时,我恨所有这些坦克,恨所有坐在坦克里的人……可他呢,这个德国人?”
库兹涅佐夫屏住气,又朝尸体望了—眼:德国人仰着瘦削而稚气的险,这张脸被肉体的痛苦和临终前对死的恐惧弄得很难看;呆滞的眼睛有如两个浑浊的珠子,映着远处的火光;紧抓在手里的坦克帽捂着腹部的伤口。“要是死的话,千万不能这副模样,”库兹涅佐夫又想,他克制着厌恶的心情,把沉甸旬的巴拉贝伦枪塞进口袋里——不管怎样总是一件武器吧。
旁边还有两只尸体,这两个人大约是跟着军官从同一辆坦克上跳下来的。库兹涅佐夫朝它们望了一眼,没有细看。
这时,从炮兵连前面的山岗上传来了一阵马达吼叫和履带滚动的声音,接着又安静下来。
“这是什么声音?莫非又是错觉吗?”
乌汉诺夫的不安的叫声打破了寂静:“中尉,这边来!快到这边来!”
库兹涅佐夫向被击毁的三辆坦克的黑影奔过去,沿路跳过了一堆堆被炮火翻起来的、冻得梆硬的泥土。他跑到跟前时,发现乌汉诺夫站在靠边一辆坦克旁边,远处的火光照出了后者的轮廓。库兹涅佐夫屏住气,问道:“什么事?……发现了什么,乌汉诺夫?”
“那边好象还有活的,中尉……”
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乌汉诺夫和他那支事先搁在履带板上的冲锋枪。他脚边还有一只挺象德国式背囊的圆形皮包,不知他从那儿弄来的。乌汉诺夫把手套插在衣襟里面,呵着指头取暖,用眼角朝库兹涅佐夫漂了一眼,说:“往前看,在那边。你听……往那儿看,中尉,那边山岗上有两辆被打坏的装甲运输车。没看见?看得清楚吗?”
“连个鬼影儿也没有!不过好象听到马达声。”
“对,对……你瞧,你瞧!……手电筒闪了一下……看见没有?”
山沟旁的岗子上,凝然不动地停着两辆装甲运输车。突然,在它们之间有一点火星闪了一下。是手电筒还是打火机一一很难断定。那边有人蠕动起来。夜色昏暗,几个模糊的人影在草原上色贯而行,拖着一个从装甲运输车上弄下来的长长的黑东西。人影的轮廓被火光照得越来越清晰。
“唔,是德国人。”库兹涅佐夫小声说。
“瞧,瞧,”乌汉诺夫凑到库兹涅佐夫耳边说,“这些坏蛋在搞什么名堂?”
火星又短促而神秘地一闪,光很微弱,仿佛被军大衣的下摆遮盖着。随着这个信号,从山沟里传来了隆隆的马达声。履带轧轧地响了起来,一辆履带式车子悄悄地爬出山沟,向两辆烧坏的装甲运输车驶去,远远望去,好象一个黑点。后来它停住了,马达也就不响了。人影马上向履带式车子靠拢,拖着那个长长的黑东西在车边忙碌起来。他们干完以后就离开了装甲运输车,排成单行,一个接一个地向左边走去。队伍在一些坦克残骸的周围分散开来,互相保持着一定距离。人影时而跟地面合在一起,时而又出现在山岗上,只是手电不再闪亮了。
“我说中尉,他们在搞些什么鬼名堂呀?我不明白。”乌汉诺夫凑在库兹涅佐夫耳边说,把一股冷气吹到了后者的脸上。“我们怎么办?……弹盘装得满满的,没毛病,冲锋枪象钟那样准。”昏暗中,乌汉诺夫的目光在库兹涅佐夫的脸上一溜而过。“稍稍走近一些,叫他们全部上西天!看样子不过十个人。”
“别开枪!”库兹涅佐夫把乌汉诺夫的手从枪上推开。“等一等!你瞧他们在做什么……好象是担架兵,又象是埋葬队。把自己人的尸体弄走……”
在山沟前面的草原上,被遮住的火光又微弱地亮了一下。于是马达促低沉地吼叫起来,长方形的履带式车子发出轧轧的响声,从山岗顶上向左驶去。车子一停,前面又有几个人影开始活动。人影一个接一个,不声不响地抬着黑东西,把它装进车里去。
乌汉诺夫把臂肘支在履带上,望着草原,同时朝手掌里呵着热气。
“是送葬的弗里茨在收尸呢。”乌汉诺夫确信不疑地说,接着又问;“我们到底怎么办,中尉?”
