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
高昂的水声响起,她记得曾经听过这种类似洞窟中水滴敲打着水面的声音。剑上映着的人影越看越明显,就像水面在涟漪过后随着水声一起平静下来,影像也跟着变得清晰。
是人,一个女人,在某个房间里走动。
看出这一点后,阳子的眼睛盈满泪水。
“……妈妈。”
那里映照出的人就是妈妈,而那个房间则正是阳子的房间。
白底象牙色花纹的壁纸、小碎花窗帘、拼布床罩、架子上的绒毛娃娃、桌上那本《好长的冬天》。
母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摸摸房间里的东西。她把书拿起来轻轻翻了几页,打开桌子抽屉看看里面,一会又坐在床上叹气。
(妈妈……)
母亲看起来似乎有点憔悴,落寞的表情让阳子胸口一揪。
她一定是在为阳子担心。阳子离开那一边已经两天了,她可是从来不曾在帮忙准备晚饭时迟到过,要去哪里也一定事先说好的。
母亲将周围的东西都摆弄过一遍之后,终于跌坐在床上,拿起靠在墙边的绒毛娃娃轻轻地拍打着。拍打完之后,又一边抚摸一边压低声音哭了起来。
“妈妈!”
阳子不由自主地叫着,仿佛她就在面前。
一叫之下,影像就中断了。她赶紧回神将目光焦点集中,眼前却只有一把剑。剑的光芒已经消失,剑身上看不到影子,连水声也停了。
“──怎么回事?”
刚才到底是发生什么事?逼真得就像现实一样。
阳子再度将剑拿到眼前,但是再怎么凝视剑刃也看不到影像了。水的声音也听不见……
水滴的声音。
阳子突然想起来了。
那是曾在梦中听过的声音。在连续一整个月的梦境中,必定会出现的尖锐的水滴声。那个梦已经变成现实了。那刚才见到的幻影呢?
怎么想还是不懂,阳子甩头。竟然想回家想到看见了母亲的影子。
阳子看着猴子消失的方向。
如果她承认回不去了、都是圈套,那就失去了一切希望。
这不是圈套。刚才景麒没有来救她,并不代表他抛弃了自己,他一定是有别的事要忙。
──不,其实根本就连脸都没看清楚,说不定是阳子自己看错人了,把他当成是景麒。
“一定是这样。”
他很像景麒,但不是景麒。这里有各种不同发色的人,她只是看到金发就以为是景麒,其实她并没有看清对方的相貌。这样想起来,她感觉那个人影好像个子要比景麒矮一点。
“没错,就是这样。”
那个人不是景麒,景麒绝不会弃阳子于不顾。因此,只要能找到景麒,一定可以回去。
她很用力很用力地握着剑柄,此时,背上突然有一阵寒颤窜过。
“冗佑?”
身体自作主张地站起来,把剑从上衣里解开并摆好架势。
“……怎么了?”
明知没有回答但还是问了,接着阳子专注地看着四周,心跳在加速,有沙沙地拨开草丛声从正面传过来。
──有东西来了。
接着,她听到了低吼,像是狗在威吓其它动物的声音。
──是那一群!
是攻击马车的那一群吗?
