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历史
惠特赛有些妒忌地再次搜索一圈,才从天地交界处发现三个微弱的小亮点。他起身敲敲前舱,向领航员示意,那位用手势表示:找到目标。
约翰机长转舵,少尉踉跄一下坐回座椅,顺便瞥了后座瘦老头一眼,心说,就是不一样啊,特种兵,得有一双鹰眼。
向上校递去伞包时,惠特赛顺便道:〃长官,这个机组,一路没出任何问题。〃
〃嗯。该给他们请功。〃卡尔迅接过。
〃几乎分秒不差,可以说难得。〃少尉一边背伞具一边继续搭腔,很想听这个传说中的卡尔迅聊聊他的传奇故事。可是上校照例保持沉默。
〃是否叮嘱一下机组,按计划作好待命准备,长官?〃
卡尔迅沉吟:〃他们不至于出错。〃
三堆篝火越来越明显。惠特赛作好打开炸弹舱门的准备。由于飞机结构问题,只能使用这个出口。
弯腰时他感到卡尔迅的大手拉了拉他的伞包背带这是必要的检查。
这老头不错,他想。于是又说了一句考虑很久的话:〃长官,有朝一日我也要申请加入你的突击队。〃
〃好吧少尉。可那要你的将军批准。〃
机械师把首先投放的大木箱挪到预备位置。两分钟后,他们先后跃入晨曦笼罩的山谷。
(51)
华盛顿,白宫,总统卧室。
这一夜,罗斯福失眠了。本来上床就比较晚,他还吃了安眠药。
久违的胜利使他兴奋。虽然规模不够,但足以在这历史关头给民众以鼓舞。
作为一个总统,即使自己心情不好,也不能摆脱鼓舞民众的责任。一个出人意外的好消息,有时可以覆盖住一片鼎沸的坏消息。反之也是一样……
是窗帘上一道缝隙影响了他的睡眠。
缝隙中的天幕上,一颗星正好闪烁眼前。那光亮不明也不暗。他想按铃叫人把窗帘关好,犹豫一下又放弃了。浮想联翩的总统,此刻有喜悦也有伤感。
星空,给每人的感受是否相同?……起码是幼年时代,在外祖父身边仰望繁星、幻想无涯的岁月永远逝去了。
成年人面临的一多半,是奋争和磨难。有如外祖父老德拉诺先生告诉他中国人的那句话:人生不得意,十之八九。
是的,即便贵为总统也如此。不说别的,看这限制他行动力、乃至生命力的双腿吧……
又过了一小时。星光还在闪烁,不明也不暗。
相比之下,他更喜欢那种蓝白色的、耀眼的星团。似乎那才能代表人生的追求亮丽,燃烧充分,无忧无虑。而这一颗,是温热的暗红色,此刻在窗帘缝隙中孤独地悬挂着。
这意味着什么呢?
是在暗示我,今后仍然不顺利吗?所谓十之八九的不得意?……是啊,这几天菲律宾、缅甸的战局又在急转直下。败绩的阴影仍在困扰着美国。
唉……暗红色的星,和中国的格言。
等一等。那本书,那本由内政部长伊克斯推荐他读的书,叫什么来着?
是的。就是《红星,照耀中国》。
读完它花了一个星期。伦敦和纽约的学术出版界赞赏这本畅销书是〃30年代美国记者所建树的最大功绩〃……
思绪回到两个月前年初,自己在白宫对作者斯诺的那次召见。
斯诺
(52)
那天,1942年2月24号,年轻的斯诺应邀来到椭圆形办公室。坐下后有点拘谨,罗斯福帮他点燃了一支烟。※
※史实。据斯诺记述,这支烟使他觉得〃总统平易近人〃。
〃埃德加,虽然你是记者,但今天我来采访你。〃
斯诺放松多了。
罗斯福开门见山:〃我是通过阅读《红星照耀中国》认识你的。你该是个中国通了,埃德加。我们可能会谈到敏感问题,所以不供现在发表。〃
斯诺点头答应。之后莉·汉德小姐、随侍医生陆续退去,两人侃侃而谈。
〃咱们说说中国。那里到底怎样?中国人喜欢我们吗?〃
斯诺于是举了一个例子:〃我在中国内地访问,人们一听说我是美国人,往往伸出大拇指这样说:’罗斯福,顶好!’但对别国领导人却没有这样的表示。无论对斯大林、丘吉尔或是别的什么人。〃
〃呵呵,〃罗斯福笑了,又一次提起他常挂在嘴边的外祖父的故事。〃说起来,我的外祖父德拉诺,曾坐着帆船到中国,呆了好几年。他了解并喜欢中国人。但是讨厌日本人……那么,很高兴我们对中国的看法一致。〃
后来的问题多由总统提出,斯诺作答。果然是一次采访。
中国人和我们相处,要比和英国人相处得好吗?
