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
纪昀从驾多年随侍在侧,乾隆的秉性摸得熟透,除了庆复讷亲兵败金川,曾象今日这样大发雷霆之外,从来臣子犯过,只是言语如刀似剑,训得人狼狈不堪,发落处分都是轻轻一句话,似乎随口而出。然而要想劝他收回成命,费尽心机唇舌也是枉然。如窦光鼐这样一递一句毫不容让和乾隆硬梆梆顶撞的,还是头一位,万一乾隆盛怒之下当廷处死窦光鼐,史笔如铁,这“拒谏”二字如何当得?自己这个辅相又是甚么名声?福康安从来晋见乾隆,都是亲情温馨,絮絮款款陈情言事,似对子弟呵护有加,更没见过乾隆恼得这样面目狰狞,惊得面白如雪呆坐如偶,两手紧攥着满把是汗。福康安大瞪着眼正盯视乾隆。纪昀在旁断喝一声:“窦光鼐,还不谢罪?!”
“皇上!”窦光鼐双手据地,哀恸沉痛之情不能自禁,嘎哑着声音说道:“臣不该说‘文恬武嬉’这四个字,今日大清之盛汉唐鼎兴之时不及我万一,这确是皇上夙夜勤政孜孜求治圣化所致。但防微杜渐乃哲人所思,以天朝雄兵十余万,两败金川,如果不是武将辜恩溺职,何能至此地步?以卢焯封疆大吏,婪索贿银,高恒国家勋戚,贪赃荒淫,州府县令借皇上南巡之名,以迎驾为由强行摊派民间‘乐输’钱粮,从中豪夺巧取饱其私囊;圆明园工程浩大,耗资巨亿,虽银两由政府支出,但各地采办用料,官员上下其手渔利膏血,终归还是从小民身上着落……武臣如是,文官如是,难道不该警惕?”
“朕真还不能小看你。”乾隆一脸讥讽,哂道:“修圆明园的诏书你没读过?是为了朕游玩用的?——对这件事你不赞同?”
“如今万国来朝,央央中华礼仪观瞻,臣不是不赞同,臣所建言,是因为城狐社鼠借修园贪夺库银,伤国家元气!”
“你还不赞同朕南巡?”
“南巡亦是国家景运。但行宫修造过多,各处官员事上争胜邀恩,事下剥削小民,殊失我皇上爱民如伤之仁德至意!”窦光鼐连连叩头,“即如这仪征之行,有何必要?数十万银两修此行宫,巡幸一过弃置荒芜,岂是皇上养卫呵护百姓的本意?”
素来伶牙利齿的乾隆象是正走路间遇到一堵绕不过去的墙,推不倒也翻不过去横在中间。他自谓精诗词能琴书绘画,通晓经史,遇有与臣下辩论学问,三言两语便使对手诚惶诚恐五体投地价拱手认输,此刻突然间意识到,那都是假的,别人或爱自己或怕自己或有求于自己,不过是凭了这个至尊无上的权柄,臣下容让自己,哄自己而已!平常顾盼自雄的自尊,被人用针刺了一下,立刻流出血来,乾隆蓦地又生出一丝莫名的嫉妒和愤怒,还连带着对窦光鼐胆识才学的赏识,一齐混在心中翻腾。他死死盯着一动不动伏在地下的窦光鼐,良久才道:“孔子立论以孝为本,朕亦是以孝道倡治天下!仪征三株老槐合抱迎春,当朕南巡之际盛开怒放,顺承太后老佛爷慈意,顺道观赏以悦母亲之心,有甚么不对?你说!”
“是!”窦光鼐压根没想到顷刻之间,面前这个天子心里折腾了这许多念头,仍只一味戆倔,叩了头答道:“树上生树或是天工或为人工,臣奉差云贵,老林中见过千奇百怪的不知多少,根本不稀罕!三株老槐抱生迎春,臣以为不过是花工伎俩,知道皇上以孝养抚治天下,以为迎合之计。此地从仪征向北尚有数十里,驿道亭站,驻跸关防,车轿桥梁道路支应,仅为此虚造祥瑞,臣以为维扬吴越胜景天然随处览瞻都强过仪征十倍。太后老佛爷慈心爱民天下皆知,若知此情,必定悲悯元元,懿命直抵扬州!”
他如此有问必答,愕愕而言绝不容让,不服输不认罪,乾隆早气得脸色惨白,指着殿门口大声道:“叉出去!”他手指颤抖,心旌动摇咬着牙道:“发往,发往……”口吃着竟说不出发往何地。纪昀和福康安早已背若芒刺,此刻再也坐不住,卟嗵一声长跪在地。纪昀焦黄着脸,嗫嚅着刚说了句“皇上暂息雷霆之怒……”乾隆却已变了“发往刑部”的主意,“发往刘统勋处听候教训——你既说是假造祥瑞,明日随驾当面验证,证出是你胡说八道,朕将你一一罚俸三年!”
