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
一句话便扫了大家的兴,易瑛想想雷剑,又思量燕入云和胡印中为情分争,心里满不是味道,勉强笑道:“人都各有难处,何必强求呢?他们要卖我们,我们这会子也不能这样安生说话了——都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了——梅儿,清江的二十顷涸田,怎么会从图书征集司买出来?不是说有军机处廷谕,涸田一亩也不许动么?”
“如今的图书征集司,红得连观察使也不敢招惹。”韩梅说道:“如今他们不归地方官辖治,一层一层到顶儿,是纪昀管着。谁‘征集不力’,告上去,奏一本准一本——湖广征集局一本参倒了二十三个府道官员,只为了一本什么黄子《钱谦益诗稿》的浪书——他们有权,就有人巴结,说是皇上南巡,图书司里也要预备迎驾,没钱,扬州盐道就送他一百顷涸田的引根票据,一亩只要一百五十两,一转手他就有钱了。”
“他就不怕追究下来?”唐荷问道。
韩梅笑道:“这还是个清官,卖官地迎皇上,公出公入的,谁追究谁?——对了,蔡家染房捐了三千两银子,说‘孝敬乾隆爷南巡荣行’,今儿尹继善下牌子表彰,着蔡老二随官迎驾,说是‘忠民义行’,说不定皇上还要接见。易主儿,我们要不要也打个花狐哨儿?作了这些年对头,我还真想瞧瞧这皇帝什么德性呢!”
“十万。”易瑛略一沉思,说道:“我们出十万。迟一点捐,要和捐得最多的差不离儿。”她顿了一下,“派人到南京,直接捐到尹继善那里。”
捐这么大的数目!三个人都是心头一震,不禁面面相觑。易瑛笑道:“尹继善比别人聪明就在这里。他不派捐,下牌子表彰叫人学样儿‘乐输’,不但皇上体面,他也体面,输捐的人心甘情愿花钱买这个‘忠民义行’的体面——瞧着罢,三千两是个底数儿,这个头一开,行情就见涨,比钱塘潮也不差甚么!”她话没有说完,乔松她们已经心里雪亮:尹继善是想不动藩库一两银子,轰轰烈烈把这件泼天大事办下来——既遵了“不扰民”的盲意,又八方周全得汤水不漏!一个黑脸包公坐镇南京暗地缉拿,一个军机大臣兼两江总督威重令行指挥如意,如此绝顶聪明的对头……蓦然间,都觉心头袭上一阵寒意。良久,乔松才说道:“以谁的名义捐呢?将来又是谁出面呢?尹继善这人不好对付的。”
“管着铜矿码头的那两个舵头——铜陵香堂手下的——叫甚么名字来着?不是说是南京燕子矶鱼市的么?”
“一个叫莫天派,一个叫司定劳。”唐荷抿嘴儿笑道:“单是香火常例,去年就给我们加大三成。他们想见见教主,包永强说了几次,易主儿都挡回去了——您想派他们去和尹继善联络?”
“他们在南京鱼市跌霸的事,打听清楚了没有?”
唐荷略一欠身回道:“跌霸的事是有的。不过年头多了,当时的事不能详细——说是一个买鱼的老太婆因斤两不够,和鱼贩子纷争,鱼贩子打了老太婆,老太婆三个儿子砸了鱼店,莫天派手下将她三个儿子打了个半死,后被黄天霸的大徒弟叫贾富春的出手,空手打败鱼贩子几十个伙计,把他擒了去见官。就此在鱼市上兜不转了。”
“后来呢?”
“跑单帮,和他的把弟司定劳在盐淮道上押盐,又到铜矿闯码头,得了彩。”唐荷说道:“这里头情形我们没有握得把细。”韩梅说道:“总舵是不是见见他们?听永强大哥说,他们为人很仗义的,出手也不小气。铜矿出息很大,十万两银子让他们孝敬出来也不是难事。”
易瑛凝神想了想,说道:“乔松先见见他们,还有台湾来的那个林爽文,也要见见——然后再说吧。这样看来,盖英豪和黄天霸两个人的事,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南京的盘子被黄天霸夺去,我们到那里还有什么安全?”
“这里还有两个活宝呢?”唐荷用手指指东边。
易瑛站起身来,笑道:“罗付明去见见那个卜义,送三百两的礼物,听听他有什么话说再说——告诉包永强,春香楼那群雏儿妮子侍候不了高国舅,叫他派雪狗出马!”
包永强是扬州城百乐总行的老板,所有戏园酒肆行院澡堂子,还有民间喜丧用的吹鼓手挽歌郎,什么纸扎行、棺材铺子、车马杠房都是他的门下。他撒帖子请高恒时,高恒在春香楼午睡刚醒,还带着宿醒,躺在床上发怔。却见鸨母葛氏进来,便问“甚么事?”
