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我开始正视我随时可能结束的生命。我发现,假若我不是如此明确的失去明天,或者我永远都不会得到今天。
希望,给了我明天,但是希望也夺走了我的今天。我惊奇的发现,在失去希望之后,这个世界并不只有绝望。
死亡,送给我太多惊喜。
这一天,我并没有刻意的去做什么,想什么,但是我发现我安详了许多。我总是感到自己回到了当年那个夜晚。天上,是一颗颗明亮的星星。我睡在河边,河流在我的耳边缓缓地流过。我仿佛随着河水在漂流,在进行着一个浪漫的旅行。不同的是,这次我安详了许多。因为,这次我终于知道了自己旅行的目的地,它就近在眼前。我再也没有时间去考虑太多,也不再有时间去埋怨什么。我的每一分钟,都突然变得如此的珍贵。我什么都不想做,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躺在这条河流的旁边,听着它缓缓地流逝。过去我所希翼的一切都不过是这河边的一缕缕风,有时让我凉爽,有时让我感觉冰凉。原来,我的一生走到最后所需要的,只是在河边安详地躺着。天上,是一颗颗明亮的星星。河水带着我,缓缓地流着,没有方向,只是缓缓地流着。我所要做的,只是闭上眼睛,随着河水的节拍缓缓地呼吸。
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个世界有了一些变化,一些微妙的变化。如果你不细心,你是无法察觉的,但是我察觉到了。
早晨,医生给我检查完身体以后,他惊愕地看了我很久才离去。只是因为我对他说了一声“谢谢”。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疑惑,他似乎不敢确定或者说是不敢相信是我在说话。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四处游移,好象在寻找一个原因,一个理由。最后他眨了眨眼睛,离去了。
四周的墙壁原来是很干净的,真的很干净,一点灰尘都没有。床单也是,像这墙壁一样,雪白雪白的,干净得很。我的手似乎也在这纯净的环境里被洗得干净了。一切都是那么干净,干净到让人觉得透明。我的心情因此也惬意起来。我甚至想哼几首流行曲来自我娱乐一下。
舒君又来催促我出去晒晒太阳,透透气。“出去走走吧,晒晒太阳对身子有好处的。”
我笑着摇摇头,外面的世界,我相信会是很美丽的。但是我更喜欢像现在这样,就这样安静的躺在这儿。“你看,这不是阳光吗?”窗外透进来的一缕缕阳光散落在我的枕边,我伸出手抓住一把,伸到舒君的眼前。
“晚上,还有月光。”我努力歪过头,对舒君说。
“你真的不想出去走走?”舒君又问了我一次。
“你去吧,我喜欢一个人待着。”我对着舒君点点头。舒君于是出去了。
舒君出去了,这个小小的房间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很孤独,但我并不寂寞,我很快乐,我很享受眼前的一切。一切都已足够了,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外面的世界我不再关心,我和它已经被这堵白色的墙分开了,我不再受它的影响。我不知道它在怎样变化,也不想知道它在怎样变化。我没有兴趣,我对这些统统没有兴趣。
我只愿意一个人待着。看着那从窗口流进来的白天的阳光,夜晚的月光。我感到我拥抱着他们,我轻轻的均匀的呼吸。我的左手温柔地握着我的右手,交在我的耳边。我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那河流缓缓流逝的声音。多么美妙,多么动听。
也许,你会觉得无聊。但我不,我觉得很舒服。我就这样躺在这间白色的房间里,这张白色的床上,这张白色的床单上。我的白色的左手握着右手交在我的耳边,我的耳边是河流流逝的声音。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星期。你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难以忍受,但我不。我的确是这样待了整整一个星期。而且,我丝毫不觉得苦闷。怎么说呢?怎么表达我的感觉呢?我也不是觉得开心。应该怎样说呢?哦,对了,是喜悦,是喜悦。我沉浸在喜悦当中,这喜悦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前提条件。但是,我感觉到了,并且依赖它获得快乐。
一个星期后,医生和舒君都强烈要求我出去走走。他们说,我这样对身体是没有好处的。我拗不过他们,只好跟舒君到门外去走走。
“你感觉怎么样?”舒君问我。
“挺好。”我说。
“是吗?”舒君很高兴的说。
“你一直都在医院陪我吗?”我问。
舒君低下头,没有说话。我于是笑笑,没有再问她。我举目望向远方,我发现我可以看得很远。
“你饿吗?我去弄点东西给你吃。”舒君问。
“有一点。”我本想说不饿,但是我又担心她担心我没有胃口。
“想吃东西就好了,我去给你弄点东西来吃,你等着我。”我还来不及阻止,舒君就已经快活的跑走了。
我走到一个长凳上坐了下来。只是刚走几步,就觉得有点累。
正坐着,突然,闪出一个声音,“死是什么感觉?有天堂吗?”
