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5





你那点小心思?随你真哭假哭,这次父亲下了决心,绝对没有转圜的余地!我实话告诉你,鸿
胪卿占卜了佳期,给各家诸侯的喜帖都已经发出去了!”
哭声就像被一刀砍断那样,忽然停住。屏风后面静了一会儿,一个纤纤巧巧的身影推翻屏
风蹦了出来,使劲挥舞着双手跳着脚:“我不嫁我不嫁我就是不嫁!哥哥我恨死你了!”
吕归尘抬头看去。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公主,墨一样漆黑的长发堆在头顶,露出了修长
的脖子。宽大而华贵的宫裙是雅致的水绿色,衬着她的肌肤白净,和白色的抹胸没有区别。她
瞪圆了眼睛,嘴努力地噘了起来,蹦着跳着怒不可遏。那张小脸上满是孩子气,眉心弹着淡红
的梅花痕。
他竟然忽地笑了。
百里缳也看见了那个蛮族世子。她诧异地发现他看起来和公卿少年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披
着夔雷纹的金绣宽袍,头发用一个银箍束起在头顶,简简单单,安安静静,秀气得像是一个女
孩。他也正看着她,一双眼睛深静如同湖水。她看不懂他的神情,只觉得很深又很遥远,跟她
以前见过的公卿少年都不同。
她好奇起来,咬着手指仔细去瞅这个少年,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她觉得脸有点烧,想这
个少年那么认真地看着她笑,一定是喜欢上了她。
“缳公主,缳公主!”婆子急忙上来拉她,“送公主回后堂休息了,都瞎眼了么?快上来服侍!”
女侍们围了上来,隔断了吕归尘和百里缳之间的目光。她们打起了华丽的伞盖,簇拥着公
主离开了,跟在后面的婆子跑得磕磕绊绊。
吕归尘低下了头,他想着缳公主眉心弹着的艳丽的红痕。他已经努力了很久,让自己不要
再去想那些琐碎的事情,可是缳公主眉心弹着红痕,于是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他心里一动一动
的,像是雏鸟在里面敲击蛋壳。他想着那天晚上他看着她在空中摘下了眉心弹着红痕的面具,
手里捧着一盏灯火。
他想自己真没用,老是这么想这么想。可是他忍不住,他觉得心里真痛啊,像是拴了一根
线,总是被不经意地拉扯一下。
百里煜移步上来:“尘少主,也算是见过了。我们还是回东宫吧。”
吕归尘顺从地起身,百里煜又说:“阿缳这边的花园是很好的,槿花刚刚开了,不如我们一
起走几步,从后门出去?”
吕归尘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让车马移到后门等着。”百里煜对贴身的侍卫下令,“你们也跟着去,我跟尘少主两个人走
走就可以了。”
侍卫们也离去了。百里煜在前面带着吕归尘绕过几道门,走上了后山的小道,两个人也不
说话,只是一前一后地漫步。
走了很久,百里煜清了清嗓子:“我这个妹妹,从小就长在母亲身边,确实是娇惯,不过她
也没有什么坏心眼,东陆公卿家的仕女,十有八九都有这样的毛病,你不要见怪。”
百里煜想想又笑:“其实阿缳长得很美,东陆诸侯的几位公主中,都说小舟公主是容色冠绝,
不过阿缳也是出名的。前些日子陈国公派使者送来荔枝,其实是为储君求婚探父亲的口气,父
亲没有答应。这次父亲执意让阿缳出嫁,开始我是很吃惊的。”
“我知道,缳公主是国主最珍爱的女儿,我能够得到国主的赏识,也觉得有幸。”吕归尘说。
两个人又走了几步,百里煜忽然停了下来:“那个羽族的女孩子,尘少主打算怎么办?”
吕归尘微微哆嗦了一下:“煜少主也……”
百里煜轻笑了一声,摇头:“其实尘少主在南淮城算是有名的人了,这些事情,东宫里面那
些禁军嘴快,也都告诉过我。”
他低低叹了口气:“我是阿缳的哥哥,这话说来也许有些私心了。不过尘少主既然答应了父
亲,要娶阿缳……我是个只懂书画诗文的人,两国的盟约我也说不出什么,不过婚姻是大事,
希望尘少主能够对阿缳好,她虽然任性,终究是我的妹妹,你将来的妻子……不要辜负了她。”
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不用煜少主叮嘱,我知道该怎么办。”
百里煜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并行了几步,忽然低声说:“难道尘少主就没有想过逃走?”