“裴府台和靳镇台拜您来了。”葛氏见他辫子盘蜷在枕边,曲肱而卧,上身赤裸裸一身白肉,下身只穿一条短裤,盖着条围腰毛巾,那活儿直撅撅挺起老高,不禁抿嘴儿一笑,一边帮他穿衣裳,一边浪声低语道:“爷真好龙马精神!我两个丫头都弄逃了……到我那里直叫痛……”说着,替高恒穿裤子系腰带,有意无意触碰他腰下,一边说着,“请您看戏来的。看完戏您还回来不?”
高恒见她半老徐娘,犹自凝脂般的脖项,一抹酥胸雪自,喃呢燕语间风情可人,被她撩得动火,待她系好腰带,一把搂了起来,伸舌吮嘴,透手人怀摸着两个柔润腻滑的大奶子,口中小声胡嘈:“……不是我龙马精神,是你那两个小丫头没经过人道。没趣儿……我不去看戏,打发她们走了,你过来老将对脸儿三百回合……”
“戏该看爷还去看……”葛氏耐不得他口中酒臭,又不敢拂逆,由他撮弄一阵,见他还要伸手往下摸,小声道:“看孩子们撞进来,我这妈妈什么模样!……有你的自然有你的,这么大的爱巴物儿我也想尝尝呢!”
高恒这才放手,出门到客厅前振振衣,咳嗽一声,跨步进来,见裴兴仁靳文魁已起身相迎,笑着埋怨道:“你两个王八蛋,还有夏正云小畜牲灌得我好!你们逃席各自回家,把我撂这里发昏吐酒。坐、坐嘛……这回子不坐衙,又有什么事?”靳文魁因将包永强请看戏的事说了,又道:“双庆部的班子,真正的徽班头牌!魏长生演柳梦梅,杜丽娘本地薛白娘子客串,要不是您,包老板下不了这个血本,一场包银就是五千!”高恒听得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笑道:“今天春香楼吃酒,御史们知道了个知怎么嚼舌呢!今儿一场戏,明儿一会文,我还有正经差使呢——咱们是朝廷大臣,我来巡视盐务,还要看行宫驿站修缮,说句官话,光是游冶玩乐,对不起朝廷百姓不是?那边还住着个老公儿太监,也要维持维持,他爱闹小性儿,今晚我去拜会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想高兴,完事了你们到驿站,叫葛氏带几个人清唱。我只犯酒,再投一投就怕好些。”
“魏长生的戏你不看?就是薛白娘子,不是徽班三庆班,别想教她客串!”裴兴仁似乎难以置信地看着高恒,“老庄亲王来扬州,为看他们的玩意儿,整整多留了三天呐!卜太监那边自然也要下帖子请的。他要去,就好儿戏园子里厮见;他要不去,也怪不到我们头上啊!”
高恒被他们一递一句说得兴头起来,笑道:“怪道的北京红果园西北建的大戏园子叫‘三庆园’,又是庄亲王写的招牌,原来有这个缘故?”“是了!”靳文魁一拍腿说道:“三庆堂头牌就是魏长生的双庆部;排下去是陈汉碧的宜庆部;还有个革庆部——排完三庆,然后才轮到四徽班呢!咱们沾光儿了是薛白娘子是扬州人,是魏老板的姨妈,同师学艺,洗手来维扬专办梨园教习的。正经唱红了的小玉儿,还不及她一二分呢!你听她这段子《醉扶归》——”靳文魁中了疯魔似的手舞足蹈,队椅上婷婷而起,轻拂“水袖”,清了清嗓子,逼着音唱道: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他是个罗锅儿矮个子,黑得驴粪蛋样的脸上一脸麻子,颧骨上还贴着一帖铜钱大的狗皮膏药,当地就那么舒指伸腿扭怩作态地盼“杜丽娘”嫣然一笑间令人浑身起栗。几个婊子隔纱屏瞧着,格儿格儿笑得前仰后合。高恒也伏在案上笑得捶胸打背:“真个唐突西施刻画无盐!成了成了,我去还不成么?”
“给爷备轿!”裴兴仁笑着起身,说道:“仔细这位罗刹鬼演杜丽娘,唬得人夜里作恶梦!——你们也都跟着到众乐园,场子我们包了。戏完了搓雀儿牌,你们助兴!”
