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
静?”人精子笑道:“爷,这么着走,就一世也没事。万岁爷在江南就要启驾回程,咱们不走运河就是官道,其实这时候就是小贼也不做案子的,就是当官捞银子也不在这一时——这是驿道,又是御道,这里有一丝缝儿都抹得平平光光的,就是爷的话,有‘屁’的事!要想看真节骨,前头就是沂蒙山,离了御道爷再看吧!”
“就是的!”福康安一拍脑门子笑道,“刘崇如也不提个醒儿!”忽地想起是刘墉“为主”,换了脸恳切地说道:“咱们这么转悠,其实差事也就是办砸了。我也不是非要找出点事才欢喜,找穷地方走山沟路,真的好,回去也好让皇上高兴,你说呢?”
“哪咱门走枣庄,进抱犊岗!”刘墉也是觉得无味,“蔡七的案子就没破!这都是粉饰出来的太平……我估着姓蔡的是钻山潜伏了。只要能弄清他的去向,我们也不算白走一遭!”
因此,从骆马湖北渡过黄河,他们便不再向微山湖方向走,偏了官道离开韩庄取道峰城,准备在枣庄歇一夜再作打算。从驿道下路十里,道路就变了。起初还是干的,潦礓石铺底儿,不知车轧马踏了几百年,整个路都掩在“沟里”,骑在骡子上勉强肩与“沟”沿平齐。凸凹不平曲折逶迄的路,有点象划在平地上纵横交错互相通连干涸了的河床,路上的浮土一脚下去便漫到脚脖子上,走到下半晌斜日西沉,出了“沟”,前面倒是一片开阔。但这里似乎遭过决溃黄河冲漫,一片一片的潦水泥滩断断续续连连绵绵无论东眺抑或西望,看不到尽头的是蒹蔚芦苇,去岁的荒茅、今春的白草连天接陌,景色一下子变得凄迷荒寒,连稀稀落落散布在苍黄低暗的天穹下的村庄,远远了去都象死坟一样阴沉寂寥。寒风漫地掠过,远近田野上细弱的早玉米谷黍高梁,不胜其力地籁籁发抖。麦田也长得不好,有的地方密如堤草,有的地方稀稀落落,有的地方干脆是疤痢头,东一块西一块空着黄土,十分难看。福康安站在路口处,神情间说不清是悲是喜,绷着嘴唇咬着牙一声不言语。刘墉也不吭声。呼呼的冷风掠过,将他们辫梢袍角都撩起老高,走得一身热汗略为潮湿的中衣立时变得透心价凉。
“两位爷,这条黄滩路过去五里,还有十里干路就到枣庄。”人精子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半桩娃儿,冻得唏溜着鼻涕,一边脱鞋,嘻笑着说道,“今儿咱们打尖儿早,我给爷们和师叔弄几大盆热水,好好儿洗个澡。再过抱犊痼山道儿虽险,都是石板路就好走了。”刘墉没理会他,看着荒田原野上的庄稼问黄富扬:“这地一亩能有多少出息?”福康安只说了句“不要脱鞋,水很冷的——你和我坐一头骡子过去”。也看黄富扬。
黄富扬笑道:“这都是河淤地,最肥的。不过种庄稼还要好种子,犁钯牛具锹锄镰一套儿的,还要上粪,底肥速肥少一样儿不成。这一看就知道是官田,撒播的,不用耩,能收一把算一把。象那麦子,好的一亩能收一百二三十斤,不好的就烧柴了……这时候儿青黄不接,爷们听听,村里的狗都饿得懒得叫一声,男人们出去逃荒,村里都是老头子老婆子女人娃子,再走走爷们就看清爽了”刘墉不禁苦笑道:“官田有旨不许卖。不卖荒着,卖了官员捞银子朝廷吃亏——山东一百二十万赈春银子哪去了?灾民不能去江南湖广,直隶河南也是穷地方,这么闹,是穷上加穷啊!”人精子笑道,“爷这话再对不过!其实卖了官地又怎么着?大户人家买了,佃户没有种地家伙又缴不起租,地还是荒着!枣庄出煤,这里还算好的,进山你就知道甚么叫穷了!一家子合穿一条裤子的人家也有的是呢……”他毕竟不敢和福康安同乘骡子,扇了扇裤腿就下了泥路,边走边道:“这路不难走,下头都是沙子地,一点也不垫脚。”
“妈的个熊!”福康安放一句粗出来,一边上茶驮子坐了,恶狠狠道:“坏就坏在这群王八蛋官手里了,朝廷发那么多银子都喂了狗了!”猛地照骡子屁股一鞭,骡子惊得一冲进了泥道儿。刘黄二人忙也都跟上。
行约不足半个时辰,道旁树木愈来愈多,杨柳榆槐揪楝杓桕之外,沿道入庄二里近郊尽是枣树,却都不高大,一色平房檐高低。杨柳春机发生早,已是新绿润染鹅黄嫩尖,其余的乔木也蕊吐弱芽,但枣林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地势又低,在夕阳斜照下象一片紫霭霭乌沉沉的云层托起一座乌眉灶眼的里城。刘墉是去过峰城的,眼见那“庄子”东西连绵足有五里,南北深入尚不可知,手搭凉棚眯着眼看,惊讶地说道:“这里归峰城管?我看比县城还大些!”