吕归尘吃了一惊,站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百里煜似乎觉得自己失言了,低笑了几声,摇摇头:“说实话,有时候我也有很叛逆的想法,
可是一个人生在世上,哪能自由自在呢?这东陆广大,门复门关复关,逃到哪里去呢……鸿胪
寺定下的婚期是?”
“八月十二。”
百里煜点了点头,也不管吕归尘,沿着小径默默地走了。只剩下吕归尘一个人在黄昏的花
园里,他抬起头,看见头顶的槿花开得正盛。

八月初三。
羽然小口抿着杯子里的白米酒,翻着眼睛去看桌子对面的吕归尘。吕归尘有些恍惚的样子,
只是侧眼去看窗外的车马,下午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他的脸颊上,显得他端好如一个
女孩。
羽然憋了一口气,忽然探过身子去在他耳边打雷一样地喊:“喂!”
吕归尘吃了一惊,转头看着她。
整个酒肆里的人都被引得看向这边,看见呆呆的少年和气鼓鼓的女孩儿,稍微静了一会儿,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低笑起来。羽然他们三个总来这个小酒肆,从掌柜到熟客都认识他们。
“你今天出门撞到头啦?那么傻乎乎的。叫我出来,又不说话。”羽然瞪了他一眼。
“哦,没有……”吕归尘这么说着,却像真的被撞到头那样揉了揉脑袋,“我在想……我也许
很快就能回家了。”
“回家?国主愿意让你回家了么?”
“是啊,我阿爸过世了,按照我们蛮族的习俗,要所有的儿子骑着马,带着他的骨灰,放马
跑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然后挖一个坑把骨灰埋下去。还要随身带一头带崽的母骆驼,把
骆驼崽在那里杀了,母骆驼就会非常的悲伤,这样以后要祭奠父亲,只要牵着母骆驼,它记着
骆驼崽被杀的地方,自己能找到,别人却不行了。”
“真是残忍!”羽然扁了扁嘴。
“嗯……”吕归尘低低地说,“其实我也觉得很残忍的。”
“不过不过,”羽然抹了一下嘴边的酒水,“那母骆驼要是也死了,岂不是永远都找不到坟墓
了?” “嗯!”吕归尘点头,“可是骆驼的寿命很长的,等到骆驼都死了,那人的儿子们也差不多都
死了。记得他的人都死了,也就不用再找他的坟墓了。”
“记得他的人都死了,也就不用再找他的坟墓了……”羽然有些忧郁的样子,“有一天我死了,
谁来找我的坟墓啊?”
吕归尘呆了一下:“我会记得的……”
他摇摇头,改了话:“别想这个了,你不会死的,你会一直都这样,蹦蹦跳跳的。”
“一直都这样,还不变成妖怪啦?”羽然转瞬间又高兴起来。
吕归尘笑笑,羽然一边抿着米酒一边哼着歌。她点着头,额前那一缕倔犟的头发轻轻地跳
动。
“羽然你洗头了么?”
“嗯!”羽然点头,“今天早晨才洗的,我的头发有开叉啦。”
她扒拉着自己金色的长发,掀起来一缕一缕细细地看,那些头发扯开来散落,像是一层金
色的帷幕。
“我……能不能摸摸你的头发?”
“嗯,你帮我看看还有没有分叉的,我已经剪掉好多了。”羽然背过身去。
于是吕归尘轻轻地把手放在了羽然的头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像是风里落下的
一片叶子。他曾用这只手握着影月杀死过威震东陆的雷骑,可是这时候这只手好像根本不是他
的。
许多年之后,青阳昭武公回想他一生中最温软的时光,是在南淮城的街头,他和他心爱的
女孩儿并着肩走,有时候羽然也会拉住他的手,而有的时候,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高声呼
喊让他走快一些,曾经在那些深寂的小巷里,她没来由地唱歌,这时候吕归尘总是以为他是在
做一个很漫长的梦,长到不会再醒来。他们走累了会托着腮坐在那里,看着一辆又一辆的大车
经过,羽然说我有一天要坐着这样的大车去远方,吕归尘说那我跟你去,羽然说那我要坐比你
早一班的大车,这样我总是先到,你追着过来,我又跑掉了。
吕归尘会拼命地去回想他和羽然在一起的一点一滴,他怕遗忘,他想是否曾有那么一刻,
羽然的心里对他有过那么一丝异样的情怀。可是他不知道。于是他仅仅能一再地回忆他的手指
划过羽然的长发时,仿佛划过纤细如丝的时光。他揽不住时间,只能在风一般的触感里面去见
证曾经有过的一切。
长发是顺滑的,像是丝缎,其实一点点的分叉都没有。吕归尘的手最后停在羽然的面颊边,
他触到了羽然的耳朵,捏了捏她的耳垂。
“痒死了痒死了!”羽然咯咯地笑着闪开,用手把自己的两只耳朵都捏了起来,不让吕归尘
碰到。
吕归尘看着自己的手,觉得那种柔软的感觉还在,只是像被风吹走那样一丝一丝地散去了。
“对了,今天我跟煜少主约了,有点事,我要先走了。”他站了起来。
“喂!记得结了账再走,我可没带钱。”
“哦。”
“还有,”羽然把手高高地举起来,“我还要米酒!”
