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
皇后的手,大声哭叫:“皇额娘!我是永琏,我不要你走——永琏在叫你,你使劲吐痰哪!我的好额娘……呜……”那皇后上有乾隆拼命吮吸,旁有儿子号啕催迫,一股说不清的力量在身上涌动,“咯”地一声响,像是谁踩破了一个鱼泡儿,一口痰已经清清爽爽吐了出来。她极为舒畅地呻吟一声,深吸一口,又重吐一口气,睁开了眼,爱怜地看了丈夫一眼,又凝视一眼泪眼模糊的儿子,把目光转向纪昀,气息微弱地问道:“你……你是哪个部的大臣?……”
“臣纪昀,现在军机处章京行走。”纪昀叩头道:“娘娘洪福,万千之喜!你大难不死,圣寿还长远着呢!”又转脸对满脸羞愧的御医们说道:“不可用猛药,把补药分量减半使用——皇上,这十日之内皇后不宜用油荤,不用参汤,吃稀粥,小葱豆腐,醋盐生萝卜丁儿,皇后体热,要缓进慢补。”
乾隆深深透了一口气,用极为赏识的目光看了一眼纪昀,走到炕前弯着腰看了看皇后气色,说道:“极好!皇后,咱们大清前头有个周培公,曾在太皇太后榻前吟诗。今日又出了个纪晓岚,于你有救命之恩呐!”见皇后微笑着看纪昀,又道:“他就是上次我给你讲的那位翰林,会咏诗能吃肉的……想起来了么?”
“胙肉……”皇后微笑着道:“叫他和侍卫一样,每天可以随便吃胙肉!”
“成!”
乾隆舒心地一叹,说道:“晓岚学问也很好,只是资格还浅,在军机处仍是头号章京吧!嗯……东宫里张照年纪也大了,纪昀着进毓庆宫,协助着辅导皇阿哥们读书——傅恒你看呢?”
“奴才该先给皇上贺喜,该先给娘娘请安。”傅恒目睹这一幕紧张的喜剧,心一直悬得高高的,此时才透过一口气,忙叩头道:“纪昀是二甲第四名进士,学术纯正、人品端方、豁达爽朗、堪为师表。不过既入东宫,还该正名,他现是正六品,奴才以为可晋从五品,为侍讲学士,加个少傅的衔。”
乾隆一听就笑了,说道:“你有你的难处,什么从五品?这和擎天保驾的功,相去不远,朕要加封他到正三品。不过,还要和军机处议一下再下旨。”他顿了一下,说道:“你退下吧,也乏透的了,这几天你每天可以进来看看姐姐。那几份折子,留下朕夜里批阅。纪昀留下,和御医都到西边佛堂,我们一起斟酌一下脉案。
纪昀在钟粹宫乾隆座前周旋,直到戌未亥初,宫门将要下锁,见皇后气定神安,并没有再涌痰,这才辞了出来。此时天街人静、万籁无声,初夏的晚风在宫墙间荡来荡去,扑到身上带着凉意,满天的繁星和乾清宫乾清门一带的辉煌灯火像是连成了一片,映得永巷口的大金缸都灼灼闪亮。纪昀一直觉得自己浑浑噩噩如在梦中,此刻深深透了一口气,才发觉前胸后背都湿透了,头上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他看了看军机处,里边灯烛亮得刺眼,听见鄂尔泰在大声咳嗽,讷亲的影子映在窗子上,似乎正在伏案疾书——想进去喝口水,又顿住了,径从隆宗门逶迄出来。到西华门口,纪昀张着眼正寻自己的轿夫,却见黑地里一个长随打扮的人趋步过来,在石阶前就地打个千儿,满脸堆笑道:“纪爷!尊轿已经打发回去了。我们爷请纪爷坐他的轿到我府一遭,想和纪爷说说话儿呢!”纪昀看了看天,说道:“你是哪府里的?天已晚了,明儿再奉访如何?”