不管采取什么行动,在这样的黑暗中应战都是很不利的。阳子心中打算着,于是看看背后。她想找个光线亮一点的地方,才轻轻踏出去一步,寒颤的感觉就助她一臂之力,阳子开始跑了。在此同时,她听到有个庞大的东西拨开草丛冲过来的声音。
阳子在黑暗的树林中狂奔。追兵的脚程相当快,不过她还是没被追上,看来对方并不是什么动作灵活的对手。
阳子可以听到它从一棵树跑到另一棵树时被两旁树枝扫到的声音,有时甚至还会听见它似乎撞到了树干。
朝着光亮之处向前冲,阳子自树林中飞奔而出。
那是半山腰的树丛外面,一个像平台般的突出的地方。苍白的月光照射之下,起伏不大的相连山峦尽在眼前。她啧的一声,对不是平原感到相当失望,一边转身摆好姿势。一个发出巨大声响的庞大黑影一跃而出。
它长得像牛,全身披着长毛,随着呼吸毛还倒竖起来,口中发出像狗一样的低鸣。
阳子不吃惊也不害怕。虽然心跳在加快,呼吸仿佛灼烧着喉咙,但对怪物的恐惧已经变得很淡了。她把注意力转向冗佑,身体里响起有如潮水的声音。她漫不经心地想着,我可不要又浑身溅满敌人的血。
不知不觉间月已高悬。剑刃沐浴在皎洁的白色光辉中,看起来更白了。
当她在夜色中看到白刃被染黑,那只巨大的怪物已被她用三招打倒在地。就在她靠过去想使出最后致命的一击时,她看到旁边树林的暗处,有闪着红光的眼睛在聚集。
她一边找寻光亮的地方前进,一边不得不多次和来袭的妖魔战斗。
在这个漫长的夜里不知受到多少此攻击后,她终于想通了怪物都是在晚上出没。虽然打斗不至于是连续不断,但即使可以借助珠子的力量,疲倦还是开始累积。当黎明降临在杳无人烟的山路上时,就算是将剑撑在地上当成拐杖,她也走不太动了。
天开始亮的同时,攻击也变得断断续续,等到晨光洒下来后就完全停了。她很想就这样瘫在路边睡觉算了,可是被人看到会有危险。于是她拖起发软的手脚走进路旁的树林,在离山路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找到一处柔软的草丛,在那儿抱着剑坠入了睡眠。
第三章
Ⅰ
她在接近傍晚时起来,漫无目的地走着、战斗着度过夜晚。睡的地方是草丛,吃的东西就只有果实,就这样过了三天。
因为实在太疲累,即使在那样的地方也不会睡不着,但是肚子就一直处于很饿的状态。虽然只要握着珠子就应该不至于饿死,但却无法填满空空的肚子,阳子觉得胃里面好像养了千百只啃食自己身体的小虫。
到了第四天,她放弃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了。
为了不要碰见某些东西──阳子也不知道那些会是什么──而不停地走着,她明白,光这样走来走去是不会有什么进展的。
她一定得去找景麒,要找他就必须要往有人的地方去。可是人家要是发现她是海客,就会把她抓起来,结果又会有同样的下场。
她至少得要去哪里弄些衣服来穿才行。起码穿着打扮变了之后,乍看之下阳子的海客身份或许不会被识破。
问题是弄到衣服的方法。
阳子不知道这里是用什么货币,身上更没有半毛钱,要用买的是不可能的。这样一来,方法就很有限了,不是亮出剑来威胁人家用抢的,再不然就是用偷的。
其实早几天阳子就想到衣服的事了,却没有去偷的勇气,但在山里毫无目标地乱逛了四天后,她终于下定决心。
阳子一定要找到生路。她用不着杀人,也不是要从尸体上偷东西。犹豫很快就到达终点。
阳子站在大树干的树荫底下,注视着就在不远处的小村子,贫寒的屋子群聚在山谷之中。太阳高挂着,极目望去可以看见田里有人影,现在一定是居民正忙着农事的时间吧!