第二十四章 龌龊吏献宠攀冰山 愚国舅纵淫众乐园
众乐园离着春香楼大约也就里许来地。迎驾桥虽然不是维扬最繁华的所在,但因地近瓜洲渡,码头林立,商贾云集,一街两行三十六行俱全,衙上人烟凑辐,水巷橹船相衔,也实甚热闹。三乘官轿打前,后边跟着两个骡车,坐满了粉头歌女,嘻嘻哈哈招摇过市径奔戏园,所过之处,市人侧身避道侧目而视,车轿过去一片啐声。高恒是听不见,裴靳二人是听惯了,都没有计较。一时来到园门口,高恒下轿看时,却和北京戏园格式儿相去不远,一道广亮门两边都开着店铺,全都是卖点心小吃瓜子糖果扇子茶具之类物件,供戏客随意方便的。座地半亩方圆,也不甚高大,却是装裹丹垩一新。门旁两副楹联,都是一笔端凝楷书:
大千世界在眉头,看遍翠暖珠香,重游赡部。
十万春华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
细看落款,却是袁枚所书朱竹姹的成联。高恒摇头咂舌赞道:“字也好,难得这句子也是黄绢幼妇,两个人我都要见一见。”
“是!”裴兴仁答应着跟在高恒身后进园子,肚里不禁暗笑着,口中道:“卑职尽力去找他们。”此时,已有两个男的,后边跟着一位女娘迎出来,忙抢前一步介绍:“这位就是高大司徒兼盐政巡按使高老爷——这位是双庆部老板魏长生,这位是扬州百乐商馆司堂的包永强先生……”
高恒看这位和庄亲王相与得来的戏子,个头比自己还略矮些。枣核儿脑袋两头尖,一脸细白麻子,鹰钩鼻子疙瘩眉,剃得光不溜儿的下巴,稀落的头发总到一处也只筷子粗细一根辫子,往少说也有四十多岁。若不是亲耳听裴兴仁当面介绍,无论如何也和《牡丹亭》里的柳梦梅联想不到一处。那包永强却是开气袍子黑缎马褂,剑眉虎目一派英武之气,并排和魏长生向高恒行礼,口中说道:“草下细民仰慕大人风采已久,只因位分悬殊,不敢造次登访。只好请我们老公祖和镇台爷先容一步,高大人不见笑,就是我的体面了——薛大娘子,快见过高爷!”
“高爷万福!”跟在包永强身后那位女子流眄一盼,盈盈蹲下身子。
高恒的眼顿时一亮。只见薛白穿一件枣花碧罗紧袖衫,浅红吴绫裤下微露紫绢合欢履,天足娇小玲珑,腰围玉白绣带下垂于膝。天生两弯俏眉,中间微微蹙起,略呈八字形向鬓边舒展淡去,腻脂样的鼻翅微翘,羊脂玉般的脸盘上一双秋水含情目,偶一顾盼,正和高恒直勾勾的目光相遇,又羞涩地低垂下来。高恒但觉心头一热一拱,怔怔的,竟忘了说话。听得戏园子里调弦弄筝声,他才回过神来,笑谓包永强:“这是洛神下凡,出水的芙蓉,美自天然的象牙人儿嘛!比棠——”他想说“棠儿当年”,话到口边打住,“比海棠花儿还要清俊艳丽呢——是不是呀,薛白娘子?”
裴兴仁和靳文魁不禁相视一笑,包永强却冲葛氏一笑,葛氏啐了一口,红着脸对几个歌伎努嘴儿笑。薛白娘子轻启樱唇,莺燕喃呢回道:“这是爷的错爱,奴奴小四十的人了,哪里能比什么花儿……奴奴其实戏唱得不好,不及长生远了。”
“好好!”高恒见她娇笑巧迎天然媚妩,早已酥倒了半边,上前一把扶了手,一把抚着她一头光可鉴人的秀发,手指儿甚不安分地捏弄着她手心,说道:“你不说,我以为你二十岁不到呢!今晚瞧你们二位的,唱得中了爷的意,教你随班子迎驾侍候,唱红了天下!”薛白娘子轻轻夺开了手,飞个媚眼抿嘴儿笑道:“那我就先谢爷的抬举了——我们到后头上妆,爷请前面安坐……”窈窈窕窕和魏长生去了,回眸又向高恒一笑,于是高恒魂儿差点被她牵了去。
这里三人才进园子。高恒看时,园子里分着楼上楼下两层,楼上马鞍型观台,分着十二间官座,中间都用屏风隔开,隐隐约约已坐了些人。楼下地面广,支着一根根木柱,柱间摆着十几张八仙桌,三排溜儿向戏台,一桌可容六人,或侧身或正面都能看戏,桌上摆满了月饼点心梨葡萄香蕉苹果并茶水瓜子,已是坐满了男男女女,见他们三人进来,板凳桌椅一片声响,众人都站起了身。
“坐下坐下,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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