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
小金川也离心不听朝廷的,便把上下瞻对的藏兵组合起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连清兵进藏也要“留下买路钱”!
……傅恒至此,对上下瞻对、大小金川的“乱源”已经明白了。不由钦佩地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岳钟麒。
“其实关键之处就在嘉勒巴身上,朝廷一文钱不用花,给他一个总土司或者安抚使的名目,他就能把大小金川的事安顿下来。大小金川安定了,上下瞻对也就迎刃而解,不战而胜。”岳钟麒用粗糙的手指把一根歪倒的蜡烛芯扶正了,搓着指上的烛油,叹息一声又道;“可惜的是嘉勒巴突然暴亡。据他的妻子说,是沃日在铜令寨设酒宴作调解时被害死的。嘉勒巴和儿子阿莫强一同赴筵,回来后父子双双染病,百治不救,一个月内就双双去世了。
“我去大金川亲眼见到的,就是嘉勒巴死后一个月后出的事。嘉勒巴死,家里治丧——你知道,藏人是最信神的——他的夫人说丈夫是英雄,儿子也是英雄,坚持要请红衣活佛第桑结措——就是那个祭司——来给他父子祈祷。这样,就引狼入室。第桑结措带着二百多名喇嘛来到他们寨中,本来他们是为亡灵超度的,但一来就占了嘉勒巴的宅子,恰也凑巧,嘉勒巴的两个孙子,一个叫色勒奔,一个叫莎罗奔,也一齐病倒,发热,说胡话不省人事。
“第桑结措又是烧香又是请神。还说嘉勒巴祖孙三代作恶,得罪了佛爷,不但一门绝后,全村人都要跟着死,除了处死色勒奔兄弟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我用火枪击毙了结措,却没有解除人们疑虑。我带着我的十个亲兵走近土台,土台周围的几百双眼都死盯着我,他们只是一步一步向后退,却没有人离开场院。
“我走近那两块门板,伏下身子解开绳子,抓起色勒奔胳臂试脉息,只觉得时缓时急,跳得很厉害,又试莎罗奔的时,觉得比他哥哥的症候要轻。但我实在不懂医,对着两个昏迷不醒的病人,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就在这时候,我觉得周围的藏民向前逼近了一步,于是吩咐:‘问问有没有懂汉语的?谁敢再向前,那祭司就是他的下场!’“藏民们在暗中窃窃私议了一阵子,一个头发灰红的老者站出来,双手平展向我一躬,说:‘玛米老爷,我能说汉语。嘉勒巴土舍穷兵好武,给我们大金川带来了无数的征战,他惹怒了上天,他的子孙也应得这样的报应!如果不烧死色勒奔和莎罗奔,上天还会降祸我们全寨。我们一向遵守官家法统,不知老爷为什么要干预我们的族务?’“‘这是你的话,还是你翻译别人的话?’
“‘这是第桑结措带来佛祖的旨意!’
“‘他是小金川的人,凭什么来管大金川事务?你叫什么名字,在寨里是什么身分?’“人们听了他翻译我的话,又交头接耳一阵议论,又一齐用专注的目光盯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回答。老者郑重向我一躬,说:‘我叫桑措,是嘉勒巴土舍的叔叔。专管到小金川佛寺祈祷供献的使者。我哥哥一家遭到这样的报应,我比谁都难过。但我说的话确实都是在西塔尔大佛寺求签求得的原话,大佛寺还专门派了祭司老爷来执行佛的意旨。你们打死了他,上天会用雷击死你们的!’“我听了哈哈大笑,说:‘大祭司既然是佛的使者,理应神通广大刀枪不入!这么多的人,都没有死,怎么偏偏他被打成一堆烂肉?这正是他欺蔑佛祖的活证据,他来诱骗你们杀掉自己的英雄,好让小金川的人重新欺侮奴役你们!’我灵机一动,突然想起这一带是诸葛亮七擒孟获的地方,人们对诸葛亮敬若神明,接口又说:‘我们是征剿里塘巴塘的朝廷大军。路过打箭炉,诸葛亮托梦给我们主帅,说大金川有英雄受难,要我们赶快来救!不然,怎么会这么巧!’“‘诸葛亮?诸葛亮是谁?’