她下定决心,慢慢走出林子,逐渐靠近村落里看起来最近的房子。房子不是被围墙之类的东西环绕,而是被小块田地所包围。黑瓦屋顶,一半已经开始剥落的白土墙,墙上有个像是窗户的洞口,不过没有装玻璃,虽然有个很像百叶窗的窗板,却全都大大地敞开着。
阳子边注意四周状况边靠近建筑物。即使最近不管看到什么样的怪物都不会吓到,如今却得咬紧牙关,否则牙齿就会不停地打颤。
她悄悄地从窗户窥探,小小的泥地屋里有着炉灶和桌子,感觉上像是起居室兼厨房。没有见到人影,仔细听听,也没有声音。
蹑手蹑脚地沿着墙走,她在井边看到了一片像是大门的木板,于是伸手开开看,板子就像一般的门那样用拉的,很容易就打开了。
她屏住气息往里面偷看,终于确定屋子里没有人在。阳子轻轻吁口气,走进屋中。
这是个约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泥土地房间,虽然布置简朴却有“家”的味道。只不过是有四面墙、有家具、有日常用品,就让她想家想得快哭出来。
阳子看到这房间里只有几个架子,于是走进唯一的那扇门,轻轻打开后一看,里面像是间卧房。两张比之前那个牢房里稍微好一些的床放在房间的两边,还摆了橱子、小桌子和一个大木箱。看样子这屋里就只有两间房间。
确定一下窗子是开着的,阳子接着走进房间,将门关上。一开始她先察看橱子,发现里面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后,她又将木箱的盖子打开。
箱子里是摆了一些布料什么的,乍看之下似乎没有称得上衣服的东西。再环顾房间,也没有看到其它像是装了衣衫的家具。她估量着这堆布中一定会有,于是按照顺序从上面一件件地抽出来。
她把这个约有大型电视那么大的箱子掏空,发现里面只装着些放了杂七杂八物品的小盒子、床单、薄被等等,还有阳子怎么也不可能穿得下的小孩子衣服。
不可能会没有衣服的,于是她再一次察看房间,就在此时,隔壁房间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阳子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心脏瞬间开始狂跳。她很快地往窗口瞄一眼,但觉得离窗户实在太远了,想要走到那里却不被门外的人发觉,简直是不可能的。
──千万别进来。
轻柔的脚步声在隔壁房间里走来走去,突然间,卧室的门动了。完全无法移动的阳子,呆呆地站在箱子前丢得乱七八糟的那堆布当中。她反射性地想握住剑柄,不过还是作罢了。
她是为了活下去才进来偷东西的,要立刻变脸拿剑威胁对方说起来简单,但对方要是不害怕的话,她就不得不用剑了。她不想拿剑对着人。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吧!阳子输了这场生存的赌注。
──即使痛,也只是一眨眼就结束了。
门打开,正要踏进房里的女人痉挛般地吓得僵住。那是个刚过中年的大个子女人。
阳子并不想逃,就这样默默地站着。她觉得自己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了。如果就这样被抓起来押到县政府,在那里接受应有的刑罚,可以让一切都结束的话,她也就可以忘却饥饿与疲惫了。
那女人看看散落在阳子脚边的布,接着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们家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偷。”
阳子等着她大喊大叫。
“……还是要穿的?你想要衣服吗?”
这下阳子不明白了,只好静静地站着。那女人看到她的样子后似乎更加肯定,于是走进房间。
“穿的衣服在这里。”
女人经过阳子身边,走到床铺旁跪了下来。她将铺着的棉被掀开,床底下是一个抽屉。
“那个箱子里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还有我死去孩子的衣物。”
她边说边打开抽屉,开始从里头把衣服拉出来。
“你要穿哪一种衣服?不过这里就只有我的衣物而已。”
女人转身看了阳子一眼。阳子瞪大了眼睛,回答不出来,于是那女人自顾自地开始将衣服摊开。
“要是我女儿还活着就好了,这每一件你穿都太素了。”
“……为什么?”
阳子结结巴巴地开口。
为什么这个女人没用惊慌失措?为什么她不逃?
“什么为什么?”
那女人回头看,阳子仍不明白她先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女人用有点僵硬的表情笑了一下,接着继续手中把衣服摊开的动作。
“你是从配浪来的吧?”
“……嗯。”
“听说有海客逃走了,闹得天翻地覆。”
阳子保持沉默。那女人苦笑道。
“有很多人就是死脑筋,说什么海客会亡国、会让我们倒楣,竟然连有蚀发生都全推说是海客引起的,笑死人了。”
说完后她从头到脚打量着阳子。
“……你身上这些血是怎么回事?”
“在山里碰到妖魔……”
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哦,受到妖魔攻击啊!最近这种事是很多,幸好你还算平安。”
女人说着站起身来。
“先坐下吧!饿不饿?有没有好好吃东西?你的脸色好难看啊!”
阳子只是摇摇头,又不由自主地把头低下。
“我先拿点吃的给你好了!用热水把污垢洗一洗,衣服的事待会儿再来烦恼。”
女人兴冲冲地走回隔壁房间,她在门边回头问着动也不动的阳子。
“你叫什么名字?”
阳子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她就这样蹲下去。
“可怜啊!”
女人说道,温暖的手心拍拍阳子的背。
“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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