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
这是一处很宽敞的四合内院,高高的五间北房住着马本善夫妇,大儿子马骥遥住了西厢,小儿子马骥运住在东厢北屋,马骥远的妹妹芳芳住在东厢南屋。座南朝北的四间房原来是马骥远的,但马本善另有心思,在大院西边荷塘边给他盖了一处宅子,新房就设在那边,因马本善老两口都出去应酬客人,家人仆妇都张罗洞房里的事去了,马骥运年纪尚幼,也不知钻到哪里看热闹儿去了,偌大院子里鸦雀无声,几株大梧桐伸着光秃秃的枝桠,掠地风穿堂而过,发出沉闷单调的“呜呜”声。丁世雄眼见院子四角还设着瞭望平台,不禁说道:“好,这里严谨!”便跟着马骥遥进了西厢。西厢里马骥遥的婆娘申氏和芳芳正在外间亮窗下作针线。猛地见丈夫带着三个陌生男人进来,又羞又慌,忙一把拉起小姑子便向里间躲。
“别他娘的这么认生了,今天土匪要来借粮,官军要来剿匪,老二要娶亲,眼见七荤八素凑在一处,还穷讲究什么!”马骥遥不耐烦地说道,“这几位老爷都是官府大员,外头办差人杂不方便,就在这屋里指挥,你们两个侍候着!”马申氏和芳芳两个人都只晓得骥远结亲的事,也影影绰绰听说过有土匪要来借粮,没想到这场婚筵竟有这么大的凶险,一时都吓得目瞪口呆。许久马申氏才喃喃说道:“我的爷!咱们马家大院不成了战场了么?”芳芳水灵灵的大眼睛睁得圆圆地,问道:“大哥,就凭这几个人挡上匪么?”马骥遥一边抽身往外走,急匆匆说道:“女人家,操这些心做什么?汤水酒饭侍候着大人们,一切听这几位老爷吩咐就是了!”说话间,人已是去远了。
了世雄见姑嫂两个人忙着涮壶洗杯、端凳子抹桌子张罗着,遂笑道:“二位不要忙这些,我们也不是客。最要紧的先要画一张你们院落的图——”他顺手取过窗台上描花样子的纸和笔递给马申氏,“——就这样子,跟描绣花样子一样,赶紧把院落房屋、出入口、水塘山坳,周围道路都画出来。喏——这是北——这是南——这是东——这是西——明白了么?”
“明白了……”马申氏涨红了脸,嘤嘤咛咛地答应了一声,抖着手拈了那纸和笔,和芳芳挨挤在一条凳上画那庄院地形图,画了几张都歪扭得不成样子。丁世雄在旁又安慰又指点,马申氏那慌张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画笔也就听使唤了。黄天霸在一旁看着芳芳绯红的脸,突然想起父亲黄九龄病重,只有这样大一个妹妹在旁侍候,此刻还寄宿在北京西下洼子,李卫制台赏的一处小院子里。这位芳芳,身条年纪都和妹妹差不多。父亲老病残喘的,她照应得来么?可怜黄九龄英雄一世打遍绿林,在直隶比武却败在江西“一枝花”麾下的生铁佛手中,朝廷还以“纵敌逃逸”的罪名,罢职待勘。白头弱女,相依为命,自己不能在身边尽孝,却奔波在千里之外,代父赎罪。此中苦情谁能忍受!想着,他的眼眶里已是噙了泪花。芳芳一抬头,见黄天霸痴痴地看着自己,腾地红了脸,掩饰着去挪动那砚时,一不小心溅得手上都是墨汁,又不好离身去洗擦;垂头看着嫂子,心头鹿撞似地卜卜直跳,再也没敢抬头。高恒却在欣赏马申氏的姿色,因为站得近,申氏身上的温热和香气阵阵袭来,弄得这位“国舅”爷有点意马心猿。他自己有着一正两侧三个娘子,几个通房丫头也都姿容绰约。但是,自从见了皇后富察氏的娘家弟媳棠儿之后他便感到“合家粉黛无颜色”了。偏那棠儿,起先见他还有个笑脸,说几句风话,还能挨她轻轻一阵,后来就愈来愈冷,官里家里遇见,连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后来,高恒花了一千两银子,才打听出来,这雏儿原来与当今乾隆万岁爷勾搭上了!且不说女人势利心,眼眶子大,光说这“禁脔”高恒也没胆子尝!怪不得傅恒一升再升,不到三十岁就入军机处宣府拜相,怪不得棠儿一临盆宫里就有旨问是男是女,还赐名福康安!敢情傅恒是戴着绿头巾升官,福康安竟是“龙种”!……,这个马申氏容貌是设法和棠儿比的,侧身坐着,那影子,那动作,那体态,那光可鉴人的头发和巴巴髻儿,那细白如凝脂软玉的脖项,还真的有几分像棠儿呢!高恒长久在京外当差,刚回京又调任山东布政使,官是升得快了,可家庭生活,却久未获得温馨了,形如鳏夫,若不是斯地斯景潜着危机凶险,他就要……
丁世雄见她们画好了图,拿过来皱着眉只是审量,指点着几处不明白的地方问了问,便道:“二位请便,倒点奈水,别的就不用管了,”只指着图对黄天霸道:“土匪也不会不防马本善一手,你看这院子西北角的荷塘,一半在院子外边,如今正是清塘挖藕的季节,等于是没有院墙的一条路。刘三秃子一定会在这里设一批人马,没事警卫,有事接应。所以咱们带的一百多人不能全都在厅里周旋,要分出去三十名专门挡住这条通路,如果这群人要逃,就粘住他们不得脱身,总乏,擒住了刘三秃子,我们就怎么干怎么顺手了——八爷,您说呢?”