纪昀和福康安原料是将这倔书生“发往”乌里雅苏台或是黑龙江去给披甲人为奴。天子如此震怒,这已经是极轻的处分了,听听仅是“罚俸三年”,都不禁愕然:窦光鼐只是个六品官,年俸不足七十两银子,三年也就二百两,不够马二侉子请一顿客的饭钱!两人面面相觑,看乾隆时仍是一脸怒容,窦光鼐也不禁诧异,仰面看了乾隆一眼,叩头称是,起身却步退出。
乾隆隔玻璃凝望着隅隅远去的窦光鼐,一手背后,一手托腮似乎在沉思甚么。他不说话,纪昀和福廉安自也不敢言语,一时大殿里静极了,只听得殿角罘思外的铁马在风中单调的叮当碰撞声。
“没成想今日连看见了两个痴子。”良久,乾隆忽然莞尔一笑,“一个叶天士,是医痴;一个窦光鼐,书痴——医痴也还罢了;书痴,如今是愈来愈少了。”
纪昀一向是以书痴自命的,他自孩提仅识之无即嗜书如命,四岁之后不待父母督命,每日晚间目不离书手不释管,经史子集无不穷览,自谓爱书出自天性,即如今做到军机大臣,百务丛繁料理毕,夜间读书三更不缀。这些,乾隆都是知道的,却从没有给他这样一个考语,窦光鼐一个后生子一刻晤对哓哓顶撞,居然被乾隆目为“书痴”!纪昀心里泛上一股莫名的妒意,酸酸的,不觉脸就红了,正思量着测探乾隆这话的深意,身边的福康安说道:“那——皇上就有两个书痴了,纪昀也算得一个呢!”
“你们起来吧。”乾隆慈爱地盯了一眼福康安,回身返炕盘膝坐了,问道:“纪昀,你算不算一位书痴呢?”
此时此刻,“书痴”二字褒贬相掺,殊难判断孰轻孰重,纪昀老经世故机警过人的人,立时已有了主意:无论如何,自贬为上,因陪笑道:“臣算不得书痴,只能说是个书中蠹鱼,是书蠹。”
“书蠹也是好的。”乾隆破颜一笑,“如今官蠹、禄蠹、钱蠹俯抬皆是——就是窦光鼐说的,城狐社鼠,‘国蠹’就是了!古今忠臣烈士,大抵都是书痴,如文天祥史可法辈,屈原辈,余阙辈,还有我朝的郭绣、唐贲成、孙嘉淦、史贻直,这样的人凤毛麟角,十分难得的。”福康安低头想了想,诧异地问道:“既是这样,皇上方才怎么还给他处分?奴才觐见天颜不知多少次,从没见皇上发这么大火的!”乾隆叹道:“你不经事,毕竟嫩稚了。傅恒在家管教你,无论心服心不服,你那样谔谔顶撞,难道不责罚你?”
二人顿时都大悟过来,乾隆压根不是“包容”窦光鼐,显摆夭威不测的帝王度量,其实心里很器重这个当朝“孙嘉淦”的。纪昀因叹道:“这是万岁爷洞鉴烛照。窦光鼐虽然忠直,但当今圣明在上,这样戆愚,臣以为已经迹近无礼。譬如噗玉得遇良工琢磨而后方能成器。”
“记名存档吧。”乾隆喃喃说道,似乎在咀嚼着甚么品味,“人和石头噗玉终归有别。譬如钱度、高恒,还有前头的讷亲,那个人朕没有琢磨过?依旧变坏了。人是会变的——从根子上说,秉气不端不正,秉性也不是不可更移。张廷玉,朕自幼见他端凝内敛风骨是楷悌君子,一言一动一视一听唯恐非礼——就象一株树,初看都是亭亭秀立,待到后来甚么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形状没有呢?张廷玉也就这样,眼见是四十年勤慎公能的太平宰相,看去这树似乎没有毛病儿了,到老却长出个怪瘤、怪疤,望之令人生厌——朕来南京,他几次请见,不但故态复萌,且是变本加厉,闹配享、索赐诗、要封荫,人还好好活着,连死后的谥号也想知道!细思起来,朕竟不知拿他如何办了!”