库兹涅佐夫皱着眉头侧耳细听,但是人声和马达声又消失了。这儿离车子和德国人约三百米。“别开枪,”库兹涅佐夫口气不很坚决,接着补充道:“担架队和埋葬队又不是坦克,随他们去收吧。”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去他们的!不到时候,我们不要开火。走,回炮位去。”
“何必呢!他们又不晓得你我在这里。两梭子就报销啦!我们的位置很有利。怎么样,啊?打吧?”乌汉诺夫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并把眼睛眯了起来。‘只要他们不再在地上爬……”
“我说过了,不能向埋葬队开火,明白吗?打死两个埋葬队员又怎么样?算你打了一次胜仗吗?弹药本来就不够用。你以为仗已经打完啦?看看那边吧,镇子那边。再看看背后!”
“得啦,别讲大道理了,中尉……”
乌汉诺夫从怀里抽出手套,根本不看库兹涅佐夫所指的地方——烧掉了一半的南岸那部分镇子和同样处于德军占领下的北岸。他戴上手套,顺从地说:“好,我同意。看看战利品吧!”他拍拍棉袄外面的宽皮带,皮带上挂着两支巴拉贝伦手枪。然后,他又把圆皮包拎起来,“从一辆被打坏的装甲运输车里搞来的。打开一看,嘿,有一股熏香肠的味儿!这可真不坏!这支枪送给你吧,中尉……为了你的勇敢。请接受一位炮长的礼物。”
乌汉诺夫解开皮带,想把手枪连同那个又亮又沉的枪套一并取下来。但是库兹涅佐夫阻止了他。
“送给炮班里的战士吧,我有。”他碰了碰被巴拉贝伦枪弄得鼓鼓的大衣口袋,想起那一股使人恶心的、很象汗味的冻油味道。“战利品,你知道吧,是专门送给后方文书的。好了,走吧。”
乌汉诺夫苦笑了一下。
“说真的,过去我以为你是一支含羞草,知识分子……看样子,你有时还会脸红吧。可是你呀,老弟,还真有两下子!在哪儿喝的那么多墨水?十年制学校毕业?没有再升学吗?”
“你又来了,乌汉诺夫,真讨厌。要我讲自传吗?”
“你回答我:十年制学校毕业,还是专科大学生?在炮校的时候我们不在一个炮兵连,只是远远看到过你。”
“念完十年制学校。你好象也……”
“不,中尉,我只念完七年级,还有三年是在走廊里念的。我好象比你大三岁。”
“后来呢?”
“后来离开了学校,看了不少有关爱伦·皮凯吞和福尔库斯的书,这倒使我走了运!我在列宁格勒刑事调查局工作。是叔叔帮的忙,他也在那儿工作。总的来说,生活过得挺快活。瞧我这颗牙齿是在一次袭击中被人家敲掉的。”
“喔,过得挺快活!”
“你别觉得奇怪呀。这是一种难得的职业。成天跟偷儿、窃贼,还有别的混蛋们打交道。你对此道是一窍不通。这可是在刀尖上过日子。不过我挺喜欢。这种生活你不熟悉。”
“我是不熟悉。你在炮校出了什么岔儿?为什么没有获得军衔?”
乌汉诺夫笑了起来。
“信不信由你。快毕业的时候,有一次我出去乱逛,回来时恰巧面对面碰上了营长。你知道门口第一间厕所有一扇窗子吗7我刚爬进气窗,少校就清清楚楚地出现在面前,他蹲在厕所里,身子抖动着,好象一只准备展翅飞翔的老鹰……”
“你何苦在毕业前乱逛呢?”
“这个问题太幼稚,中尉。既往不答嘛。你知道后来闹出了什么笑话吗?我钻进窗户以后本想溜之大吉,可是一看少校那副裸着身体的模样,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朝我瞪着眼,我就站在他面前装疯卖傻,笑得前仰后合,怎么也止不住。我站在窗台上一个劲儿地傻笑。后来,当然罗,叫喊声和斥骂声把那位货真价实的模范副排长德罗兹多夫斯基从睡梦中吵醒了。于是我就开步走——进了禁闭室。你相信吗?”
“不相信。”
“随你的便,”乌汉诺夫微笑着说,假门牙闪了一下。
北岸,火光逐渐暗淡,变成了一片苍白的光。接连传来了几声炮响,随后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