“大三倍不止!”黄富扬见福康安也诧异,忙道:“峰城县城不足六千人,这里两万多人居住呢!峰城的老财缙绅殷实人家打乾隆六年就往这边迁,有钱主儿都住枣庄。钱粮捐赋煤盐税都从枣庄出,县太爷不能搬衙门,一年三百六十天,倒有三百天在枣庄管营所住。其实这里有个二衙门,比大衙门还兜得转呢!”
一头说话,四人已经进庄。此时夕阳挂长林树梢,炊烟漫高屋矮房,街巷胡同迷乱纵横横的庄里,几个人钻来钻去,但见各处店铺毗邻轩屋楼阁竹檐茅舍混杂一处。肉肆行、富粉行、珠宝店、成衣行、玉石行、海味行、鲜鱼行、茶行、绣行、汤店、棺材铺子、花果行,文房四宝房、铁器竹木家俱,等等诸类在扭七拐八的宽街窄道中亮无章法胡乱排列。满街煤车川流不息间人群也扰攘不堪,一身珠光宝气的阔佬破衣如鹑的乞丐,嬉戏捉迷藏的童子,坐茶馆听书的老汉,一群一伙的煤矿工人黑不溜秋只剩一双白眼珠子一口白牙,有的在小摊子边唏溜着喝粥,大嚼煎饼葱卷大酱,有的毡帽短衣挤在黑陬陬的小店里吆五喝六。赌博的吃酒的胡喊乱唱的,和妓女打情买俏的,夹着巷中小贩们一声高一声低极富弹性唱歌似的叫卖声:
“德州老卤汤扒鸡!德州老卤汤扒鸡!”
“水煎包子!馄饨罗——”
“扬州施家猪头肉,脆香不腻!”
“哎嗨——油条豆浆,好吃实惠……”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解积消食,便宜口福!”
……如此种种乌烟瘴气。刘墉和福康安看得眼花缭乱,听得头晕脑胀,跟着人精子和黄富扬带着茶驮子挤来转去,象进了八卦迷魂阵,昏苍苍中已没了太阳,早已不辨东西南北。在小巷中钻了半日,忽然眼前开朗,街面一下子变得开阔,四至极正的十字大街从中直直延伸出去,足有三丈余宽,都是青石条铺路面。天色刚入麻苍,各色灯烛双行燃起。羊角灯、西瓜灯、气死风灯、瓜皮灯、走马灯,甚至还有檀木座宫灯在各铺门前星星点点连缀不断。灯影如珠间人影绰约往返,和小巷中热闹仿佛,只是没有煤车煤担独轮小车之属,轿车驮轿凉暖软轿或怒马如龙或仆从如云吆吆喝喝满街冲走。一望可知,这是阔人们贸易往来的去处。福康安正自暗地嗟叹,几个巡衙役迎面过来,叫骡驮子站住,一个打头的长着两绺老鼠胡子,审贼似地用目光上下觑着满身灰土的福康安和刘墉,脖上喉节一说一动问道:“煤驮子不准进街!没有看见街口挂的牌子?”
“上下爷们!”黄富扬见刘墉福康安发怔,忙迎上去,嘻嘻笑道,“咱们是北京福茂老行的,做茶马生意,刚从扬州赶来。驮子上全是茶……路过贵方宝地,住一宿就走……嘻嘻……这是扬州府的茶引——请爷们验过。”
老鼠胡子就着街边灯光验看了茶引证件,把执照扔还给黄富扬,用手稠了稠茶篓子,又拍着侧耳听听,说道:“甚么茶这么沉的?夹带的有铜吧?——拆开验验!”几个衙役听这一声就解绳子,人精子不慌不忙,从腰里掏出一串制钱递给那衙役头儿,皮脸儿笑道:“都是茶砖,口外换马用的,瞒不过您老的法眼!您瞧这地下潮乎乎的,还有泥。茶砖不敢受潮,沾了泥买不出价儿……这点意思孝敬您和诸位吃杯茶,要是不放心,跟我们前头住下店,您再细查,就搬两块去煮茶喝,我们老板也不心疼的“你晓事。”老鼠胡子把那串钱极熟练地丢空翻了个个儿掂掂,嘴一呶对衙役们笑道:“是茶砖。咱们前头去!”说罢去了。
福康安刘墉对视一个苦笑,跟着黄富扬人精子往前一路觅店,连问几家朱楼歇山顶面的大客栈,都说“客满”,将到北大街尽头才寻到一家中等铺面叫“庆荣”的。这店也是楼房,楼上客房,楼下酒店,人出人进烛影煌煌的,七八个八仙桌都用屏风隔起,卖唱儿的、豁拳相战的,闹烘烘乱嘈嘈,一片嗡嗡蝇蝇之声。刘墉福康安待人精子安置了骡子茶驮,四人灰头土脸跟着小二到楼上住屋。租了三间,都是木板夹壁房,刘福二人各住一间,中间一阁黄富扬师徒伙住,一声招呼就能听见。小二忙上忙下替他们打水洗面洗脚。福康安洗了几盆子黑水黄汤才算恢复了本来面目,一边洗一边和小二搭讪说闲话,梳了辫子收拾停当,这才下楼吃饭。四个人包了西北角一个屏风雅间等着上菜上饮。刘墉听看满堂说笑叫闹,笑对福康安道:“这是我们本家开的店呢!这小二说的有趣,说他们是沛县人,两千年前一家子,汉高祖是祖宗!”福康安也笑,问道:“方才小二问我洗澡不洗?我说洗。又问我要胰子不要,这真问得奇,还问我洗头不洗,这不更怪嘛?这里洗澡和洗头还要分开,洗澡用胰子还用得着问?”