“我正发怔,一个小校大声喊:‘就是孔明!’“人们轰然一阵议论,竟都一齐跪了下来,膝行向我靠近,口里热切地说着什么,一脸虔诚膜拜的神色。突然,一个壮小伙子‘呀’地大叫一声,举起方大刀冲过来,对准门板上的小莎罗奔就刺,我猝不及防,连刀也来不及拔,惊叫一声跃起来格斗时,斜刺里又冲出一个女子,用火把直搪那个小伙子,口中尖叫着什么。
“老桑措叹息一声给我翻译,我才知道,这是几个年轻人的又一本孽缘帐,那举刀杀莎罗奔的叫贡布,那掩护莎罗奔的女子叫朵云。桑措说,贡布喊的是‘他不爱你’!朵云则喊的是‘我不爱你!’这翻译得简捷明了,大惊初定的我倒被逗得一笑。”
第七章 将帅不和沙场纵敌 箕豆相残军前决斗
岳钟麒讲到这里,傅恒一颗悬得老高的心才放下来,听了那翻译的话也是一笑,说道:“看来情之一物,无分域中域外,皆是一理啊!色勒奔兄弟害的是什么病?”岳钟麒道:“后来问了病况,才知道不过是虐疾。他们的叔父听了小金川祭司的话,不给他们吃饭、喝水,关在空房子里‘驱鬼’,弄得病越来越重。祭司又说恶鬼既不能除,就要危害全寨人命,这才施火刑要烧死他们。你知道,我自己就有个虐疾病根儿,在广州买了不少金鸡纳霜,随身带的就有。色勒奔兄弟又不常用药,所以吃下我的药不到半个时辰就退了热:这一手比什么都管用,屯里的藏民立刻把我看成神仙活佛,我们带的紫金活络丹、薄荷油、金鸡纳霜、驱热法风散在这里大有用处,家家户户轮流抢我们去喝糜子酒,我们整天像腾云驾雾似的。别看我们来时十分狼狈,归时却是荣华高贵,由藏民们护送我们回成都,藏红花、鹿茸、麝香、三七、木叶草整整用了十个骡驮子。还有三十个大金饼子,都有烧饼来大——想想看吧,六爷,这不是因祸得福!所以我这辈子,有时处于逆境,总爱回想这一段,有多少气也都平了。那色勒奔兄弟送我们到老界岭雪山口才依依分手。说‘您是个心田极好的人,佛爷必定保佑您。有朝一日有使着我们兄弟的,只要捎个信来,千里万里我们不辞!,”傅恒被他说的这个故事深深感动了,不禁慨然叹道:“这也是一番英雄际会,听来令人热血奔涌!你和莎罗奔缘分确实木浅。色勒奔看来也是有情义的人。怎么兄弟二人反目为仇?”
“为了女人。”岳钟麒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那是我亲眼见的……
“雍正元年,我被封为奋威将军驻守松潘,年羹尧是抚远大将军,主持青海之战。我在川北驻兵多年,对青海的势态比他熟,又原归大将军王允禵统辖,其实早已和罗布藏丹增交上了火。
“我和年羹尧本来是知心换命的朋友,他此刻来主持军务,成了我的上司,我心里原是十分欢喜,竭力助他成功。可他却生了小人见识,怕我争功。放着我川北兵不用,专门从甘东调兵防护青南,打仗也和为人做事一个道理,心术不正,仗就打不好。这么胡调度,塔尔寺里的罗布藏丹增就扮成女人从缝隙中逃脱了。
“年羹尧藏奸纵敌,雍正爷看来早有防备,塔尔寺攻下来第二日傍晚我就接到圣旨,命我为奋威将军,率部五千入青海扫荡残敌,却命年羹尧部策应休整。
“傍晚圣旨到,不到一个时辰又接到上书房廷寄说,已经命驻河南、湖广、四川三省绿营兵马统归我指挥调度,紧接着四川成都大营就递来禀帖:说已经整装待命,请示机宜,并说都统阿山已就道来行辕参见。
“六爷,掏出天良说话,这么一呼百应,我此刻才真正尝到什么叫‘人生得意’,什么叫‘将军虎威’,也才明白年大将军和我极好的知己朋友,为什么掰了交情……定了一阵子神,我才想到,我仍旧只是岳钟麒,可以在凌烟阁上图像,也可成为丧师辱国的死囚!
“和几个幕僚将佐整整商议了一夜,如何挑选精壮兵士,怎样重新建制、粮袜供应、伤员收容调治、出征人员犒赏、家属优抚,一应事务都议得密不透风,唯独青海地理不熟,寒冬季节在万里草原上以五千轻骑扫荡几万残敌,没有好向导是断然不成的。年羹尧既然妒功,请他派人作向导说不定就敢妒功害我,因此绝难指望。此时天色已明,人人熬得两眼通红、头晕脑涨。我就命‘暂且休会,先吃饭——我们还有一天一夜准备时间。真的不成,战场上捉来俘虏也能作向导!,正在这时候,辕门外的中军来禀,说‘有十几个藏民要见军门’。
“‘北藏还是西藏?’
