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
手推门进来,穿戴一如平日,长袍布履洁净得纤尘不染,方额广颖修眉阔口,黝黑的面庞上带着笑容踱到桌旁,小心地把纸包放在桌上,笑着说道:“佳木,如今和傅六爷一字并肩,做到极品了。你的门好难进!门政老爷要门包儿,幸亏六爷府里小七子来送信,认得我,才放我进来!”
“是雪芹呐!”阿桂笑着迎上去,一边让座儿,便伸手解油纸包,口中说道:“养移体居易气。官做大了,就是自己不变心,当不得下头跟的人狐假虎威欺负人。你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和他们这起子人计较什么——常来走动,见我待你亲近,他们自然又一副嘴脸……这是《红楼梦》么?”
曹雪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凉茶,说道:“可惜六爷和你这样的人如今越来越少了。体变也好,气变也罢,只要心不变。就是英杰之士!你几次捎信给我,要看全本《红楼梦》,听说你回京宣麻拜相,我赶热灶窝儿来巴结巴结!”说着就笑。
“这是教人聪明的书啊!”阿桂说道:“看似矜怀风月儿女情长,其实在论的世道人心!譬如石兄说‘文死谏,武死战’的高论,实在透彻——只有君昏政乱,才有‘文死谏’;打了败仗,才有‘武死战’,于君父国家百姓有什么实在的益处?我进军机处,立志只一个‘贤’字,辅佐皇上治平盛世,也不枉了为人一场。”说着便翻那稿本,恍惚间觉得墨色惨淡,字迹都不甚清晰,便又合上了书。见曹雪芹微笑不语、问道:“你笑什么——我说的不是么?”
“我笑你太认真,有点走火入魔了。”曹雪芹说,“这世界光怪陆离,万法生缘,缘动万法,用一种‘道’根本不能解释。不记得杨子所谓‘歧路亡羊’的掌故儿?”
阿桂怔了半日,仍觉语意闪烁,理义深奥,摇头道:“我不能明白你的意思。回头问问纪晓岚,他也是淹博学问的人——”话未说完,曹雪芹便急拦住了:“你千万别问纪公!你们都是经国大臣,说这些稗官小说做甚?小说是给悠闲适世的人们醒酒破闷、消磨时辰的,不要登那大雅之堂!”阿桂笑道:”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就这么变貌失色大惊小怪?——晓岚管着礼部,又管修四库全书。他早就想看看《红楼梦》了。我给你们引见——”正说着,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和掖医矗暗溃?br /> “大人,大人,桂军门……该起来上朝了!”
……阿桂昏沉中乍然而醒,但见窗纸微明,晨风鼓帘,案上青灯儿自萤萤如豆,原来方才是南柯一梦……阿桂坐起身来,伸臂舒展打了个呵欠,咧嘴一笑,揉着惺松睡眼,含混不清地说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噢!……到递牌子时辰了么?”
“爷昨晚歇得迟,后来又睡得沉。”和⒐鸲死聪戳乘允匀攘狗旁谂杓苌希秩∏嘌危故谒弥袼⒆用Φ媒挪坏愕兀槐咝ψ呕鼗埃骸凹肝淮笕艘估此狄绲憬辖牵衷诳斓矫绷耍挛罅艘氖隆N揖驼ё诺ㄗ雍澳鹄戳恕!卑⒐鹈γο翠淌冢瞳|又端来一碟子点心,拿起一块便吃,说道:“你这个胆子‘乍’得好!我这带兵的将军去迟到了,准讨主子不高兴!”说话间驿站里已备好了四人轿,阿桂穿戴朝服衣冠齐楚,洋洋升轿筛锣开道径去。
一夜夏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晴。这正是一年中昼日最长的时节,不到寅未其实已经亮了。盛夏之初的晨风还带着残春的凉意,尽管轿里也不甚热,大轿在“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大铁牌前落下,阿桂哈腰出来,还是觉得身上一爽。顺路向北望去,只见灰褐微明的旭光中,西华门外只有寥寥二三十个官员,依稀便有傅恒、纪昀等人在内,阿桂不禁松了一口气:还好,总算不太迟。一边想,大步朝西华门走去,忽然觉得太快,显着不稳重,又放慢了脚步,这才留意到路西张廷玉宅第周围,贴墙根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钉子一样站着些带刀校尉,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戈什哈和顺天府的衙役。阿桂猛想到这是来抄检张廷玉的,心里又是一寒。又见西华门南大石狮子旁,黄绫封枷锁链铐足跪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阿桂不免又觉诧异,却见傅恒笑着招手,忙赶上去见礼,说道:“六爷早!我迟来不恭了!”
