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
凌晨,这却是入夜。满街的游人徜徉巡追,到处都是灯影闪晃,夹着卖汤饼烧鸡咸水鸭板鸭高一声低一声富有弹性的叫卖者混淆一片,煞是热闹。正看得没兴头,忽然前面有人高声说话,转脸看时原来一个穿着宽大团花灰府绸夹袍的胖子正和一个卖古董的讲价论真假。
“老城隍庙夫子庙一带古董店,哪个不知道我马二侉子?”那个胖子笑说,“你这信陵君虎符见了一百个不止!倒是这一堆雨花石不假。这块秦砖,还有这汉瓦,看着像,也很可疑,一块秦砖要五十两,汉瓦要到一百二十两——你想银子想得犯了痰气了!”
易瑛几个人凑过去,那卖古董的黑瘦精神,见来人围观,来了兴头,站起身子举着那块秦砖,唾沫四溅说道:“您老人家这回可是走了眼呢!”用指头弹弹砖块“您听这声音,赛过石磬!看看这颜色,坚瓷黝黑——真个声如玉色似铁!”随手取起原来坐着的砖头,两砖“嘎”地一碰,秦砖完好无损,新砖却粉碎落地“这就叫货真价实!——你再看这块汉瓦!”他又一手捡起汉瓦,“这瓦档,魏晋以后有这个花样儿,料泥纹路有这份细腻么?瓦筒这层土花锈,这纹理;如今哪个坊里假造得来?”他两手一翻,“——您瞧瞧您瞧瞧!砖上铸的‘未央’,瓦上是‘却非’!这是什么字号的!实话实说,卖砖卖瓦的不是寻常人家,当初也是一品朝贵,上千两银子进的货。不揭人短儿,他败了家等饭开锅,不论贵贱托我出手。这么齐整的汉瓦,我贩老了古董的,也还是头一遭见着。您老是外行,要遇上识家,十倍的价您出手了——一要懂,二要有钱人家,这也讲究个缘分不是?”
“你真个好一张卖狗皮膏药嘴!”马二侉子接过秦砖,凑在耳边敲敲,说道:“这砖是真货,那只瓦太可疑了,我也没见过汉瓦瓦档有涂黄料底色的——二十五两买你的砖,怎么样?”
一块砖还价到二十五两,是中等农户人家一年的衣食,易瑛几个人都是一怔,却听卖古董的说:“您是识货的,五十两不能让价。”
“三十!”
“不行,五十。”
“四十两!”
“五十不让!”
“这样,我出七十两。”马二侉子笑道,“连那块假瓦一块儿搭给我。再多,也不值,我也没那个闲钱!”
卖古董的叹了一声,笑道:“今儿真个碰到对头了,这瓦真的是从汉墟堆里扒出来的,别的汉瓦都是朱红底色档子,这黄底子色的我也没见过,所以来买的人都说是假。这么着买,您算捉了我的冤大头了——不过,哪个庙没屈死鬼呢?一百两两件你拿去。再少,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马二侉子道:“你哄我,我再拿去哄人,世上人不就这么哄来哄去?一百就是一百吧!”说着悉悉窣窣从袖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卖古董的。易瑛等人正要离开,一眼看见毗卢院相识那个“年先生”踱过来,身后还跟着隆格。再细看,端木良庸和那个鬼头鬼脑的铁头蚊也跟在后头,便笑道:“隆先生年先生!你们也过来转转夜市?”
“这不是卞先生么?”纪昀见在此地与易瑛觌面相逢,也是猛地一怔,回过神便忙圆场,却先和马二侉子说话,“老马,又买古董送礼了?老年来给你们绍介一下——这位是隆格贝勒爷,这位是卞和玉先生。别说你是财主,卞先生为迎驾一次捐银十万,特请到南京观光的!——卞先生,怎么这几日又不住庙里了?”易瑛笑着躬身向乾隆一揖,“原来是金枝玉叶,卞某失敬了!——一个亲戚有笔生意,生拉硬拽叫了去,连告辞也没来得及,爷们鉴谅——也出来走走?”
