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
盐水烧笋”。这一顿毒打与上午大不相同,上午只是皮肉疼痛,这般打法盐水沾遍全身,竟似火燎炮烙,抽一蔑条心里一揪,打得血花四溅。兆惠戴着枷伏身在地挺着,只能看见胡富贵的两条腿移来移去,心中又恨又悲又痛又觉凄凉,咬牙忍着一声不哼,又暗自对天起誓:“一旦昭雪,我不杀此獠非丈夫!”大号子的犯人们起先还有喝彩起哄看热闹的,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变得鸦雀无声,都起身扑着栅栏紧张地注视着这边,不知哪个号子有个犯人喊一声“好汉子”!接着几十个人应和“好汉”!兆惠头“嗡”地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兆惠整整昏睡了三天,醒来时发现已不在原来的号子里,却是一间七尺见方的斗室。不但自己躺在床上,而且还有桌子、水壶茶碗,脖子上的枷和脚上的镣也都去了,浑身都裹着生白布。他恍惚了好一阵,看着用净白纸糊得平平展展的天棚,下意识地抬抬身子,隔帘便见那座“慈悲”大号子矗在东边,这才知道自己仍旧身在囹圄,只不知为什么挪了地方……听见“扑扑”的吹火声,兆惠转过脸,却见是何庚金弓着腰蹲在地下,三块石头支着药锅子正在熬药。号门子外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搓洗什么。栅门角只露一只小脚,便知是个女的了。兆惠长长吁了一口气,幽幽他说道:“给我换号子了……”
“赵(兆)爷,您可醒了!”正熬药的何老汉忙起身来凑到床前,问道:“渴不渴?肚饿了吧?”兆惠未及答话,外间栅门口闪出云丫头的影子,扒着门,略带喘息喃喃说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威灵观世音菩萨……您可醒了……真是吓死人,整整三天三夜,昏得人事不知……”
兆惠一怔,问道:“我死过去三天了?”
“四天了,爷台。”何老汉叹息一声,“是三天前挪你来这边小号的,头前你昏着,那个胡爷还进去踢了你几脚……”
“为什么搬过来呢?”
“不知道:“何庚金摇头道,“是这里的管监的官带人抬你过来的。兴许你家人或者你朋友使了钱……听这里的大爷说,这边关的都是有头脸的大案犯,什么刑不上大夫的话,我也不懂,反正大夫给你开药治伤……”
兆惠苦思,断然没人使钱救自己,却仍是头昏脑涨想不成事。由着何庚金喂了几口水,说道:“我肚饥。那桌上篮子里的包子给我吃一个……”“您别吃那个。”何庚金道,“那是云儿给我送的饭。他们供你的是细米白面,还有肉。云丫头——拾掇好了么?”
“就好,就好!”外间云丫头连声答应,“笼里的包子太热!呐!——”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打,转眼间用小笸箩盛着几个雪白的包子隔门栅塞过来。兆惠吃了一个,是纯肉和葱馅的,一咬冒油,刚要说“香!”一眼瞥见那篮子,因说道:“大腻了,把你吃的拿来我吃。”云丫头隔门笑道:“就怕腻,用的都是瘦肉,也没敢兑油。你这个人呐!我们那除了韭菜咸盐,连油都没拌,什么吃头——没听‘五月韭,臭死狗’——”她突然觉得失言,红了脸,讪讪转过了身。
兆惠却不留心,吃一个韭菜馅包子,果然不甚好吃,而且因为天热怕馊,一味咸得蜇口,一边咀嚼着说“不错。”问道:“怎么把你也关到这边了?云丫头还能在跟前伏侍,太不可思议了。”“这我更不明白了。”何庚金道,“我觉得是地狱搬到了天堂呢!——管他呢,得受用时且受用,反正现时不吃苦头就好。”正说话间,一阵脚步声杂沓近来。兆惠看时,是典狱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子进来。那年轻人眉清目秀,神情流动、只穿一件天青实地纱袍,束着绛红腰带,配着头上簇新的黑缎瓜皮帽,亭亭秀立在狱典史身后,满面是温和的微笑。一见便使人心生好感。狱典史见他凝望年轻人,俯身抚摸了一下裹在兆惠膀上的药布,问道:“今儿换过药没有?我吩咐他们一天两换的。身上这会子可好些?”
“这位先生是谁?”兆惠望着年轻人问道,“你见我有事么?”狱典史见他不理自己,却也并不尴尬,忙笑着介绍:“这位是和壬衷诟虐⒐鹬刑迷诰Φ辈睿苫铺诖锬鞘恰焙瞳|不待他说完便截断了,“——是桂大人叫我来看你,来迟了一步,您吃了苦了。”
兆惠没有答话。狱典史凑上来,陪笑道:“大人大量,您得体恤我们这些狗才的难处。当地方官能刮地皮,当带兵管带能吃空额。像我,只有八两月例,胡富贵他们只有二两。这地方不吃犯人吃谁?打我爷爷算起,三辈子在这当差了。只要犯人不越狱,乐得叫犯人管犯人,图个清闲自在不是?那边仁爱号子里的犯人头还凶呢!这个韦天鹏不过是运气不好,撞到兆爷您的手上……”兆惠冷冷地听着,说道:“他们要打死了我,你怎么处?现在是我打死了他,你要怎样?”