“你真的是来迟了一点。当值军机五更天就要进去。”傅恒笑道,“皇子阿哥爷们四更就得进毓庆宫读书、万岁爷也就起驾了,练了布库、读书、查考阿哥们功课,接着就传军机大臣问事批折子,睡懒觉那是甭想——不过今儿不要紧。万岁爷先见张衡臣的儿子若澄、若停,下来才接见我们呢!”因见阿桂偷眼看那汉子,傅恒压低了嗓子,说道:“他就是兆惠。到南京两江总督衙门投案的,金鉷奉旨送了他来——你可去见见,抚慰几句。我们都已经看过了。”
阿桂点点头,默不言声向兆惠走去。他的行动立即召来周匝官员的目光,目光仅只从远处偷瞥一下而已,并没人交头接耳窃窃议论什么。兆惠带着枷,垂眉低头跪着,眼睛余光早已睨见,只略略动了一下跪得发木的双腿,索性闭上了眼睛。阿桂走到跟前,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和甫,久违了……”
兆惠没有回话,只睁了一下眼,旋又闭上。
“身子骨儿还好,一道上走得辛苦吧?”
“还好。多承惦记。”
“海兰察呢?你们不是一道的么?”
兆惠睁大眼睛盯了一下阿桂,他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博恒、纪昀、钱度都过来寒暄问候,只问几句起居身体便走了,阿桂怎么问起案由?思量着,兆惠摇头不语。阿桂立时已意识到自己失言,口气一转,诚挚地说道:“我是关心。想起初你们一道在张家口外猎黄羊,还有在成都邂逅,在五福酒楼吃酒,为那个卖唱的秀秀抱不平,和刁黄蜂打架……后来见秀秀了么?她可是北京人呐!”
“现在说这些个做什么,我是阶下囚!”兆惠冷冷说道,又问:“你怎么不挂朝珠?就这模样见皇上?”
一语提醒了阿桂,直起身子一摸,果真走得急,忘了挂朝珠。看看别人都挂着,心里陡地一阵慌乱。忙对兆惠道:“找时辰我们慢慢谈吧——见了皇上好好回话——”说罢抽身便走,赶到傅恒面前,笑道:“我出丑了,忘了挂朝珠了,见了皇上,六爷得给我圆圆场儿!”纪昀正在旁边和一个道士说话,听见阿桂说朝珠,一把拉了那老道过来,笑嘻嘻道:“来来,我给你们绍介绍介,这位是阿桂军门,这位是——”
“我认得道长。”阿桂笑道:“是白云观的张太乙真人,天下道篆总管嘛!一一这会子顾不上说话,我的朝珠没带来,呆会儿失仪了不得了!”纪昀却似一点也不在意,说道:“不要紧,你管张真人要朝珠。老牛鼻子有办法!”
那张真人身穿八卦衣,头戴着雷阳巾,一副道貌岸然,正拈须微笑着听,不禁愕然,说道:“纪公,这种事贫道有什么办法?”“你有法术啊!”纪昀说道:“万岁爷传你,不是叫你攘灾的么?方才你还在吹嘘道术,能于千里之外摄物取信,会呼风唤雨——也不用设坛,你现就作法,叫雷部把阿桂的朝珠摄来不就结了!”傅恒、钱度和旁边几个官员听了都笑,张真人也不禁莞尔,面现尴尬,又无法对答。阿桂嗔道:“立马就要进朝,纪公还开这样玩笑!”纪昀道:“这么多的官,又不同时见驾,借一串不成么——来来——那不是户部老郭?你和阿桂品级一样,把你的朝珠先借他一用!”
