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
“无有啥县长啦!”
“人民冬天住在镇里,春天来了就回到村里。”
“冬天住的叫做‘里’,春天住的叫做‘庐’。”
“可是我……”
老人瞧瞧阳子。
“侬到底是啥人?”
“我……”
“侬和我是不一样的海客。我在这个异乡只有一个人,从在打仗的日本被丢到这个讲话、生活习惯都不懂的地方,这些年来无有老婆无有孩子,如假包换的孤丁丁一个人。”
为何会发生这种事?阳子拼命寻找原因,但是想破了头,也无法从至今所见所闻的一切事物中找到任何线索。
“我从一个烂透的地方,来到另一个烂透的地方。为啥侬这种因为有我们的牺牲才能过安稳日子的人,连来到这里都是占尽便宜?”
“我不知道!”
阳子叫着,这时门外有人说话了。
“客倌,有什么事吗?”
老人急忙把手指抵着嘴唇,阳子看着门。
“不好意思,没事。”
“是吗?这里还住了其他客倌哦。”
“我会注意要小声一点的。”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阳子轻轻松口气。老人用非常冷峻的表情看着阳子。
“刚刚的侬也懂?”
注意到语言问题的阳子点头。
“……我懂。”
“刚刚伊讲的是这边的话。”
“那……我说的是哪一种语言?”
“我听到的是日本话。”
“可是对方都听得懂啊。”
“那倒是没错。”
阳子平时说的只有一种语言,听的也只有一种语言,那么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呢?
老人的表情软化了。
“侬不是海客,起码不是寻常海客。”
他说的“海客”一词不光只是声调,连发音都和阳子听惯的不一样。
“侬为啥听得懂?”
“我不知道。”
“怎磨会不知道?”
“我完完全全都不懂,不懂自己为何会来这里、为何自己和伯伯会不一样?”
为何连样子都变了?阳子心里嘀咕着,一边摸摸因为染过而变得硬梆梆的头发。
“要怎么样才能回去?”
“我找过了,答案很简单,回不去。”
说完他干笑着。
“能回去我早就回去了。不过,倘若现在回去会像浦岛太郎吧?”
说完后他丧气地看着阳子。
“……小姑娘,侬要去哪儿?”
“我没有目标。呃,有个问题可以请教一下吗?”
“啥事?”
“伯伯,您没有被抓吗?”
“被抓?”
诚三瞪大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如此,这儿的确会抓海客。不,我不一样,我是漂流到庆国的。”
“什么意思?”
“每一国对待海客的方式好像都不同,我是到了庆国,在那儿拿到户籍。本底子去年之前都在庆国过活,不过大王驾崩之后全国一片混乱,我住不下去才逃过来的。”
阳子想起了曾在城里见过的难民。
“那……在庆国的话,就可以住下来而不必逃亡吗?”
诚三点头。
“说得不错,不过如今不行了。因着内战,全国兵荒马乱。我住的村子被妖魔攻击,死去一大半。”
“妖魔?不是因为内战吗?”
“国家动乱必有妖孽,不只有妖魔而已,干旱、洪水、地震,灾祸一椿接一椿,所以我只得逃来了。”
阳子垂下眼睛。到庆国就不会被追缉。继续在巧国到处逃亡和到庆国去看看两相比较,哪一个比较安全呢?在她思索时,诚三接着说了。
“女人是更先前就开始逃了。大王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要把女人赶出国去。”
“不会吧?”
“千真万确,听说首都尧天剩下的女人都被杀了。本底就不是啥多好的国家,很多人就趁着机会逃出来了。侬还是勿要接近的好,那儿已是妖怪的巢穴了。前一阵子有好多人逃命出来,今个却明显少很多,只怕是已无法越过国境了。”
“原来……是这样。”
诚三对着喃喃低语的阳子露出自嘲的笑。
“问我日本的事我勿知道,反而这儿的事我能告诉侬。……看来我已经变成这儿的人罗!”
“哪儿的话。”
诚三笑着抬起手。
“巧国比起庆国好忒多了。不过这儿会抓海客,再好也没有用。”
“伯伯,我……”
诚三笑了。一个半哭半笑的表情。
“我明白,小姑娘,这不是侬的错。我心里明白,但就是嘴巴笨,我向侬道歉。小姑娘不得不逃命,还是侬比较命苦。”
阳子只是摇摇头。
“我得回去干活了,要打点早饭的事。一路上小心啊!”