我看见一双眼睛看着我,带着泪珠。她正坐在我的旁边。
“你恋爱过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
“你小时候考试有没有不及格过?”我又问。
“问这个做什么?”她奇怪的问我。
“当时你也哭了。恋爱时,考试不及格时,你都哭了。虽然哭的感觉不一样,但是你都哭了,是吗?”我问。
“是啊。”她说。
“你说,她们现在哪里去了呢?我是说那时候哭泣的你自己。”我问。
她的眼珠在眼眶里转动,没有说话。
“她们消失了,永远的消失了,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你用多么大的代价都再也找不到她们的影踪,是吗?”我又问。
她奇怪但是认真的看着我。
“看见天边那朵云了吗?”我指着天边的一朵云,问她。
“看到了。”她顺着我的手指,望向远方。
“今天的天空,今天的云,还有你所看到,所听到,所触摸到,所感到的一切属于今天的事物,到明天……甚至不需要等明天,只需要到下一秒,它们还会在吗?”我问。
她格外认真的注视着我。
我笑笑,“不会,因为它们和我们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死去。”
“但是,我们可曾感到恐惧?……没有,我们从来没有。我们只是怀着美好的感觉怀念从前的日子。”她痴痴的看着我,“死神自始至终都紧紧跟随着我们,他与我们永远都只有一步之遥,我们只一回头,便可以与他呼吸相闻。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恐惧过。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死去。我们的生命永远都只有千分之一秒。前面的时光被死神夺去,后面的时光留给未知。但是,我们没有恐惧过。”
“我们从前不曾惧怕死亡,那么为什么我们最后的时光里,却又要怕死亡呢?”我认真的望着她。
“我们为什么要活着呢?活着有什么意义?”她问。
“我们从死处来,最后又要回到死出去。但是,我们的生命绝不是丝毫没有意义,也绝不只是为了建造死亡的大厦。记住!我们的生命是为了生,不是为了死!在活着的每一刻获取幸福与快乐,然后带着笑容毫无遗憾的离去,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使命。”我说。
“我没有一个朋友。”她看起来又要悲哀的哭起来。
“我们活着并不是只为了我们熟识的那几十个人,而是为了全世界的那些与我们擦肩而过但是莫不相识的人们。因为未知就意味着希望,有希望就有明天。”我说,“但是你千万要记住,必须要认真的活着,因为希望只属于活着的人。死人是没有希望的,就是有,对他也没有什么用。”
“你会哭吗?”她笑了。
“当然!不过,我现在要尽量让自己笑。”我说。
“为什么?”她问。
“与其寻找理由痛苦,我宁愿寻找理由快乐。”我笑着说。
“你看他们。”我指着不远处一对情侣,“他们看起来是不是很幸福?”她点点头。
“但是你又怎么知道她们不痛苦呢?”我说,“在平庸麻木的幸福中执着何尝不是与在苦难中坚忍一样凄凉。”
“怎样活着才会像你这样有乐趣呢?”她想了想,又问。
“只有当我们发现自己的生命每时每刻都在逝去,我们才能证明自己是真的活着。哪一刻我们意识不到,那一刻我们就死了。只有认识到每时每刻生命的不同,我们的生命才会有意义。”我说。
“谢谢你,我现在开心了很多。”她坐着思考了一阵,站起来抹了抹脸颊,笑了,“现在我要走了。”
“你笑起来很漂亮。”我说。
她笑得更加灿烂,她笑着走了。过一阵,舒君就来了。
“我给你买了牛奶,蛋糕,还有面包,没有办法,医院食堂现在没有东西卖,只好到小卖部买了这些。”她歉意的对我说。
“谢谢,这些就很好了。”我说。
“你……”她突然低下头来。
“怎么了?”我问。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她红着脸说。
“我叫白杨。”我说。