正说着,街南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几个人转脸看,只见和坤一手挥鞭,一手攥着阿桂的朝珠飞驰而来,远远在铁牌子跟前滚鞍下来,一溜小跑,口中喘吁吁道:“桂军门,您的朝珠……”阿桂一边接朝珠挂上,已定住了神,笑道:“我已经借了,打量我没法见驾么?”“爷说哪里话呢!”和链蚯Ф氚财鹄矗锾蟮乜戳丝匆蝗呼岫セ曰偷拇笤保阈Φ溃骸敖枋墙瑁宜倒复危獯樯洗偶噶W婺嘎蹋腔噬锨资执透模魃险飧龈宰乓卸髯鹁皇牵俊彼蛋找膊辉俣毫簦窒蛑谌舜蚯Ф嘶亓颂谱幽媳摺U耪嫒舜蚋龌椎溃骸拔蘖渴俜穑俗杂刑煜啵 ?br /> “你不要贪天之功就好!”傅恒说道,“见了皇上,循法度回话,敢胡吹浪言,我有办法治你!”纪昀听了一笑,说道,“看见你,就想起我们河间紫霞观一个道士,叫什么山月的,最能驱鬼捉狐、镇宅压邪,当地都叫他‘山月神仙’。我们邻村柴家屯有户人家儿子中了邪祟,夜里请他作法驱鬼。设案供香、焚符喝令,挥桃木剑绕宅行法,折腾半夜又请他喝酒,已经过了三更。这家人要留他过夜,说麻家坡一带有一大片乱葬坟不干净,常闹鬼,劝他天明再回城。那山月神仙已经吃酒七八分醉,口吐豪言说:‘我身无分文不怕劫路,有这把桃木剑,屑小妖魔鬼怪,哪个敢近我身?!’不顾众人苦劝,挺身仗胆出了柴家屯……”
那边钱度和几个官员正说笑寒暄,听纪昀说古记儿讲鬼,都凑了过来,傅恒一眼看见礼部主事秦凤梧也在,便摆手示意叫到一边,问道:“昨儿个马二侉子请吃酒,你也去了?”秦凤梧小声道:“是。是几个同年,攀着凑凑热闹。请的又是桂大人他们,不好不去。卑职没吃到席散就走了……和这些人混到一处不好,卑职也知道的。”傅恒道:“这是你的私事,本不该我管。但你是万岁爷特简在心的,关照过我加意栽培。已经叫吏部票拟你台湾知府!你知道这知府是什么地位?朝廷最信得过的官才派去呢!给你提个醒儿,你既已经明白,我就不多说了。”秦凤梧忙躬身道:“谢六爷提携训诲!不过,纪公说要还席,不知我去的好,还是不去的好?”“去不去的无所谓,何况是晓岚的东?”傅恒道,“我只是点你一下,如今风气太坏。自爱心有了,怎么处事都无碍。”二人说几句,又回神听纪昀说:
“……走到麻家坡外岗上,只见清风冷月下乱家起伏,连绵几里不见边际,榛莽荆棘间青磷闪烁,黑柏黯松摇曳生风,间杂着似哭非哭的啸声。山月道长被凉风一激,酒醒了,心里一悸,顿时头发汗毛根儿都炸起直立……
“但此时再返柴家屯,断然没那份颜面,只好乍起胆子,一手提桃木剑,口里哼着道情,顺着白草半遮的婉蜒小路往前走。正走着,昏苍苍的月色下,一个坟头无声无息钻出个人影儿来!
“这是我大清入关,前明河间守军战死的乱莽坟地,盗墓的是没有的,山月神仙知道是遇上鬼了……这是他当‘神仙’头一遭遇到真鬼,强压着心头恐惧,牙齿仍抖得山响,哆嗦着手举桃木剑,半闭着眼,偷睨着那鬼,口中念念有词:
谨启蓬莱天仙子,纯心妙道吕真人。
誓佐踢师宣政化,巡游天下阑武灵。
亲受钟离传秘法,誓将法力校群生。
九转金丹方外道,一轮明月照蓬瀛。
朝游苍梧并北海……
念不及终,见那鬼愈来愈走近,请来吕洞宾竟不中用,急切间道士抱佛脚,口诵:
奄……嘛……呢……叭……弥……哞……
偷眼再看,那鬼居然仍旧毫不为之所动,踽踽蠢动更逼近前来!
“山月道长见道法无灵,佛法亦无用,大叫一声‘妈呀!’拔脚便逃,一边逃,回头看,那厉鬼竟穷追不舍在后紧追。此时他早吓得丧魂落胆,丢了桃木剑,扔了法物明器,只发足狂奔。足足逃了十几里,才见一个村落。山月已是跑得筋疲力尽牛喘如吼,见一户人家便上去捶门,眼见鬼已经扑上来,顾不得捶,一头便钻进院墙潦水阴道。
“偏那阴道狭窄,半截身子在外,被鬼拖住了腿,死命朝外拽!山月师傅连喊叫也没了气力,双手紧抠墙上泥皮,只是喘息着哼哼。
“恰这一家子当晚丢了一头猪。此时天已将亮,老婆婆听见,推醒老头子,说:‘你听,咱们的猪跑回来了!’于是一家子起来看,见一个人满头污泥,面目都看不清,半截身子在院里,半截身子在院外,鸣呜哝哝呻吟‘鬼,鬼……鬼在外头拉我的腿……’“家里几个长工却不怕,拔闩夺门而出。”纪昀一本正经说道,“你们猜,他们看见了什么?”
此时早已过了卯时,上朝来的官员愈来愈多,把纪昀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踮脚伸脖子屏息静听,都替山月捏一把汗,又惊悸这鬼凶恶厉害。听纪昀问,有的说“是僵尸”,有的叫是“旱魃”有的说“是厉鬼求替代”还有的说“是山精木怪”……“是妖魔……”
“都不是的!”纪昀一笑,说道,“是柴家屯的白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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