俄国人对中国有什么影响?比我们美国大吗?知识分子中掌握俄语和英语的,那一种多?
埃德加,我年轻时的印象是,中欧混血儿长得满漂亮,而且奉公守法。你认为呢?中日结合的后代更像哪一边?
给我说说,对蒋介石的看法?
你也去过俄国,见识过苏联共产党人。那么你接触的毛泽东、周恩来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共产党?
抗日游击队用什么装备?吃得饱饭么?怎样作战的?有多少人,领导人状况如何?指挥官受过哪些训练?
埃德加,你认为我们怎样帮助中国才最有效呢?
连珠炮般的问题使斯诺应接不暇。※
※这些问题均见于埃德加·斯诺对这次谈话的记述。
作为某种补充的解答,斯诺还把一本自己评价很高的书《人民之战》送给总统,书里描写1939年的中国抗日。作者叫做艾培·爱泼斯坦。但因为担心那位作者过于年轻,记述不全面,更因为战事繁忙,还没有来得及读。
……现在回想起来,那次谈话未免失之浮泛,缺少针对性。更多是表达了对中国的好奇,而不是解决问题的思路和谋略。得到的也更多是悬念,而不是答案。
但这一回,一批美国人驾驶轰炸机,在东京创造奇迹后飞往中国,向世界宣告了:美国不只会被动挨打。
现在,那里还有一个他的卡尔迅,正辛劳构筑着香格里拉工程……
天色已经发亮,那颗星星还在眨眼。
它为什么不移动,或者坠落呢?是有什么故事要讲吗?是要给我一些什么暗示吗?……到那颗红色星球上去寻访一下命运或机缘?
可是我必须,哦,必须睡一会儿了,总统想。
(53)
陕北,安塞东南的山谷。
暗夜中惠特赛少尉自豪地发现,自己虽然随后跃出机舱,可着陆的位置比〃瘦老头突击大队长〃更早、更准确,而且没有被降落伞拖带滑倒。
他跑去帮上校解下伞囊,发现他飞行服肘部破损,渗出血迹,连忙掏出急救包,边包扎边关切地问他是否伤得重。
〃不碍事,少尉,你多大了?〃
〃23岁,长官。〃
〃比我儿子大一岁。我说亨利你跳得真不错。〃
〃谢谢。〃惠特赛高兴地听他把称呼改成〃亨利〃。
〃你是哪里人?父亲作什么?〃
〃德克萨斯,长官。我父亲是石油工程师。〃
〃你有什么爱好?〃
〃我喜欢摆弄机械,长官。〃
他们边说边向篝火走去。
暗淡的天色中,十几个穿着土布军装的人向他们跑来。
为首一个虎背熊腰的山东汉子,像个军官。他阔步走到卡尔迅面前,敬了一个军礼:
〃警卫队长孔庆德奉命,前来迎接你老人家。卡尔迅参赞!〃
卡尔迅在微明中仔细端详来人。忽然惊喜地叫道:
〃嗨,嗨!孔?上帝呀,怎么是你?〃
两人于是热烈握手,卡尔迅开始用生硬的中文说话。
惠特赛印象中沉默严肃的上校完全变了样子,简直有点手舞足蹈。少尉惊奇地问:〃你们……认识?〃
卡尔迅这才想起惠特赛。
〃亨利,我来给你介绍!这是孔密斯特孔庆德,营长或者团长,现在不清楚,他们没有军衔。4年前我在华北敌后,通过正太路日军封锁线的时候,正是他带部队全程护送!过铁路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呵呵。你知道,他可是中国那位孔子的直系73代后裔。〃
然后又转身和孔欢快的说着南腔北调的中国话。
〃还有,亨利,我提到过的1937年袭击日寇阳明堡机场,那次著名的战斗,这位孔军官就带领他的营,实地参战。这一仗是我决定前往华北考察八路军作战的缘由在国府军队那边,我找不到这类战例,总是听到那些令人难受的失败消息。啊,那时的孔……比你现在大不了两岁,已经是营长了。〃
末尾这句话使少尉颇感刺激。不由仔细打量那位圆头小眼、健壮朴实、略带土气的〃孔军官〃,对他产生了兴趣。
后来,上校送给少尉一本自己前年出版的书《中国的双星》。惠特赛在书中找到了关于孔庆德的记载:
〃我们一起行军。孔穿一套缴获的日本皮毛衣服,潜入封锁线时轻手轻脚,迈着豹子般的起伏滑步……他一路上真是顶呱呱的,能叫出全营每个人的名字。〃
〃我看见三个降落伞哪,还有一位吧?〃孔庆德问道。
〃还有一位嘛,是个沉默的伙伴。〃
摔裂的箱子在河滩上找到。一些人折叠伞具、收拾现场,围拢的八路军战士牵来马匹。
从未骑过马的惠特赛学着上校的样子骑上去。他惊奇地发现,这匹马的黑耳朵比别的马长两倍。
这是为什么?他不好意思问。
(54)
小队伍在黎明中兴奋而沉默地前进。
〃孔,你们129师应该在山西呀,怎么你,会在这里迎接我?〃卡尔迅不解。
〃没啥!也就七百里地儿。俺俩人骑马跑三天两宿。不是过黄河,还能快呢。〃
〃干嘛非周折?这里不能派人么?〃
〃组织上呗。重视介个事儿,也重视俺呗。〃孔庆德山东腔不改。〃谁让俺认识你老人家哩?介是俺的光荣朱总司令的命令,邓政委就把俺派了。〃
〃啊哈,是他们。〃卡尔迅转向惠特赛:〃四年前我和他们一起生活,观察他们行军、打仗。对了亨利,你明白’政委’的意思么?〃
惠特赛摇头:〃是……苏联那种?〃
〃不全面。但还不算离谱。回头我给你讲邓的故事。他从法国回来。我们在大雨中认识,交谈了好几天。〃
后来惠特赛在书中也找到这段记载:
1938年7月16日,在南宫县持续两天的大雨延误,使我有机会与徐向前、邓小平交谈。邓靠在椅背上,吃着水果,活跃地讲起抗日十大纲领。我则用观察到的事实对照……
南宫是个水果之乡,抗日根据地有8000平方英里,面积和马萨诸塞州相等。
邓在法国考察过工人运动。他身材矮胖结实,头脑像芥末一样敏锐。
讨论国际问题时,邓熟悉情况的广度令我吃惊。有件新闻弄得我目瞪口呆,邓说:〃去年,美国向日本人提供了他们进口武器的一半以上。〃
〃你肯定?〃我认为美国会拒绝把军火卖给侵略者。多么无知啊!邓告诉我消息来源是年底的美国新闻电讯。
我很尴尬,分辩说:〃必是电讯搞错了。〃我不相信美国会介入中国所遭受的杀戮和蹂躏。※
……
令惠特赛印象深刻的是:那位邓政委,头脑〃像芥末一样敏锐〃。
※以上两则引文,载于《中国的双星》1940年版。略有精简。
(55)
一路上,孔庆德不时地为上校和少尉牵马拉缰,清理路障。
〃介回俺们又能听口琴了。你老人家那口琴吹得是真好哇!〃
〃我带着呢,〃卡尔迅不无得意地转头道:〃亨利,他们有一首《游击队之歌》,我常演奏,现在我那些陆战队员都会唱。哦……很特别、很生动的一支曲子,适合口琴。〃※
※80年代一本介绍卡尔迅生涯的中文书籍,书名即为《口琴与匕首》。
〃俺的战士,都挺想念你老人家的。〃又走了一阵,孔庆德由衷地说。
〃呵呵?孔庆德老弟!〃卡尔迅夸张地提高了声调,〃我要抗议。为什么我这次成了老人家?我46岁,那么显老么?〃
〃啊?……介个,介个,〃孔庆德一脸诚挚的困惑和淳朴的尴尬,并且口吃起来:〃介,是俺家乡,对人尊敬才这么叫哇……你你当然不老,可总是贵客啊!叫个啥好呢?先生?可你是个军人;长官?俺队伍不兴那套;同志?那是党内称呼;叫哥哥吧不合适,俺比你小16岁。叔叔?这不是那年了,说不出口呢……〃
〃上校,可以叫他上校。〃惠特赛有点听懂了,加入史迪威司令部后他开始学习中文。
〃对呀,上校!〃孔庆德拍手认可,转身与惠特赛聊起来。〃那年呢,他是上尉。我说他赶明儿准当将军。这回比那年嘛,皱纹多了点,可一点不老!看那身体,钢筋似的,打仗错不了!〃
〃叫我’老卡’就很好。〃
〃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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