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
的话,叫饶了阿爸吧……”他小小年纪,嘶声恸哭,傅恒心里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棠儿也是心里猛地一沉,竟亲自上前搬掉了小七子头顶那块青砖。
“老爷太太恩典,饶了你,怎么连头也不磕?”老王头的声音也有些发哽,却仍旧脸色铁青,训斥儿子道:“就挺得栓驴撅子似的!”小七子双泪齐流,双手撑着,趴伏在地下碰了三下头——原来顶了一夜砖,脖子腰身都僵了,一时活泛不起来。“罢了吧,老王头。”棠儿说道:“杀人不过头落地。毛猴儿还是个吃屎娃娃,不懂事开导他几巴掌就是了,就忍得这门狠心!”
老王头长叹一声,已是老泪纵横,躬身说道:“这是主子的慈悲。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得自小叫他懂得名分规矩。老爷一夜一夜地熬,不是为了当个名臣?我们当奴才的,自然也要思量着当个‘名奴’不是?”傅恒还是头一回听见“名奴”这词,要笑,心里发热,又笑不出来。却听老王头又道:“我们老爷是总揽天下的宰相,管着文武百官,打过黑查山,又几次打山东响马,吓得贼人一听老爷的名儿就散窝儿,老爷是个文武双全的大英雄!当奴才的得给主子长脸……”
“长得满精灵嘛!”傅恒没有理会老王头的长篇大论,俯下身摸着小猴子的总角小辫,问小七子:“几岁了?起了大名没有?”小七子控背躬身,脸上泪痕未尽,陪笑道:“已经掉狗牙,八岁了,每日拧绳搅劲没一刻安静,都叫他小猴子,没有官名。”傅恒端详着小猴子,笑道:“就叫——吉保吧!越是精灵,去掉撒野这一条,就越是好样的奴才,你爷爷侍候了老太爷又侍候我,你爹侍候我又侍候三个少爷,轮到你,是我儿子手里使唤的。好生做,将来有官作!”摸着头上鼓起的一个包,又问:“这是怎的了,是你爹打的,还是自己碰的了?”
小吉保用肮脏的小手摸着额角一块青斑,忽悠忽悠的眼睛盯着傅恒,呐呐说道:“这是爹夜个儿打的……还有这里——您摸的这个包是叫蜇驴蜂给蜇的……”
“蜇驴蜂?”
“真的!我去那边花圃子里捉蝴蝶,叫什么蜇了一下,好疼好疼的……姐姐说那是叫蜇驴蜂给蜇着了!”
傅恒仔细一想,不禁哈哈大笑:“蜇驴蜂!真起得好名字……你姐姐风趣!”众人听了都不禁失笑,棠儿更笑得弯倒了腰,连老王头也不禁莞尔。傅恒拍拍小吉保的头,站起身来兀自笑容未敛,说道:“好小子,伶俐!往后就在你三个爷的书房里磨墨捧砚,给你一份月例!日后长大,好给你小主子卖命!”又对棠儿道:“赏他点紫金活络丹,拔拔毒,就消肿了。”说着就掏出怀表来看。
棠儿知道他要上朝,回头瞥见福康安捧着一叠子书信站在院外雨道上等候,因吩咐道:“小七子今儿歇一天吧。老王叫他们备轿。吉保就跟你们三爷,呆会叫他过去磕头——他着实还小,不要拘管他,要容得他出错儿——老王听着了?”
“是……”
这边傅恒便出府上轿。迤逦打道径至西华门外,照例在大石狮子旁落轿,哈腰下来。此时天方平明,西华门外散散落落东一群西一伙,都是外任官等着进见。有论属相攀同年的、有叙乡情的,各聚一处说话。看见傅恒下轿,大多不敢近前厮见。傅恒因见昨晚到自己府的十几个官员也遥遥站着,眼巴巴瞧自己,只微笑着向他们点点头,正要递牌子进门,见刘统勋脚步蹒跚走在前面,后头跟着十数人,却都是各部院的尚书侍郎,还有军机大章京纪昀也摇摇摆摆跟在里头。傅恒便跨了几步,一手拉刘统勋,一手拉纪昀,说道:“辛苦!昨晚在军机处会议的?也是一夜没睡吧!”
“我哪敢夜里召人进大内。”刘统勋笑道:“皇上昨晚也在军机处听政听到半夜,后来又独见纪晓岚,说到四更天才回去。”傅恒笑视纪昀,说道:“久违,恭喜了!”
纪昀噗的一声笑了,说道:“我何喜之有呢?再说,三天前我还登门聒噪,怎么能叫‘久违’?”傅恒笑道:“你补文华殿大学士,授礼部尚书的票拟都出来了,这不是喜?一日三秋,三日就是九秋,还算不上‘久违’?”
