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
着过来给她轻轻捶背。皇后也“嗤”地一声笑,接着一串喘。乾隆笑命道:“皇后痰喘笑上来了,快取中栉来!”彩霞墨菊几个丫头忙就过来侍候。乾隆因目视福康安,福康安向众人躬了躬身,说道:“奴才随皇上,也说个读书人故事儿。车胤囊萤读书,孙康映雪读书。有一天孙康拜望车胤,不在家,问作甚去了,看门的说:‘捉萤火虫儿去了。’隔天车胤回拜孙康,见孙康闲站着看蚂蚁上树,问他‘怎么不读书呢’?孙康说:‘大夏天的,根本没雪!’”众人听了也都笑,却不似听乾隆讲时那样畅快。福康安忙道:“奴才再说一个,苏东坡的儿子是个傻子,孙子却聪明过人。有一日,苏老爷子亲自监场,父子两各作文章。孙子提笔一挥而就,儿子就象射不中靶的将军,只比划样儿弯弓不搭箭。苏东坡气得脸铁青,说:‘苏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东西?!’”
“‘我怎么了?’”福康安白着眼向上一翻,学着那傻子,呆头呆脑反问:“‘你儿不如我儿,他爹不如我爹!——我比你强,比他也强!’”
众人听毕先是愣,回过味来,猛地爆发一阵轰堂大笑。太后,钮祜禄氏、陈氏和几个嫔妃一个个拊胸捣背笑得说不出话,宫女们也都捂肚子笑得直不起身子,皇后一口水含不住,“卟”地喷了炕沿上。乾隆跌脚笑道:“好,这才是好儿子呢!上回谁说的是罚孙子跪雪地,儿子也跪,说‘你冻我的儿,我也冻你的儿’!福康安翻出新样儿了!”还要命他再说,见外头卜礼、卜智两个太监督着一群小苏拉太监抬着几个箱笼在院里落下,知道是选进来的贡品,因命:“抬上丹墀来。太后老佛爷就在这屋里过目。”卜礼“扎”地答应一声,接着又是一阵折腾,将六只大箱子搬上东偏殿檐下,打了开来。
五六个贵妃,妃、嫔,眼睛立时一齐发亮。殿宇、房顶、墙头的雪光映着,里边物品一色都是明黄软缎包着,大包小包长条小块裹着搬进来,先是化妆用的,甚么法兰西香水、洋胰子、玫瑰露、郁金香露、胭脂口红、犀牛角木梳篦子、拢头、盘镜、座镜之属,俱都做工尽极巧致,掐金嵌玉玲珑光洁照人眼花,接着又是玉器日用家什,茶盘碗盥盂壶杯酒烫子、玉观音、玉弥勒佛、玉如意、琪、琳、琅、球、琼、瑶雕的狮、象、麒、麟、凤、宛、鸾、鹤十二生肖之类,顿时垛得炕头方桌卷案并殿墙壁角间光怪陆离宝气灼灼。卜智卜礼二人忙活着将贡物一一给太后皇后过目,乾隆只取了一本洋画册子坐着翻看。瞧着一盒子一盒子钗、钢、钏、簪、珥、环、诀、珮……头面饰物流水价从眼前传过放下。几个妃嫔觉得眼睛不够用,皇后却淡淡的,只和福康安说话,问些家里琐事,从棠儿的起居,福康安兄弟读书情形到院里哪里一株老树,哪处一架葡萄,花园里的水榭,书房后的药圃,絮絮绵绵连问带嘱咐,福康安听得不耐烦,却也不敢漏听一句。回着话,眼睛睃着那些贡品,想看看有没有宝刀、鸟铳、马铳这些武器没有。又听皇后问功课,捺着性子陪笑道:“这是天天要查考的。父亲不在,母亲查得更严,自己看了不够,还叫小七子家的拿到外头给清客相公们看过,又怕清客们说谎,有时还送到翰林院,抹了名字叫翰林们批评。说好,她就喜欢,不好,她就抹眼泪儿——我甚么也不怕,就怕她哭。”
“那还不是为你好?”皇后见贡物从眼前过,随手拈起一尊带链儿的观音护身符,侧身给福康安挂上,又对乾隆道:“这些东西我瞧着都没兴头。康儿喜欢弄刀弄枪,万岁爷得便儿赏他一件。”乾隆手里把卷,看着书上一幅幅西洋画,教堂古堡断城林泉都画得逼真逼肖如同真物,因见一幅,画的一片茂林中一座烧焦了的颓房,房前开着一丛盛开的玫瑰,正品琢其中意味,听皇后说话,笑道:“我已经替他留下一件宝贝。罗刹国贡来的短柄火枪,转轮子换子儿,顷刻能打出六个弹丸。或有肘掖之变,或近战,就是黄天霸也抵挡不得。一共才进了六枝,赏了巴特尔一枝,赏你一技,别的人一时还想不起该赏谁呢!”