吕归尘愣了一下,不由得笑了起来,摸出一枚金铢放在桌面上,对一旁的伙计说:“还要米
酒。”
伙计答应着去了。
吕归尘走到门边,看见羽然把自己那杯喝完了,舔了舔嘴唇,把吕归尘剩的半杯也都折进
了自己的杯子里。她双手捧着杯子,一点一点地抿着,转着眼睛去看周围,像是个无聊的孩子。
“羽然……这些天我有点事,不能常出来了。”吕归尘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抖,他竭力忍住了。
“嗯!”羽然点头。
吕归尘揭开了帘子。
“真傻……”他轻声说。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谁,也许是说自己,也许是说羽然,说那么多隐隐约约的眷恋和表白你
始终都不明白,只是在下午的阳光里雀跃着爬上树去摇晃挂满枣子的树枝。
“阿苏勒你说什么?”羽然在他背后说。
吕归尘不敢回答,也不敢回头,他装着没听见掀开帘子出去了,面对外面刀枪剑戟一般的
阳光,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他转过街口,在阳光照不到的巷子里,紫寰宫的执金吾们高举着金菊花大旗,牵着骏马在
那里等候他。率领这些执金吾的,竟然是三军的统帅拓跋山月。
拓跋山月看了他一眼:“尘少主,你是青阳的世子啊!你和一般人,是不同的。”
他不再说什么,亲手为吕归尘牵过战马,把缰绳递了过去。
吕归尘看着那根丝综的缰绳,他知道这是一个选择。要么去接马缰,要么去接她的手,一
旦接下了,漫漫长途,就再不能回头。这是背道而驰的两条路,一条通向广阔的草原和血色的
战场,一条通向南淮城的街头,融融的月色下笛声楼头,温温软软的手。
“世子!”拓跋山月低声说。
吕归尘点了点头,接下了缰绳。
酒肆外的马蹄声像是一阵疾雷,震得地板都微微颤动。有人招展着红色大旗如风驰过,消
失在小街尽头。
“当街就敢这样放马跑,撞着人可怎么办?”伙计嘟哝着,端了温好的米酒上来,放在了羽
然的面前,“慢用。”
他无意中低头看了羽然一眼,忽然发现这个女孩儿一向灵动的眼睛黯淡下去,她不再眼睛
转来转去地看周围,只是默默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出神。她忽然把杯子往桌上一撂,急匆匆
地跑了出去。
街头空无一人,下午的阳光晃着她的眼睛。她看不见那个少年的背影了,这条街显得那么
空旷。
“阿苏勒……”她低声说,噘起了嘴。
十一
八月初四。
凰月坊,鸣珂里。
黄昏将尽,玉石铺子里面空荡荡的没客人,玉工手持着掸子在大件的玉器中漫步,轻轻掸
去浮灰。
帘子哗啦一响。玉工抬头睁大了昏花的老眼,看见是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的肩上垂下
银质的菊花军徽,身上是以黑铁鳞穿成的扎甲。玉工忽地提起了小心,配银菊花军徽的是牙将
了,以这客人的年纪,军衔不算低,而那件鲮甲更是禁军骑兵才装备的,禁军在南淮城里的名
声比群狼恶虎好不到哪里去。
进来的年轻人全然不像是来买玉的样子,迎面碰上那只酒红色的大玉海就站住了,眼睛里
带着些茫然,扫视着琳琅满目的圭璧璜璋。他的头发凌乱,满脸都是汗迹,甲胄的领口拉开了
一半,领巾歪斜着,似乎是刚刚操演归来的样子。
玉工带着笑走到他身边:“客人,我们要关门了,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就快挑吧。”
远没有一个禁军少年军官应有的气概,年轻人局促地点了点头,也不看玉工,左右顾盼着
走进玉器堆里。
玉工是见过世面的人,放下心来,依旧在周围转着掸拂灰尘。夕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