“啊?啊!”高恒光顾着欣赏马申氏的姿色,两眼看得直勾勾的,竟忘了情,急回神答应着笑道,“墙角那只小花猫玩得真有趣——丁老兄不愧带兵的老行伍,想得周到!天霸你们合计着就行了,我只坐矗儿观战!”说着,见马申氏端着茶盘走来,便起身接过马申氏递来的茶盘,仿佛无意间在她温润的手心里轻抚一指,抚得茶盘差点仄了。别的人都在思考自己的心事,谁也没留神这位高国舅在当口还动了春情。丁世雄看看窗外日影,说道:“咱们的兵都随张家湾送亲的来,这会儿也该到了,太平镇送礼的合下来也下下4人,仗打得太烂不成,还要防着咱们的兵趁火打动,高爷您就留这里坐镇,我和天霸出去照应一下。”这个主意正中高恒下怀,连连称是,说道:“就是这样,我等马骥远拜花堂时再出去。我是张家湾的‘傧相郎’么!”
一时人都去了,偌大屋子里只剩下高恒和马家姑嫂二人。此时此地颇有点尴尬,既没有闲话也没有忙话可唠,高恒只见马申氏那女人一头黑发起明发亮,鬓角上的毛发虽然有点乱,却很妩媚可人。一双小脚掩在裙下若吞若吐,时隐时现,一对黑漆漆的眼珠流眄顾盼,仿佛会说话似的,不时地送来一瞥秋波把高恒撩得心痒难耐,他毕竟是情场老手,转眼间已是得了主意,喝了一口茶,笑着叫过芳芳问道:“你是马本善的女儿?”
“嗯。”
“——叫什么名字啊?”
“芳芳。”
“有姐妹么?”
“没有。”芳芳瞟了这位年轻大官一眼,她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巴巴地叫过自己问这些没要紧的。
高恒瞟一眼马申氏,嘻地一笑,啧啧称羡道:“深山出俊鸟,真真一点不假!不但出落得鲜花似的,一手女工比宫里的针线上人还做得精巧!——那副枕头套上的牡丹是你扎的么?”芳芳是一个不经世的闺房少女,被他夸得红了脸,脚尖毗着地说道:“跟我娘学的,绣得不好,叫老爷笑话了……”高恒笑着从腰间解下卧龙袋递过去,说道:“你看,这就是内廷做出来的活计,比得上你绣的花儿么?——喏,这一处线绽开了,你看能重新缘一道金线不能?”