马二侉子没见过乾隆,三造人邂逅,纪昀自报“老年”,又没听说过“隆格”的名头,自是一阵懵懂。但他其实天性极聪颖的,立刻逢场作戏,笑道:“这可真是地角天涯无往不神驰,竟在这里又遇到年老爷子!和隆爷卞爷见面儿也真有缘——吃饭了么?我请客,准不敢一报还一报!”纪昀摇头道:“我们已经吃过了,出来随便走走。大家随意些,往后少不了扰你——你买这砖瓦做甚么使?又要钻刺哪个龌龊官儿?”易瑛听得也是一笑。马二侉子道:“如今皇上厘清吏治,江南贪官新上任就摘牌子的好几十,谁敢风头上触霉头?我这是预备着风头过了送内务府老赵的,一百两银子的小意思,嘿嘿……咱做皇商,不巴结好内务府,送的贡货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纪昀一点也不想让乾隆在这地方和易瑛盘桓说话,因笑道:“那好那好,大家请便!”
“既然‘地角天涯无往不神驰’,此地相逢就是有缘。”乾隆在旁笑道,“一道走走何妨?——老马,这块瓦我看看。”一边说移步踅向西,众人只好跟着,端木转脸黑地里看了一眼,昏暗间杂乱的人群中吴瞎子、巴特尔、黄天霸都混在里头,他什么也没说,不远不近跟在后边。
易瑛也回头看,见黑白无常也跟着,绰约还见盖英豪也在人堆里,不禁一笑,却听乾隆说道:“汉瓦像这么完好的,真没见过——马先生,我用一块汉玉换你的如何?”
“爷说笑话了不是?”马二侉子道:“连砖我也送爷了——这瓦是假的,汉瓦档都是红朱砂抹底儿,作假的不懂,上的黄漆,倒是这块秦砖,用来作个砚什么的,底下有字儿,上头雕个蟾蜍蹦塘花样儿,配上紫檀木底座儿,立刻身价百倍!”易瑛道:“马先生有学问!用砖作砚只是个古意儿,使起来渗墨,其实中看不中用。”马二侉子道:“你说的是汉墓砖。秦砖不渗墨。这其实是水渍泥浸了几千年的澄泥砚料,比端砚还格外的有趣,研得下墨块,而且能去掉墨中松油,写出的字能入木三分,端砚就不成。”
乾隆一听是假汉瓦,就递给纪昀。笑道:“你这人很风趣。读过书的吧?怎么又做皇商?”马二侉子笑道:“家父逼我读《四书》,总背不过来,八股文写起能把人憋死!倒喜爱读点宋词元曲之类,又似乎过目不忘。十八岁上童生考试还是忝居等外之末。爹把我按到院里不知打了多少竹蔑子。有一回真打急了,我说‘三爷爷是进士,收受银子罢了官,二叔叔乡试举人,选出来当县令,攀结了个知府,知府贪贿,一查他老人家有份。当官要根子硬,朝里有人好作官,咱们有么?当官还要面子硬,咱们皇商人家是虚面子,当好官得赔银子,是蚀本买卖,当贪官没有根子面子,就是倒霉蛋官儿——士农工商,商在四民里头有什么丢人?听说有一本什么书里说‘看破的,遁入商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您逼我性命么?”
“看破的,遁入空门,不是‘商门’。”易瑛抿口儿笑道:“马先生真有趣。”纪昀说道,“这是读杂书入了魔道。作官有贤有愚有大有小有忠有奸,可以一笔抹倒么?聪明才智用到正地方,还是比当钱串子商人好。”
“年老先生这话我不敢驳回,父亲也是这话。我们府县训导、教谕也都骂我‘不是东西’。”马二侉子说道,“就以‘不是东西’为题,逼我作时文,我写了个破题,两个老头子就气得吹胡子瞪眼,再不管我了。”乾隆因笑问:“你怎么写的?”马二侉子舔舔嘴唇,说道:
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此即‘南北’,不是东西也。冥顽不灵,朽木难雕,虽教谕亦不是东西,训导亦不是东西!
乾隆纪昀略一品味,突然爆发一阵大笑。易瑛也笑弯了腰,说道:“好……好!训导也不是东西,教谕也不是东西,大家都不是东西!”又叹道:“真不知皇帝老子怎么想的,偏用时文折腾读书人。我们那里有个老童生,考到胡子白,终究连个秀才也没捞上,恼了,写了篇道情,说:‘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计。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宋是哪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高背低,口角唏嘘。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一世里白白昏迷。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虽说自嘲自解,毕竟说的也是实情。”纪昀想想自己当年苦苦钻研讲章墨卷,揣摩考题和试官意向,如今一点也用不上,不禁也笑,说道,“老先生这‘道情’,也真‘道’出其中真‘情’。时文不好用,康熙爷废过的,仍旧恢复了。没有别的好法子能替代它呀!”