“我的爷呀……”黄富扬和人精子不禁挤眼儿一笑,待要解说,跑堂的端着一大条盘热气腾腾的酒菜上来布席,便不再解说。人精子笑道:“待会爷自己就明白了!”说着举杯敬刘墉,福康安也伸箸夹菜。听隔壁雅间里有人吃醉了,哄笑间有人捏着嗓门儿一口山东腔怪声道:“好好!这一杯自罚!再说个笑话儿,不笑还罚!”又一个人笑道:“端错了,没干系,你只管喝就是!”
便听醉汉乜着声儿道:“就说个端错了的故事儿——我们乡,兄弟俩——呃!……夏天都在场院里睡。哥嫂子在碾盘子底下旁边,弟弟弟媳睡在碾盘上,都在弄这个这个——那个。忽然下起雨来,弟弟说‘哥也,下雨了,咱们端……呃!端回去吧……’哥哥说‘中呗!’兄弟两个都挺着腰,那话儿也不抽出来就往屋里端。黑灯瞎火,不防弟弟两口子拌倒,哥哥两口子又拌到他们身上,四个人爬起来接着又端。谁知道迷迷瞪瞪,兄弟端了嫂子,哥子端了兄弟媳妇儿睡了一夜……”他打着酒呃儿吱地又端一杯。旁边有人问:“后来呢?”“后来没他娘甚么意思。”那醉汉道:“第二天早起,两女的醒了出来回房,迎头碰见。弟媳不好意思的,说‘嫂子,他们端——端错了……’嫂子说,没听刘大头在席上说‘端错了没干系,你只管喝’……”
隔壁雅间立时一片轰堂大笑。刘墉和福康安矜持着一个莞尔,黄富扬司空听惯却不在意,小鬼头人精子卟哧一口把酒笑喷出来。隔壁也是嘻嘻哈哈格格嘿嘿乱笑一气,刘大头吭吭地咳着道:“这和我们葛太尊家差不多,不管是谁的,乱端一气……”福康安和刘墉有心的人,侧耳细听时,南边又有人喝醉了,拿腔捏调儿扯嗓门儿唱道情:
一更里,胡秀才,你把老娘门摘开。
摘开摘开就摘开,老娘不是那货材……
二更里,胡秀才,你上到老娘身上来。
上来上来就上来,老娘不是那货材……
三更里,胡秀才,你把老娘怀解开。
解开解开就解开,老娘不是那货材……
四更里,胡秀才,你把老娘腿掰开。
掰开掰开就掰开,老娘不是那货材……
五更里,胡秀才,你把家伙拱进来。
进来进来就进来,老娘不是那货村……
唱中满屋不分各厢,哄然喝彩哗笑。刘墉和福康安都觉污秽不堪入耳,甚不习惯这种场合儿,胡乱扒了几口都说“饱了”。刚要起身时,屏门间布帘一挑,进来两个女子。年长的约可三十五六,年幼的十七八岁,怯生生进来,一前一后向福康安蹲膝行礼,说道:“爷们万福金安!”
第二十一章 聆清曲贫妇告枢相 问风俗惊悉叛民踪
福康安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打量这两个女子,只见小姑娘形容瘦弱,穿一件蜜合色枣花绸裙,上身水红滚梅边儿紧身偏钮褂,裙下微露纤足,缠得象刚出土的竹笋般又尖又小,瓜子儿脸上胭脂涂得略重,两道细眉下一双水杏眼倒是乎灵流转有神,两手搓弄着低头不敢看人。那妇人穿着枣红石榴裙,上身却是葱绿大褂,也是小脚,体态比小女子略丰盈一点,面容和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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