“我们屋里没有这样的明黄线。”芳芳仔细看那卧龙袋,“这绽线的地方儿,用金线先掐个片缘,再刺上藕荷色的一朵云,只怕也就掩过去了。”马申氏早已摸透了高恒心事,这么尊贵风流的人物儿,她心下也很喜爱,遂在旁怂恿道:“用你屋那张织布机上的两张夹片绷紧了,使用银红、藕荷、月白三色线绣上去,这袋子就显得雅素了。”“正是,正是!”高恒喜得眉开眼笑,“济南绣房的匠人也这么说,就只他们的绣工我不如意。”他说着,取出一把金瓜子,涎着脸笑道,“就劳姑娘费神给我整治一下,一会儿你二哥入洞房,我带着这绽了线的卧龙袋当傧相,也不好看,是不是?”芳芳被他奉迎得兴头起来,接了卧龙袋,却不接那钱,微笑道:“我就试试看吧——您为这花钱,我成了什么了?”马申氏笑道:“老爷赏钱,你就收下吧!留着做你嫁奁装箱用好了!还不快谢谢?”高恒做好做歹总算把金瓜子儿放在卧龙袋上,芳芳蹲身谢赏出去了。
高恒看着芳芳进了东厢房,听着摆弄织机的声音,这才回到座儿上,笑咪眯看着马申氏不言语,马申氏慌得心里突突直跳,捧弄着衣裳角,半晌才道:“您渴了吧,我给您换杯茶——”说着泼了案上残茶,从茶吊子里又重倒一碗双手端过来。高恒却不去接,只怔怔盯着马申氏,仿佛在欣赏一盆花。半晌才道:“我渴,渴极了,通身上下渴透了……”马申氏将碗一放回身便走,却被高恒抢先一步紧紧握住了双腕,抽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口中颤声说道:“……好乖乖亲亲的,哪里要什么茶?你就能解我的渴……”
“你们当老爷的,也这么……不正经的?”马申氏既不能喊、又不能怒,挣了几下挣不脱,偎在高恒怀里,那温热的男子气息也荡得她心意不定,立时浑身软了下来,闭上眼一动不动,口中只是喃喃道:“你放开我……这太不成后话……给人瞧见了可怎么好?……”
高恒信手抽出一张银票甩在桌上,将马申氏抱起骑坐在自己腿上,腾出一只手伸进马申氏小衣,在她两乳间摩娑揉搓,……口中一边咂嘴儿亲吻,一边乱嘈道:“那是五百两银票——谁瞧见了是他的福……身上怎么这么香?呀……”那妇人大约从来没有和丈夫这样温存过,早已被他揉得一团软泥似的,一双纤手紧紧搂住高恒的腰,口中喃喃呢呢哼着。二人在凳子上死命搂着,偌大屋里一片牛喘的声音。高恒问道:
“嫂子……”
“唔……”
“比马大哥如何?”
“嗯!”
高恒见马申氏一脸娇羞,已是晕迷如醉,忽然,远处传来唢呐笙篁齐奏声,鞭炮开锅粥似地响成一片,马申氏才惊悟过来。二人起身整理衣装,高恒笑着替马申氏整整鬓角,说道:“二哥没进洞房,大嫂先尝鱼水之乐——我只问你,比马大哥如何?”
马申氏小声道:“他是个不中用的人,又急着要儿子,天天骂我‘不如一只猫,猫还懂得从别处叼野食儿呢!’我家老爷子你别看正经,背地里也摸过我几次呢……他那一把年纪,胡子拉渣的,没的叫人恶心!——你要愿意,差使完了在这多住几天。”说着“嗤”地一笑。说话间,芳芳在外轻咳一声,接着推门进来,说道:“早已绣完了,又到二门上看了看,该来的客听说都来了……”她把卧龙袋双手捧过来,躲着高恒的目光,小声道:“粗针大线的,难入国舅爷的眼……”
肩恒接过细看,笑道:“这个针线谁敢说不好?——你听谁说我是‘国舅’?”马申氏想不到方才和自己如此这般的竟是一位皇亲国戚,心里甜润,脸上更觉生光,倍感身价不凡。芳芳忸怩地说道:“就是跟着老爷的那位姓黄的后生。”正说着,黄天霸一撩帘子匆匆进来,向高恒一揖说道:“藩台爷,臬台在前头等着呢,咱们的人都到齐了。您是摈相,耍陪新娘子进了洞房才能完礼呢!”高恒听了,问道:“来了多少人?”说着便拔脚就走。
“摆了一百桌,”黄天霸一边紧跟着,一边回道,“有千把人吧!”
“黑风寨那边呢?”
“还没有消息。已经派人打探去了。”
“也许已经有人潜进马家庄了?”
“肯定会混进来不少,不过刘三秃子还没有露脸……”
二人说话间,已来到马家大院正厅,高恒沿着石阶走了上来,穿过大厅,迎面便是一片两亩多大的空场,西边已搭起戏台,刚刚开戏,正唱跳加官等帽子戏。空场东边摆满了桌子,前一排十桌,坐满了人,都是一些穿长袍套马褂的缙绅,后面一排是一些教读先生、老秀才、医生、郎中之类,一个个嗑着瓜子儿、吃着茶聊天,漫不经心地看着戏文,显得矜持斯文。往后几排的人越来越穷,有蹲在凳子上喝茶,抽旱烟的,有敞着怀、斜披老羊袄的,还有些蓬头垢面的孩子在桌子腿间又钻又爬、叽叽嘎嘎又笑又叫捉迷藏的,满场的人声鼎沸。四班吹鼓手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吹打响亮,和着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所有这些融汇在一起,显示出主人的交际之广和他的气派为人。高恒抬头看看正厅两侧的楹联。只见门楣中央挂着一个门扇大的“喜喜”字,门楹上写着斗大的字:
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
高恒看了不禁一笑,见黄天霸在门洞里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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