乾隆说着,走近靠北墙的落地大座钟,打开玻璃摆子门,从钟座下取出小枕头大一个镶金皮黑漆盒子,一按机簧,盒子“咔”地弹张开来。福康安看时,象煞了是一把小巧精致的镶金马铳,把手是牛角雕成,嵌装着珍珠和青玉,扳机上方把握来粗的一只轮子,凿着六只小洞,乌黑锃亮的枪管只有半尺长,上的拷蓝幽幽放光,取出来握在手里,只可二斤重许,黄袱垫下蜂窝一样密密排排,都是子弹,约可三百多粒。福康安喜得眼中放光,把玩那枪,又摸子弹。乾隆笑道:“这地方儿可不能玩枪,回头让巴特尔教你!”
“是,万岁爷!奴才福康安就用这枪给主子爷擎天保驾!”福康安双膝“卟嗵”一跪亢声说道:“奴才谢主隆恩!”
“你听听!”乾隆笑谓皇后,“连《长板坡》里的戏词儿都说出来了!——起来吧!”皇后便说:“还不赶紧改过?”福康安讪讪地还要下跪,太后却一把揽了他起来,抚摸着他的发辫,笑道:“免了吧!徽班子进京,和二黄台起来,北京城都疯了,走哪里都是戏!上回你十六叔进来,我说叫他查查满州老人家儿没差使的,或那些没指望的孤儿寡母,要恤赏一点钱粮。跟着傅恒出兵放马的旗下家属,也得周济一下。他也是一嗓门子‘领懿旨’!——咱们爱新觉罗家是天家,有定国王,有赵子龙,也是件好事儿嘛!”说得众人都笑了。乾隆心里不以为然,口中陪笑道:“母亲说的是!这是咱们自己家里,随意些没干系的。”
福康安听他们说着话,不住低头看一眼那枪盒子,又瞟眼儿看满案琳琅珠玉。乾隆笑道:“福康安也爱这些物事?”福康安忙道:“皇上,我是在看这只西洋船。”说着,放下盒子,双手捧起放在案中间的一艘铁制小船。
这是一只精铁皮焊制而成的船,桅杆却是木制,大帆套小帆共是七面,船头船尾各一尊炮,和水师用的舰炮形状规模仿佛,一座四面敞窗的舱房,里边设着的罗盘只有豌豆大小,没有床铺锅灶一类杂什物件,但却有两张作工极精致的铁椅子,也和甲板焊在一起,舱内罗盘下放,还有几个钮子似的东西横着钉了两排,不知是做甚么用的,向船头方向还有个车轮子模样的物件,却是斜放着,中间还有根轴连着舱底。福康安小指伸进舱窗,拨弄那轮盘,船体也没有甚么异样,却见船下六只蜻蜓翅儿一样的桨片,还有一条长长的竹笆子般的铁片,随着小指拨动,微微转换方向,想了想,这是舵片,福康安脸上划过一丝微笑。细看那桨片,做得有点象年街上卖的风车葫芦涡卷儿,他天分极高的,枯着眉凝神思量,已知是在水下推动船行的器物,但怎样才能使它转动,却无论如何想不出其中道理了。太后在旁笑道:“康儿也是半大不大的人了,还只是个好玩!”皇后说道:“既是爱见,就赏了你吧。这种东西北京我宫里还存着两件呢!摆在那里是个物件,下水不能动,稀宝三元,中看不中吃的。”福康安忙跪下谢赏,起身抚着那船,对乾隆说道:“这是西洋兵舰!皇上,去年奴才奉旨观览四值库,里头就有这种贡品,只敢看看标签,叫‘火轮兵船’,没能看得这么细。既是赏了奴才,带回去请恩准拆开细看,瞧瞧蹊跷到底在甚么地方儿——这链子是下锚的了,桅杆中间的平台是作甚么用场?还有这根铁管子,直冲着朝天,象个烟囱,船体里必定还有机簧。绕船这些小洞,奴才方才就在想,一定是兵丁躲在船体里,用火枪从里往外打枪用的,铁甲护着,火枪打人,这物件细思可真是厉害!”他极认真地指着两个炮位,皱眉说道:“一个打前,一个打后,这种办法奴才早就想过,我们的战舰没有这样式的,我在我家海子池里试着这么装过两门炮,炮也打得出去,只开两炮,自己的船也散架儿了,只是他们的炮管这么细,打铁丸子么?奴才就想破了脑袋也不得明了。”
“可以拆开琢磨一下。”乾隆笑道。他一直在注目福康安动作,只觉得无论相貌、气度、体态、神韵,哪里瞧哪里顺眼,几个皇阿哥都比下去了,心中不禁叹息一声,口中道:“象你这样的贵介子弟,肯留心军政民政,一门立功报恩的心思,朕凡遇有所请,没个不成全允准的。只是这类事圣贤有训,不可玩物丧志,不可陷溺其中。还是立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作人的根基,道德文章还是第一位。这些奇技淫巧,似乎可夺天工,但遍天下人反了,几门炮管甚么事?兵舰造得再好,能开到岸上么?——你不要辩,朕不是数落你,是在指教你,陆上能带兵,水上能打仗,尚武通兵法,入内能治民,成一个文武全材,朕高兴还来不及呢!”