“这么热的天,狱里哪天不往外抬死尸?”狱典史一听就笑了,“这事不能叫‘案子’,我们有我们的法子——一个‘暴病’报去记名备案也就结了。”
兆惠不禁暗自叹息,“真是杀人如草不闻声啊……”转脸问和坤:“有没有海兰察的消息?”和Φ溃骸拔艺獾热松趺锤椅收庑扔辛诵哦惚任抑赖没乖缒亍问卤孪耄妊蒙恕U饫镂宜岛昧耍ズ抛樱氲皆豪镥掊抟渤伞R笔裁矗嫠吣歉鲈蒲就罚匀挥姓沼Φ摹!彼蛋找膊恍欣瘢幌蛘谆莺ξ⒁或ナ妆愦橇顺鋈ァS涫饭返呶舶退频嘏闼秃瞳|出去,转眼踅身回来,连中间那道栅门也不再锁,径自叫出何庚金父女到大院里,说道:“这位兆爷不是小可之人。本来该囚到养蜂夹道那些老爷大人们处禁起来的,阴差阳错关到了顺天府。上头现在既然有话,我就把兆爷交给你们照料。仔细侍候着!何庚金你是有罪之身,你好造化!先因灾免勾,听说皇后凤体欠安,又要大赦,这位何(和)爷又指你们来侍奉病人,你是一步登天了!”
典史因兆惠在号子里回护何庚金杀死韦天鹏,料想二人必有渊源,唇焦舌烂卖人情,何庚金是个老实人,只唯唯答应鞠躬不迭。云丫头在旁问道:“这位赵(兆)爷犯了啥子罪?”
“他是金川打仗的逃将。”狱典史舔舔嘴唇说道。“不过听说案由繁复得很,还要御审了才能定。”
“要是定了罪,能会怎么样呢?”
“那当然要明正典刑——不过,明儿杀头,这样儿的人今儿也得好生待承。”
“明正典刑?”
狱典史一笑,用手比着在脖子上一抹,说道:“喳!——就是砍脑袋瓜子!小丫头片子,问这么细干么?看上他了?”一句话说得云丫头飞红了脸,那典史摇着芭蕉扇笑嘻嘻去了。
和肓松澈⒓锤匣鼐ο虬⒐鸶疵0⒐鹑床辉诰Γ挥懈岛阏诤土跬逞挡钍梗褂屑父鲂滩恐魇潞陀范俗谂择鎏父鼍φ戮┰诟舯诜坷锩ψ挪鹂次氖椋膊桓掖蛉拧N柿宋拭磐馐毯虻奶啵胖腊⒐鹑チ苏磐⒂窀兆吡瞬坏揭淮坦し颉0⒐鸩辉冢饫锩凰牟钍梗艘膊皇欤咀畔肓讼耄猿鑫骰爬凑鸥鞍⒐稹?br /> 三天内他已是第二次到张府来了。头一次来,院内院外岗哨警跸,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御林军布防,还有大内的几个三等侍卫带刀巡戈,十分肃杀威严。他连二门都没进去,挡住了,只放阿桂进内院。这次大不相同,军队行伍全都撤了,只留了内务府慎刑司的几个笔帖式和衙役守护,院内院外虽然仍在戒严,但都不带兵刃,便少了许多暴戾之气。门口几个戈什哈验了牌子,见是军机处的人,没有问话便放行进人。倒是西院二门把守的衙役盘问和匆猓朗前⒐鸬乃嬖备啵噶酥肝髂谠罕狈浚档溃骸肮鹬刑眉椭刑枚荚诶锿泛驼畔嗨祷埃易愿鼋グ伞!?br /> 和Σ浇海患崮戏亢捅鄙戏慷际撬糠馔呕浦椒馓酢1蔽堇认露饴讼渥樱捕挤饬恕V挥形飨崾窃凑磐⒂窠蛹夤俚目吞彩欠棵哦纯创爸穑父鋈苏诶锉咚祷啊K庞邪⒐鹪谀冢膊桓揖娼哦嚼认抡咀糯故志埠颉H刺磐⒂癫岳匣熳堑纳溃骸罢庑┨旆词×诵矶唷W芄橄耄噬霞日饷此担故翘迥钗艺饫吓拧0Α死狭耍换嵯胧虑榱耍膊荒芨髯臃钟浅隽α恕N约荷砗竺吹古蒙砬耙黄墙澹〔还袂攵淮已鲞堤於鳎鲁掠薇恚⒂窬挥幸泄ψ錾系男摹涫狄裁挥惺裁垂涂裳浴桓乙欣下衾稀>褪悄肯麓Ψ郑簿醯貌蛔阋员挝抑迹骨胧ド隙床熘蛘眨又卮Ψ郑晕顺贾洹!?br /> “老相,这些话就免奏了吧。”阿桂瞥一眼窗外和挠白樱Φ溃骸傲惴讲徘肭笸斯橥┏茄系幕埃铱匆膊槐靥帷;噬隙阅闫涫凳ゾ煊配撞惶妫嫡庑吹瓜宰沤们榱恕<堑媚昵崾毙攀亍蜓酝虻保蝗缫荒晕故强扇〉摹!?br /> 和谕馓判睦锇底缘喽蓿硕妓蛋⒐鹞奈淙判乃剂槎幻挛扌椤>驼夥埃涫得灰痪洳皇窃诓祷卣磐⒂瘢渌切┭圆挥芍缘幕巴罚掖磐梗词敲嗬锊卣胨亢敛蛔藕奂#瓜宰乓黄逄麓嬷椋植皇Щ始掖蟪忌矸荨挥砂翟蓿赫獠攀钦嫜剩婕叮?br /> 和择鎏鸥锌完狼峥纫簧祷傲耍谄床凰瓢⒐鹉茄律疲乩锿缸懦现垦纤啵骸昂獬祭舷喙沂呛笊卵”玻啄甓潦槭芙蹋腋敢凳Χ寄媚阕鞫潦槿丝=痰嘉颐堑摹J翟谑歉呱窖鲋梗靶行兄梗袢罩轮链耍媸鞘剂纤患啊D懿荒芴妇渲腋婺兀俊?br /> “老夫不敢当。”