几个人说说笑笑,清秋月夜中金风爽人。乾隆已混忘了眼前这个易瑛是个屡次扯旗放炮公然造反的“逆贼”,不知不觉间竟又踅回到桃叶渡残桥旁边。望着秦淮河对岸与天上繁星衔连相接的灯光烛火,天上新月如钩,不时被荡过的歌船摇成一片碎银,几个人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沉默下来,只有马二侉子毫不知情由,犹自大说大笑,“二叔捐纳候补,写的竹枝词,说‘宦海深沉不自由,谈何容易稻粱谋。漠落旅舍尘蒙面,匐匍衙参雨打头。无缝可钻孤客恼,有差难遍上司愁。官厅首领时相见,仰望真同万户侯!’——您以为吃您的老脚皮是说不得的事?多少人还洋洋自得——‘我吃过年老爷子的肉!’上回见个游击,说‘金制台都赏过我一耳巴子!’那份骄人意态难描难画着呢!”纪昀笑着还要说话,见乾隆和易瑛并肩站在岸堤上各自沉吟,便没接话,马二侉子便也不再言语。此地离喧嚣闹市已远,桨声水影彩灯纷呈中,隐隐听妓女细若游丝的歌声传来: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揖。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真个六朝金粉,风韵绝俗万载啊!……”乾隆慨叹一声说道,“钱塘潮,秦淮月,发人思古之幽情,令人留连难以忘怀……”
易瑛怔怔望着天光水影,星澄月辉间微风拂衣,浑不觉心在何处,身为何物,点头低沉他说道:“隆先生说的是。这里确实是领略不尽的古今情思。秦淮兴南京兴。洪承畴占南京,头一件先兴复秦淮旧制;李制台大加修葺,尹制台又曲意拓展。一曲歌扇舞袖,缠头金资十万。这里是有钱主儿的天堂。这河里流的不是水,是香奁脂粉,是银子,还有人的悲泪,离合悲愁……”
乾隆品味着她的话,久久才一笑,说道:“你没有在这里挥霍过么?这是才子佳人风流聚会的地方儿,也是——你说的不错——有钱人的天堂。不过,朝廷官员是不能到这里来的,一是格于禁令,二者,要有钱,一年的养廉银子不够春宵一度的。”
……易玻沉默了一会,突然一笑。
“怎么,我说的不对?”乾隆问道。
易瑛道:“不是不对。我是听着,像是官府等因奉此的公文。”
“怎么说?”
“比如说你是官,我有钱,我请你这里挥霍,用得到你出那几两养廉银子?”
“唔。”
“我有人命官司,债务帐面纠纷,要靠你剖断。你的话就是王法。替你花点钱还不是天经地义?”
“我明白了。”
易瑛笑道:“你未必能领略。那只是个‘比方’。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道台呢?抚、藩、臬司呢?制台呢?——这是清官,赃官又是什么光景?啊,隆先生,最富的还是官,不是商人,不是那些漆坊染坊机坊绸缎玉器药材主儿。”乾隆道:“这话恐怕不确。清知府没有十万雪花银,你说的是火耗归公前头的事。你已经知道我是贝勒。我的俸银也没有那许多。卞先生,有钱的还是你们。比如你,为迎驾一次捐资十万。亲王郡王比不上你。”
易瑛听了只是笑。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是?”
“我笑你说的是雍正爷手里的事。乾隆爷如今又一变局,”易瑛笑道:“小起县太爷,大到督抚,钱粮、法司、民政一手遮天。把上头去掉,他就是一方诸侯,一方的‘皇帝’,手里这么大的权,想弄钱还不容易?”
乾隆一下子想到了高恒。在暗中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打官司、赈灾、兴工……里头舞弊很多。”“你说的那是赃官,”易瑛沉静他说道:“清官真的靠养廉银度日的也没见过。除了养活家口、照应亲戚朋友,更要紧的是敷衍上司。上司恼了你,你这‘清官’也做不成!”乾隆一怔,说道:“清官怎么弄钱,弄钱怎么还能叫做‘清官’?这可真叫奇哉怪也!”
“正项钱粮火耗归公,外项不归公。本城本地建桥修路围堤河防,征银子可以取火耗。就是正项捐赋。也有个成色的说头。九成银子说成七成,足纹说成七成五六——比火耗银子还要来得多呢!”易瑛突然一笑,“你是贝勒王爷,下头的事能知道多少?弄钱的手段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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