福康安听听,虽和父亲平时训诲的如出一辙,但乾隆口含天宪纶音玉旨说出,声价大异,感同身受也就不同,心中但觉五内俱沸血脉贲张,乱烘烘暖融融的气流冲得心头弼弼直跳,头也有些发晕,良久方定住了神,躬身回奏道:“奴才一落草就是侍卫,家中数世蒙圣恩高厚,窃愿以此一心一身皆许君国圣上!——奴才已屡受父训,不敢忘圣人之道……只是奴才自知养尊处优之人若不砺志奋发,最易堕入纨挎无能之流,敢不精白自心时时警惕?今既蒙皇上谆谆天语,叮咛垂教,唯有努力学问,修德养志,时时戒惧君子三畏之义,方能不负皇上殷殷期望!”他抬起头,已是泪出如珠,也不再用奏对格局,说道:“父亲常骂我是赵括马谡,我必从这里立心改过,做我大清中流砥柱之臣!”
“好了好了!”太后在旁笑道:“皇帝好不容易得空进来,叫你进来说古记儿大家解闷高兴,又闹出个金殿晤对的模样儿!”皇后也笑,说道:“康儿诸事妥当,只是个任性。别这里对皇上说嘴,回去又忘了——在自家池子里弄大炮,炮也打出去了,船也震得稀碎,落水将军爬上岸,呛着水发呆!上回棠儿进来说,我笑死了,也唬死了!”福康安听着,只低头讪讪地陪笑。
又说笑了一会儿,乾隆见太后高兴,皇后精神也好了许多,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福康安陪老佛爷皇后进膳。外头有趣的故事古记儿说说解闷儿。外头冷,冬夜又长,侍候着说笑消消食,宫门下钥再退出去,明日和阿哥们一道儿陪驾,去看槐报迎春花。”太后知道他还要批折子见人,笑着摆手道:“皇帝去吧!你在这里毕竟拘了大家——方才御厨房说要给刘统勋制膳,想必还有别的大人也要见。你忙你的事去。”乾隆便向太后鞠躬告退,笑直:“刘统勋正从南京赶来呢,只怕也就到了。赏膳也只赏范时捷几个本省官员,这里陪驾的各省督抚将军,提督上百号人,等南巡毕了一总儿赐筵就是。赏得滥了等于不赏,耗不起时辰,也耗不起钱。虽说银子是官中的,上行下效起来也不得了。”又一躬,笑着辞了出来。
是时已尽酉末时牌,冬日昼短,天色早已晦下来。王八耻外头一路吆喝训斥安排张灯打更各房炭火茶水供应,一路从前院进来,见乾隆悠着步子出来,忙逼手儿站定,说道:“刘统勋人已经接到,正在军机房和纪昀说话。御膳也已经制好了。请旨,席面安放在哪里?正殿虽然宽敞,太空阔了,冷。东西殿里都砌着大炕,地下又嫌挤了些……”
“就在军机处房里吧。”乾隆无所谓地一口打断王八耻的唠叨,问道,“都有谁还在候着召见?”
“这个奴才不晓得,也不敢问。”王八耻满面堆笑,“奴才刚才过来,西廊房里有十几个大人等着见驾,是奴才给他们掌的灯。有湖广总督勒敏是认得的,还有福建总督陈世倌,别的人面熟,叫不出名字来。对了,还有个姓许的江西盐道也认的……”
乾隆边走边听,有点漫不经意,突然心中一动,他想起来了——“姓许的”道台是湖南臬司王振中的女婿,当年登极之初巡访河南,曾和王家女儿王汀芒有过一段旖旎风流情结,后来微服太原又与汀芷邂逅相逢。屈指算来,汀芷举家迁出北京已越七年,国事冗杂政务繁丛中,已几乎忘掉了她。想起茅店周济,镇河庙染病借宿王家,汀芷侍疾时那份温情,烟含黛眉红巾翠袖,端着汤药的纤纤素手如徇十指,汀芷盯着自己时那种脉脉柔情,那眉尖上的一点朱砂红痣……乾隆不禁痴了,打心底里叹息一声:不知还有缘再见一面不能——但此时决无接见姓许的道理。乾隆轻咳一声,已从悠远的情思中回过神来,说道:“你去传旨:陈世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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