“奴才是傅六爷府里的王小七——哦您叫我小七子好了!”小七子一脸堆笑,说道:“纪爷和勒爷、庄爷都是我们家常客,您不认识我,我可认得您呢!好纪爷哩,我们家主子娘娘亏得了您给救了下来,老爷太太把说事的大人都撵走了,专候着您呢!好歹给我们老爷一点面子,也就体恤小的了……”说着涎皮赖脸地过来搀扶纪昀,纪昀半推半就地也就上了轿。小七子叫声:“起!”大轿已经轻轻抬起。
这是一乘八人抬绿呢大官轿。按清制,在京中只有王公才能使用。傅恒已晋位子爵,当上军机大臣之后破格准用,他自觉不能与张廷玉等同规格,除了朝会庆典,家常只坐四人拾。那轿箱油了桐油,又涂了清漆,琥珀似地晶莹发亮,因天气已热,去掉了毡套,轿箱上方用细藤编成图案,窗门雕着花鸟。纪昀原是一个穷翰林,坐惯了二人抬的竹丝小轿,乍一坐进这样宽敞明亮讲究的大轿,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且小七子就站在轿箱门前,一手提壶续茶,一手执着香巾侍候——如此享受,倒拘得他出了一身细汗。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小七子指着窗外道:“纪爷,咱们到了!”纪昀张着眼看时,果见黑魅魅—片府宅矗立在夜色里。沿门的墙边挂着一溜彩灯,灯火辉煌,似乎有什么喜庆事。纪昀眼见走近了,忙用脚蹬轿叫停。小七子机灵地一跃已是下轿,掀起轿帘。纪昀一呵腰出来,便见傅恒含笑迎在轿前,忙要扎千儿行礼,早被傅恒一把搀住。
“晓岚兄,我们日日见面,这何必呢?”傅恒一身便装,月白竹布长袍,袖子翻着,露出雪白的里子,挽住纪昀,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往后不是官面上,你决不可向我行下执礼。你是我们家的恩人,我们正不知该怎么谢你呢!”说着已进大门倒厦,只见满院灯光,石甬道两侧一色都是穿着靛蓝色长袍的长随,足有上百人,一个个站得墨线一样直。小七子一声高唱:“纪大人到!”只听“啪啪”两声齐响,众长随打下了马蹄袖,一齐打千儿,齐声高喊:“给纪大人请安!”
傅恒见纪昀发怔,笑道:“我以军法治家。我的奴才都是在籍披甲人,和别的府有所不同。”说着,棠儿也身着盛妆迎了出来,后头一大群使女丫头,都是插金戴银。两三个奶妈子拥着不满周岁的福康安也跟在后边。饰环佩玉碰得丁当作响,一直走到纪昀面前。那棠儿向纪昀相了相,嫣然一笑,说道:“大人好福相!”便插秧般拜了下去!
第十八章 纪晓岚咏诗惊四座 富国舅念恩赠红妆
纪昀搀不得、扶不得,又觉受不得,偏被傅恒拽定了,挣不动躲不得,臊得黑脸红透,结结巴巴说道:“这……这怎么使得?学生……夫人快请起,不要折杀了学生……”棠儿拜了,起身又福了一福,说道:“先生鸿才河泻,老爷回来常常说起的。今日多亏了先生救了娘娘凤驾。您就是我傅家的大恩人,哪有不受礼拜的道理呢?”正说着,老王头过来,禀道:“老爷太太,都预备齐了!”
“哦,是这样。”傅恒满面笑容地将手一让,说道:“仓促之间,聊备菲酌,这是自己家宴,先生不要拘束,可惜老勒、小桂子、钱度他们从军的从军,出差的出差。又不好太张扬,我只叫了王文韶、庄有恭,还有敦敏、敦诚二位皇叔。还有个大名士叫曹雪芹,也派人叫去了。都是我们一队里人,陪着一处乐乐耍子。”
这就是说,一桌席面请了两个状元,还有两个皇室亲贵!纪昀觉得头有些发晕,已带了点“醉”意。这些人在翰林院、国子监和宗学里都是常见的,自己性傲不大兜搭,别人也都不是等闲之辈,也难屈就。想不到傅恒一张帖子都请了来,而且是来“陪”自己的!……胡思乱想间已走了进来,但见软红珠帘,廊间庭边站满了妙龄女郎,纱帐烛影间绰绰约约,皆是佳丽绝色。傅恒见他傻子似的,莞尔一笑,却没说什么,带着他径至后厅。王文韶、庄有恭和敦氏兄弟已坐在席前,见他们进来,一齐站起身来。王文韶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原是纪昀的顶头上司,今日一改面目,半点矜持之色也没有,抢先过来拉手道:“晓岚一一你这家伙,什么事情要么不作,一作就吓人一跳!我说的呢,上次我治打呃儿——原来你通医道!怎么我在枫晚亭着凉,烧得那样厉害,你就不伸手诊治一下,害得我头疼了五六天!”一边说,一边就笑。庄有恭是从河工上被找来的,他和纪昀不熟,只微笑着站在桌前。敦敏好奇地看着纪昀。他听说过纪昀元旦朝会和乾隆对诗的故事,以为不过才思敏捷而已;听说了今天的事,也不禁油然生出亲近之情。敦诚在旁笑道:“纪公给文韶公治打呃儿,我是亲眼见的。