张廷玉是三天前去买谷寺觐见,因当面索要封荫誓书,惹翻了乾隆,命“赶出行宫待罪听旨”的。此刻乾隆提起,纪昀想到张廷玉砺砺勉诚勤苦为相四十年,到老落到这般地步,不免有个惺惺相惜的心思,因道:“诚如万岁方才所论,秉气性气不正,终归于乖戾,张廷玉晚德有惭,也就是这个缘故。臣今自思也职在机枢,只是方当盛年而已,以张廷玉为鉴,臣今日之主英明不让先帝、圣祖,臣之际遇有过廷玉,更须勤修明德遵善学习,或能始终追随明主为一代良臣。”先站住了自己脚步,顿了一下,诚挚地徐徐进言道:“不过臣尚有刍荛之见,纵观张廷玉一生功过,似乎仍是过不掩功。年迈神昏偶有悖晦失德之处,主上以尧舜之仁、江海之量,似乎不必穷追他的阙失。对张廷玉虽然包容有过,但他行将就木之人,已无力为恶;于我主而言,原有愿心为大清留一全名终始的臣子楷模,这也是成全了皇上的初衷。”福康安年纪虽幼,却是天分极高聪敏过人的人,在旁俯首而听,心里真是佩服莫名:没有见过父亲晤对廷奏,也是这般头头是道滴水不漏么?纪昀平日恢谐机智,没想到胸罗万卷之中城府亦如此深闳——替张廷玉说情,却是处处为皇帝着想,从小局里引出的是大体,于细微处见的是堂皇巨大,真个四面净八面光,抹得干净利落!正自胡乱思量,听乾隆问道:
“你去看望张衡臣,他是甚么形容儿?”
“他已经象个完全垮掉的人了。”纪昀说道,“眼睛也伛偻了,发辫毛烘烘的,躺在床上只是流泪。神智是清醒了,只是说话仍喃喃的,对臣说,他是昏愦不成人,老得不知东西南北,这会子警醒已迟,不但对不起皇上,更对不起圣祖先帝栽培之恩。还说前一段论身病是痰迷心窍,论心病是名利迷心窍,皇上无论怎样罪他,都再无怨言。说着,已是老泪纵横……”纪昀的嗓子也带了哽咽。
听纪昀绘声绘形陈说着,乾隆心里也一阵悲酸凄凉:其实他心里原本并不憎恶这位三代老臣,只是万几宸涵百务丛杂时心里烦躁,碰上张廷玉不依不饶三番五次缠着闹自己身后荣名,厌的只是“依老卖老”四个字。毕竟几十年相与共事,曾为师生又为君臣一场,想到他垂暮之年落这样下场,乾隆不禁情动于中,幽幽的目光望着前方,许久才问道:“他还有甚么请你代奏的事么?”
“他请皇上下旨严议他的罪,教训军机处臣子以为儆戒。”纪昀沉重地说道,“他还说,狐死首丘①,此时极思念桐城家乡。无论皇上怎样发落,念及他一头白发三世老臣,允许子侄辈送柩还归旧桑梓……”
①狐死首丘:狐狸死时望着丘陵不忘生地之意。
乾隆听着这些话,字字椎心泣血,他的心一直向下沉落,倏然间想起,幼时和五弟弘昼在御花园爬树摘海棠果儿,张廷玉恰陪父亲进园,父亲一脸愠怒站在一边,张廷玉两手张着在树下,唯恐他兄弟唬得跌落下来,那张焦急忧虑又慌张的面孔,当时过后还觉得可笑,此时想起真是百味俱全。他叹息一声,对纪昀说道:“你再去看望衡臣,告诉他朕已经息怒……处分的事告诉礼部免议。叫他安心养病,一切待痊愈后再说……至于回乡,也是人之常情——现在不要想这些事,宽心荣养,不要忧惧。待朕回南京,还要接见他……”他的嗓音也哽咽了,许久才道:“你回去办事吧!”
“扎……”纪昀叩头退了出去。
纪昀去后,乾隆舒了一口气,已是缓过神色,只是看去有些忧郁,回过脸来看了看福康安,眼神又转柔和,许久才道:“几时到扬州的?这个天气,穿得太单薄了吧……?”福康安听他这样温馨问话,心中一烘一热,暖洋洋的,说不出的一份感动亲情油然而生,身子躬了躬,陪笑说道:“皇上太关心太厚爱了,奴才禁受不起呢!奴才是正月初八到扬州的,北京出来时没想这里会下大雪,略单薄些。不过奴才打熬得好身子骨儿,父亲以军法治府,讲究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在北京穿单衣雪地里风浴,这点子天气算不了甚么。”他黑嗔嗔的目光看了乾隆一眼,又垂下眼睑来。乾隆听他一口一个“奴才”,心中无论如何不是滋味,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液,说道:“你太是个任性……往后不可如此浮躁,懂么?”
说“任性浮躁”,母亲父亲训斥过不知多少次,本来能懂的话,乾隆问出来“懂么?”倒问得福康安一阵懵懂,他诧异地望望乾隆,乾隆仍在慈祥地看自己,忙低头回道:“皇上训戒的是!奴才一路走,盛世繁华百姓乐业,只是官员太拆烂污,问问百姓,竟没有一个口碑好些的,奴才深知皇上夙夜求治,指靠的就是这些宫,恨他们不能精白其心,辜恩溺职,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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