“‘都不是的,是大金川的土舍,还说是大人的熟人故交。’“这当然就是色勒奔他们了。这个时候正逢大战在即,哪有时辰见他们呢?想了想,我说:‘就由你代为接待一下,要来送物件,任凭什么也不要收;要是想要药品,除了治跌打刀箭伤的药,都可给他们一些。要热情接待不能伤了交情——去吧!’那校尉答应一声转身就走,我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说,‘我左右也要吃饭。一齐叫过来吧!饭时闲聊聊,或许能松泛松泛精神。’‘他们总共来了十四个人,色勒奔兄弟和朵云都来了。只隔了一年多没见,小莎罗奔已长得和哥哥一样高了,都是勇猛的汉子,紫红的脸膛,裸露的胸肌块块绽起。只是弟弟方额广颡,看上去比哥哥还要健壮英武。他们都穿着簇新的藏袍,雪白的羊毛里翻露在外,粗重的长统牛皮靴踏在红松木地板上,发出‘吱——咯’的声音。朵云姑娘看去已经有了身孕,低眉顺眼地跟在色勒奔身后。
“‘大金川的雄鹰和风凰都飞到我的军营里来了!’我笑着说,‘我马上要到青海去为我的主人厮杀,这一次来不及多陪你们了!’我命人‘抬出整只的熟羊来,再弄一桶烧酒!’“色勒奔本来神色有点忧郁,这时开朗了一点,小心地扶着妻子坐了,自己才坐下。对我说,‘小金川的沃日封了我们的粮道,十几万大金川人没有盐巴吃。还有,茶叶也快用完了。土司和我们结。了仇,有人过去买粮买药,他们见了就杀。我们是到青海运盐的,顺便来看望你老爷子。朵云已经怀了孩子,她身子虚弱,也想请大人的门巴给她看看病。,我思量了一下,粮食是断然不能给,大军要立刻行动,军中用粮也吃紧。我一边命人带朵云去看医生,一边笑着说,‘青海省已经是大战场,乱兵如麻。年大将军的兵和叛匪混在一处,你这几个人进去运盐是很危险的。’陡地一个念头上来,便问:‘你们熟悉青海地理形势么?’“他们一听都笑了,莎罗奔说,‘我们吃的盐巴都是青盐,年年都到青海去。我们带着鹿茸、犀牛角、象牙、麝香走遍青海,青稞、燕麦、茶砖……什么都能换得的!’我见兵士们抬上羊来,给他们一一倒酒,请他们各自割肉吃,心里打着主意说,‘我可以帮你们个忙,你们也帮我个忙,好么?盐,你们要多少我给多少,治瘟疫的药还有一点金鸡纳霜,军中只要不是治刀枪红伤的药,都可以给你们一些。粮食我这里拿不出来,告诉你们,青海现在也无粮。但也有个变通办法,就是你们帮我一个忙——我出兵青海,中军没有向导,你们留下来给我引路。我就咨会四川巡抚,给你们筹一批粮晌。你们的难关过去了,我的差使也好办了。事成之后,我还可以上奏章保举,岂有叫你们吃亏的理?’“我一边说,小莎罗奔叽哩咕噜就给众人翻译,我心里暗自惊讶,想不到他汉语说得这么好。眼见众人脸上带出喜色,色勒奔说了几句什么,莎罗奔笑着用油乎乎的手捂着前胸,一躬身向我说,‘大哥说,岳老爷子帮助我们赤诚无私。我们不但要给老爷子当向导,还要听老爷子命令,在战场效力。罗布藏丹增虽然没有侵占大小金川,但他们两次带兵打拉萨、烧杀我们的祖宗的产业、兄妹,也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既然岳老爷子有这番好意,我们也要为朋友两肋插刀!’他遂说得琅琅上口流畅自然。我知道他不但苦学汉语,而且还读汉文书籍,便问他:”都读些什么书?汉语说得这么好!’色勒奔在旁插话说,‘他性子野,记性也好,常年在外边跑,早就不用翻译了。现在已经能读《三国演义》。我不行,只能勉强应付一下场面。’这时朵云已经回来,怀里抱着几包药,还有《十全大补丸》《阿胶》等一应成药,她站在一边听着我们说话,一直没言声,这时才说,‘我也要去青海!’“‘这怎么行?’色勒奔‘唿’地站起身来,‘你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朵云很文静地站着,回想起那夜她如疯似狂的模样,我很难把‘两个朵云,形象儿放在一处,她的脸色很苍白,口气绵软但不容置疑:‘你们谁也没有我熟悉青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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