三人不禁都笑了,只是在这禁苑门口,不能肆声儿,都颇为节制。刘统勋因见儿子刘墉穿着一身簇新的官服袍褂,恭敬地站在远处注目这边,说声“我先走一步”便下阶而去。纪昀笑道:“刘墉如要单独引见,延清要交待儿子几句。他一肚子纲常,毕竟也有舔犊之情啊!”
“你进位大学士,毕竟可喜。”傅恒笑着小声道:“听说他们闹着要吃你喜酒,你可仔细,不要叼登招风,小心着御史!阿桂他们要调回来,晚些日子我弄一席,几个知己朋友小酌一番,比那个虚热闹强。”纪昀笑道:“多承中堂关照。客我还是要请,不过不敢请六爷,这些日子给皇上抄诗写字,挣了主子些赏钱,不妨的,六爷您瞧着,管教那干子臭御史弄不住我。”傅恒素知他机警,说道:“用自己的钱请客,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不过白嘱咐一句。”
纪昀道:“时辰到了,您请驾吧,我回去吃点饭,就又进来了。”说罢自去了。
第六章 争名争利老相搁车 忧时忧事傅恒划筹
傅恒一进军机处,当值太监立即抱来尺来厚一摞奏折,又搬过四五个密折匣子。还有十几封密缄了的信。傅恒一边命“冲酽酽的茶来,越酽越好!”一边忙着先看密折匣子,又看奏折目录,都没有金辉、李侍尧和勒敏的。倒是有尹继善和金鉷各人一个黄封密折奏事匣子,便另放了一边。接着倒手儿拣看那些信。忽然眼睛一亮,他看见了勒敏的信,接着又是金辉的,隔了两封,“侍尧谨拜傅中堂亲拆”的信也赫然在目。俱都是火漆加印的密函。他小心地用剪子剪开金辉的信,刚抽出来,军机天章京叙伦进来,说道:“六爷,刘墉,还有十几个分发外任的县令已经进来。请示在哪里等候引见——钱度也进来了,说为修圆明园拨银子的事,昨儿进来见延清中堂,没有谈成,也要请六爷裁度。”
“告诉钱度在隔壁等着,我看几封信再见。其余引见的人在乾清门外天街上等。待纪昀进来带他们面圣。”傅恒从容不迫地展着信纸,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没听延清公跟我说起钱度。既进来了,又为什么没谈成呢?”
叙伦笑笑,坐了自己桌前拣看奏章,回答道:“我也不大清爽。听太监们说延清待他很冷淡,只说事忙,叫他见六爷说话。”
“延清不赞同修园子,他就那么个冷人儿。”傅恒说着,便看金辉的信。叙伦也不再言语,低首伏案,阅看奏章写节略单子。
金辉的信写得驳杂,要紧处又十分含糊,前面大段大段写的川东春旱,怎样从湖广调拨粮食饲料稻种,堵水灌田。又说一件宗族械斗伤死人命案,臬司审断不明,请傅恒暂时不要把刑部谳定判决上奏。连篇累犊看得令人头晕目眩。傅恒索性走马观花,专门找有关金川军事的消息。直到信未,金辉才说到这事。
金川战局不明。刷经寺仍由莎罗奔据守。讷中堂张广泗另由刷经寺北辟一粮道,我军粮食尚无匾乏,唯菜蔬因迂道输送,闻民工回报,至松岗则十九糜烂矣。讷相屡屡致信,谓宜调川军绿营攻略刷经寺。然所有驻防川军系兵部节制,卑职无权指挥,且不奉旨亦不敢兴动本省驻军。据讷相函,下寨重镇尚在我手,是可望之局。目前僵持胶着,莎罗奔难以久持。卑职唯当谨守职分,按例输粮,且于军务生疏,不敢妄议。但觉莎罗奔亦实非易与之敌耳。容后再报。
“纯粹扯淡,在这里观望风色!”傅恒恨恨一把将信推了出去,又看勒敏的。勒敏的信很短,但却毫无遮饰:
我大军营内情势不得了然。几次欲赴松岗,中道俱为藏兵围堵而回。然屡次兴问金抚,辄云大胜之下或有小败。因无兵丁自松岗来,难以探听实情。焦虑愤忧无由可述。职甚疑我军已无再战之力,且有与莎氏暗成谅解之情。然无证据,谨禀以闻。
看着这信,傅恒便情知大事不妙,急拆李侍尧信,守门太监进来说道:“大同知府郝永贵——”
傅恒一肚皮焦火,呼地一拍案,厉声道:“什么好永贵歹永贵?出去!”舒了一口粗气,看李侍尧的信,更是惊人:
傅相密勿:兆惠海兰察夜奔我行在,言我军于下寨、松岗、刷经寺三处败溃,仅存兵力三分之一,唯事日望金辉相救,言及我军惨败之状,兆海二人痛哭失声,闻之令人毛骨惊然,凄惶不可卒闻。据二人称,讷亲欲讳败诿过,竟尔丧心病狂,密谋杀人灭口搪塞责任,故设计逃脱,是又一庆复阿桂再现矣,此事则太过不近情理,卑职未敢深信,彼二人即欲赴阙叩阍陈情,因彼均系在职武弁,非卑职所能节制,已借付川资令其自便,今接讷亲将令,查拿兆惠海兰察,卑职亦自知堕不测之中,亦甚忐忑。圣上原有旨令卑职取道金川赴铜政行在,今实处进退维谷之境,思之惶惶无以宁处。中堂,我之提携恩师也,不敢不据实陈告,俟另有信息,即当星驰再报。李侍尧叩。
三封参照着看完,傅恒心里已是雪亮。勒敏是个谨慎人,金辉和讷亲宿缘千丝万缕,李侍尧是自己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各人利害不同,说话分寸也就有异,都用书信,也就是留有进退余地。但无论如何,金川败得比自己想的还要惨重,似乎没有疑义。傅恒整理着信件,吩咐太监:“把密折匣子递进去——告诉王耻,我要立即请见万岁爷!”说罢拂身下炕,对叙伦道:“金川的讷亲吃了败仗。留意陕甘川云贵的折子,凡涉金川军务的,一律原件奏进,不写节略。”
“又败了!”叙伦手一哆嗦,停住了笔,张大了口盯傅恒时,傅恒已经甩帘出去。一出门,却见那位大同知府郝永贵站在大金缸前,显见仍在等着自己。傅恒此时心情,恨不得劈脸掴他一掌,但他已多年相臣,养得心中一片和气城府,竟上前拍拍郝永贵肩头,笑道:“我知道老兄急,我这里有更急的事——你不就是想个道台当么?这得要吏部荐上来。没有‘卓异’考语,我不便直接插手。大同是茶马交易之地。你在——中秋节吧,中秋节前给我征一千匹军马,我就保你升官。”郝永贵已听说傅恒生气,在外边等着挨训,听这话真有点受宠若惊,忙不迭打躬哈腰,说道:“谢六爷栽培提携!学生一定给您征齐,再另选二十匹好的给六爷……”
傅恒待他话音一落,点点头便走了。路过军机处耳房,钱度已迎了出来,笑道:“六爷要进去?修园子的款项,六部里攻我攻得厉害,史贻直躺在病床上还参了一本,说我是个阿谀奉君的小人——”他没说完傅恒便打断了他,勉强笑道:“现在可没功夫说园子的事。你不要走,就在这等着,我下来还有话说,也不定叫你也进去的。”因见王耻一路小跑过来,叫着:“皇上叫傅恒进去!”傅恒忙应一声“是!”拔脚便去了。
其时刚过端午,连着多日响晴无雨,辰牌时分,地下已晒得焦热滚烫。傅恒进养心殿大院,已汗湿了内衣。报名跨进殿里,更觉闷热难当,就在东暖阁外叩头请安了,才见张廷玉正坐在炕边椅上正和乾隆说话。旁边小杌子上还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广额瘦颊身材清灌,却穿着一身灰府绸袍子,外头套着件黑缎子马褂。傅恒心想,这里怎么还会跑出个缙绅来?诧异间乾隆已经说话:“傅恒来了,起来,起来坐到卢焯旁边。”
“是!谢主子赏坐。”
傅恒磕头起身,哈腰到木杌子旁,果然见是卢焯。二人过去是极捻熟的朋友,卢焯因贪贿收受三万银子,已经被刘统勋送到法场,却因富察皇后撞乾清宫请赦免死军流。傅恒略一转念,便知是特赦回来要起用他治水的,却不料几年乌里雅苏台军流生涯,竟把个生龙活虎般的卢焯折腾得如此憔悴,但此时却不能交谈。二人只一目光交会点头致意,傅恒便坐了下去,心里盘算着如何回乾隆的话。却听乾隆对张廷玉道:
“朕这些日子忙,没有多见面。不要一见面就说扫兴话。衡臣老相,你是三朝元老,先帝爷遗命你配享太庙。从祀元臣,还要归田终老?”
张廷玉已经七十四岁的人了,气色精神却都还好。只是体格峭瘦,牙齿也有点跑风,言语却甚敏捷流利,在太师椅上听乾隆说话,满脸核桃壳似的皱纹都一动不动,一双雪白的寿眉压得低低的,看不出什么眼神,听完乾隆说话,在椅中一欠身说道:“老臣现在还兼管着吏部差使,但精神实在已经不济了,七十悬车,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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