张廷玉一脸核桃皮似的皱纹动也不动,冷冰冰说道:“我是待罪之人,往事休提。韩退之云‘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先后生于吾乎?’——愿闻先生教诲。”纪昀在椅上一欠身说道:“多承嘉纳!方才阿桂大人说的是了。天下人莫不知老相勤劳王事终生未懈。您的家产也都看过,除了御赐田产物件,身为宰辅,一点也不奢华豪富,所以您是正人。在学生看来,老相居闲顾问之后,犯了失慎贪得之病,有时辰想自己的事了,替皇上为社稷的事就想得少了,身后名祖宗荣子孙贵想得多了,就思量自己昔年功劳苦劳,而今所得不及往昔所失,就存了计较之心。古人云‘老而戒得’,那真是千古至理名言。您思量是不是呢?”
这话说得如此憨直不留情面,连阿桂也不禁变色,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张廷玉为相四十余年,别说像纪昀这样的后生学子,新进大臣,就是康熙朝一辈的老亲王们也从来都是肃肃如敬大宾,言语逊逊似对师长,听到“贪得”二字,已是老大不自在,后头的话只觉得愈来愈狂,根本无暇细思。但他毕竟心如城府之严,竟不动声色静听纪昀说完,干笑一声说道:“若论起讲道理,我是久仰你的了。我不能,也不敢驳你,‘老而戒得’我都不知道,能侍候这三代经天纬地之才的圣主?你是读遍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的人了,如今又在修四库全书,存在皇史成金匾之中有我一篇文章,说的就是‘戒得’。你是大忙人,恐怕未必有空去读。”
“老相的文章学生焉敢不读!”纪昀略一俯仰已经忆起。他已经听出来,这个张廷玉压根就不服乾隆对他的惩戒,这么个心思硬撑,后祸更不可测。因笑道:“好像是《论三老五更》的那一篇吧。还有老相在承德避暑山庄写的《成得居记》也拜读了的。学生盂浪冒请,这两篇文章还请老相自读自审,或者更好——当然,学生也还要再拜读。就是当朝秉政诸公,读一读也会大有稗益的。”
按“三老五更”出自《礼·文王世子》,意谓正直、刚、柔之老臣(三老)应知五事,即“貌、言、视、听、思”,备此三五之德的耆臣致仕,天子应该“以父兄养之”以为天下孝梯示范。康熙朝名臣汤斌致仕退休,圣祖引用这一古礼,言及汤斌享用此种优遇,张廷玉当时甫入机枢,深恐汤斌因福得祸,写了《论三老五更》这篇文章感悟圣祖,认为时移世易,情势不同,“礼”法也应变通适应,认为“当今之世,无人能当此礼”。汤斌终身因此荣宠不衰,身后溢名“文正”为诸号之冠。但事出久远,张廷玉自己已忘了文章主旨,只记得“三老五更”的原意。经纪昀提起,顿时知道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立刻显得不安起来,支吾着说道:“在人臣,自然应该逊辞。在君主,另是一番道理情分。嗯……我岂敢以此自居呢!我是想先帝……不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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