那日是掌院学士给新进来的翰林讲课,题目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文韶公不知怎的吸了凉风,讲着讲着就打起呃儿,那词儿听着也就百媚俱生:‘好德是天理呃!——好色乃是人欲——呃!存天理,呃!呃!灭人欲,呃!唯上智之士呃——可以呃言之!呃呃!唐武则天——呃!曾召见——呃!僧神秀,问及:“尔为一一呃!大德高僧,见了女人——呃!动不动心?”神秀回说:“和尚——呃!已修成——呃!罗汉果,色见——呃!红粉如骷髅……”’晓岚这时候儿走上讲坛,不知在文韶公耳根前咕哝了几句什么话,文韶公也就不再打呃儿了——晓岚,你说了些什么话呢,今儿就近儿领教!”经他这么绘声绘色地介绍,众人纷纷附和,要纪昀揭谜。纪昀笑道:“我说:‘外头刘延清大人在清秘堂恭候。有人参劾您一本,说你挟妓游西山,宣淫潭柘寺,是个假道学——延清不想贸然上奏,先来问问。’文韶公吃一惊,也就不再打呃儿了。”
敦诚连说带比画,学着王文韶说话的样子——一只手捻着辫梢,另一手轻轻抚着八字髭须,打一个“呃”儿身子耸动一下,一脸的苦笑,无可奈何。众人见他学得毕肖,都笑得前仰后合。敦诚却因为摹仿王文韶太认真,喝一口水又噎住了,现世现报地也打起呃儿,打得又响又脆。棠儿亲自带着个丫头端着酒具进来,早已听见前头的话,笑得别转了脸;侍立的丫头们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掩着嘴。王文韶揉着胸口,笑指着敦诚道:“该该!佛设犁舌狱正为斯人!真正是加减乘除丝毫不爽!”敦诚只是呃着,回不出话来。倒是纪昀见他难受,从筵桌上捡了一瓣生蒜塞在他的口中,说:“使劲嚼,不要怕辣,这就好了。”立时也就止住了。傅恒问:“怎么不见小七子?”
“爷,奴才在这呢!”小七子就在外间廊下立着侍候,一步跨进来呵着腰回道:“去歪脖槐树请曹爷的小阮子回来了,曹雪芹今儿从宗学出来就没回家。芳卿姑娘说被怡王爷请了去喝酒写字儿,今晚未必回来呢!”棠儿抿嘴笑道:“想必是芳卿又把他局住不叫出门,怕我们灌伤了曹爷。这芳卿也是的,上门越来越稀了。”傅恒心里也觉扫兴,却笑道:“改日再来,我狠狠罚雪芹!上次康儿百日,他就逃席,跑了和尚还跑了庙不成?我把《红楼梦》编了‘十二金钗曲’,叫他来听听,就忙得没有一点空儿。我就最怕文人学了李青莲的固穷相。”说着,众人一一安席。敦敏忙着替曹雪芹圆场,说道:“这回雪芹不是逃席,昨儿我去西山曹家还见了他。芳卿指着请帖直埋怨,在宗学还不如在家糊风筝。月例银子领丢了家里,天天外头野着吃酒。柴要买,米面要买,房子漏雨得修。我一个女人能办了这些事?——她奶着个孩子,苦巴拉脚的,也真是难……”他没说完,众人已在闹着要见福康安,棠儿高兴得容光焕发,叫奶妈子抱了出来,亲自逗着孩子:“这是纪伯伯,庄伯伯,王伯伯——这是两个叔爷!几时你会请安呢?好宝贝儿……”
福康安裹在绫罗襁褓里,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百家衣,脑袋晃来晃去,粉都都、白生生的脸上一双大眼,漆黑的瞳仁几乎不见眼白,用诧异和好奇的目光,随着母亲的指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时踢一下小脚。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恰巧王文韶过来逗他,翘起的小鸡鸡“刺”地一泡尿,刺得王文韶一头一脸。在众人哄笑声中奶妈子得意洋洋地抱着出去了。
“上次世兄过百日,晓岚没来凑热闹。”王文韶道,“你是咱们翰林院才思最敏捷的,要补一首贺诗。不然罚酒三斗!”
纪昀经这一阵热闹,早将“拘泥”二字丢了爪哇国。王文韶这一说正搔到痒处,遂笑道:“如此簪缨之家,富而好礼之族,纪昀还是第一次领略其风。六爷既生贵子,我岂能无诗相贺?”傅恒便一迭连声催要文房四宝。棠儿轻舒皓腕,便在端砚中仔细磨墨。庄有恭笑道:“你是个有急才的,皱着眉想什么?那些陈腐俗套,谅你也拿不出手,我们也听厌了,要新奇,要出人意外,要有创新之作!”纪昀道:“这可难住我了,万一我犯了口孽呢?”
傅恒在卷案上展着宣纸,笑着对棠儿道:“你听听,晓岚说怕伤了人——他是个大才子,上回我抄的《聊斋志异》他借去看,还看不上呢!”棠儿也甚喜欢纪昀豁达爽朗,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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