“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她问。
“当然!”我说。
“白……杨。”她的脸愈发的红了,半天才喊出我的名字,我于是望着她笑。
“笑什么?”她转过身去,嗔道。我笑得愈发灿烂。
或者结束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这些日子,我很开心。大部分时间,我睡在床上,舒君坐在旁边和我聊天。舒君已经不上班了,时时刻刻都陪伴着我。
我没有想到,在最后的岁月,会是她陪伴着我。在这段日子里,我抽了一天去学校收拾我的东西,舒君依然陪伴着我。
我自己一个人上的宿舍楼,我是悄悄的去的,但是还是被人看见了。纷纷围上来询问我的病情,把我的房间围得水泄不通。我笑着,一句话不说,只是点头。后来,他们都散去了,只剩下陈文。
“我真的信教了。”陈文举着一本《圣经》对我说,“我要做一名传教士。”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不知道?”我问。
“就在我知道你的病情的时候。”他说,“或许只有上帝才是真正万能的。”
我笑笑。
“明年毕业以后,我决定跟另外一个传教士去非洲传教。”说到这里,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是吗?为什么要去那里?”我问。
“因为那里充满希望。”他坚定的说。
我笑笑。希望在梦里,不在非洲。
我们又聊了一阵,他要送我回医院,我谢绝了他,我说我有朋友在等我,他仍然不依,执意要送我。一直僵持到楼下,他看见舒君在等我,于是像我打了个暧昧的眼神,不再坚持。之后,在我们约定某一天他一定到我医院来看我之后才分手。
就在我和舒君向校外走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人,是楚梦蓝。我本想上去跟她打个招呼,并且把舒君介绍给她,但是我又想这样大概没有什么意义。舒君最在乎的是我,而她最在乎的是安宁。我于是望着她的背影,没有跟她打招呼。
我望着她的背影,我在想,假若相处的时刻并不感觉幸福,那又为什么要追逐呢?而若是我们已经在相处的时刻感到幸福,那我们又为什么要去追逐呢?
我望着她的背影,发现自己曾经多么愚昧。
“你认识她吗?”舒君看见我看着楚梦蓝,她的眼神有些异样。
“此时此刻,站在我身边的是你。”我笑着对她说。她于是红着脸低下头来。
一个多月后,医院要给我进行复杂的类似化疗之类很烧钱的疗法,我的钱于是不够用了。我本意是不要治了,大家都知道没有什么意义。但是舒君执意要我治,甚至抱着我哭了起来。我只好依了她。舒君本来要替我垫钱,但我不可能要她这样做,我要舒君替我打电话回家。
舒君打完电话告诉我,我的家人会尽快赶来。
一个星期以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舒君又来看我。她突然伏在我的身上哭起来。越哭越伤心,让人莫名其妙。
“我没事,你别哭。”我以为她知道我的病情又恶化了,于是安慰她说。她摇头,无力地摇摇头。她不敢看我,好象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不敢让我看见。
下午,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因。我的父亲、继母、弟弟在前来看我的路上,出了车祸,无一幸免。
当时,我觉得很突然,我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良久,我听见自己轻轻的一声叹息。
我不得不离开那张床,那间房间,那个医院。舒君非常的不愿我这样做,但是我坚持,她也没有办法。在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陈文恰巧来到这里看我。和他一起来的,就是他说的那个传教士,他是个五六十岁的很健康的老头子。他们两个知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