他只说了这些就溜出门外去了。
阳子本想叫住诚三,不过又忍住,只向他道了声晚安。
Ⅳ
从架子里拉出薄薄的棉被,阳子躺在上面叹了一口气。虽然已经好久没有睡在棉被里了,自己却丝毫没有半点睡意。她明白,这是因为有事让她挂心。
为何阳子没有语言上的困难呢?她从来也没想过要是自己语言不通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田地。话说回来,她也想象不出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如果这里通行的不是日文,那阳子不可能听得懂的。她和门外的人讲话时,说的究竟是什么语言?在老人听起来是日文,其他人听了却是这边的语言……
老人所讲出来的这边的用语,发音在她听起来有些不太一样。这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没有“县长”一词的事就更不用说了,那阳子一直以来所听到的“县政府”、“县长”这些词,到底又是什么语言?
阳子瞪着低矮的天花板。
──是被翻译了。
阳子所听的语言,是不是用某种东西、某种方法翻译得好好的,变成了阳子可以理解的话呢?
“冗佑?是你吗?”
这个朝着自己背后低声问出来的句子,想当然是得不到答案。
※ ※ ※
她像平时一样抱着剑入睡,等到醒过来时,阳子摆在房间角落的行李不见了。
阳子跳起来,急忙开门试试看。房间门被锁得好好的。
她找来店里的人,说出事情原委。很怀疑地打量着房门和房间的两个伙计,用凶狠的眼神瞪着阳子。
“你真的有什么行李吗?”
“有啊,我的钱包就放在里面,不知被谁偷走了。”
“可是房门好好地锁着啊!”
“是不是另外打了钥匙?”
听到阳子这么问,男人们的目光更凶了。
“你是说是我们店里的人偷的吗?”
“你是不是早就不想付钱?打一开始就盘算着要找麻烦然后溜掉?”
两个男的咄咄逼人,阳子悄悄将手放上剑柄。
“不是的。”
“反正付钱就是了。”
“我说了钱包被偷走了嘛!”
“那就把你送到官府去。”
“等一下!”
阳子正打算把布解开,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对他们说道。
“请叫昨天那位老伯过来。”
“老伯?”
“就是庆国来的,姓松山的那位。”
男人们面面相觑。
“他怎么了?”
“叫他来,他有看到行李。”
其中一个男人像个门神似地站在门口,对着背后的年轻人用下巴指一指。年轻人跑着离开了走廊。
“你左手的包袱是什么?”
“这里面没有钱。”
“让我检查检查。”
“先等老伯过来。”
阳子断然地说,而男人则用怀疑的眼光瞧着她。很快地,吵闹的脚步声响起,年轻人回来了。
“他不见了。”
“不见了?”
“行李也不见了。那个老头跑掉了啦!”
挡在门前的汉子咂咂舌头,阳子听着那声音,咬紧了牙关。
──就是他。
是那个老人干的。
阳子闭起眼睛。连同样身为海客之人都背叛自己。
他是不能原谅阳子在战后富裕的时代中成长?还是不能原谅阳子没有语言障碍?又或许他根本一开始就有这个企图了?
她还以为发现同伴了,而且本来还相信老人也有同样的想法。被达姐所骗,让阳子没有勇气再去相信这个国家的人,没想到连同样是海客的诚三都背叛她。
心头的苦涩一点一点地累积,怒气唤醒了阳子体内那片怒海的幻影。她觉得自己就将要变成某种野兽。
阳子在巨大的打击下冲口而出。
“就是他偷的!”
“他是个流浪者,八成是对这里没兴趣了吧!”
“你不要强词夺理推到他身上。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阳子紧握住剑柄。
“我是被害人耶!”
“我们这儿可是做生意的,怎能让你白住啊!”
“是你们管理不周。”
“少罗唆!把那个给我。”
男人正伺机而动,阳子便摆好姿势,用手把布包抖开。只见从小窗照进来的光将剑身映得闪闪发亮。
“你、你想干嘛?”
“让开。我说了我是被害者啊。”
年轻人大喊大叫着跑远,单独被丢下的汉子则慌张得直跳脚。
“让开!想要收钱的话,就去向那家伙讨。”
“你老早就计划好了对吧?”
“我说不是就不是!等你抓到了老伯,再从行李里头拿钱来付吧!”
她将剑往前一送,男人向后退。她继续威胁地逼近三步,男人立刻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阳子跟在他后面跑了出去。
多半是那个年轻人去搬救兵了,有好几个人追过来,阳子一边挥剑吓吓他们一边冲向客栈外,拨开人群向前跑。
她觉得手臂好痛,就在被老人紧紧用力抓着的地方。
这是个教训,她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Ⅴ
从那以后,她又开始继续着餐风露宿的旅程。
不知不觉就沿着大路到了下一个城镇,可是身上没有钱,既不能投宿也不能吃饭。虽然应该可以进城像难民一样睡在城墙下,但一方面有守卫在城门口站岗,一方面阳子再也不能忍受混杂在大批人群中的痛苦。
她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会伸出援手。
这里没有任何人值得阳子信任。
她觉得与其上当受背叛,还不如边挥剑赶妖魔边在野外露宿算了。
※ ※ ※
换了装扮之后她看起来不像女的,人家也常常把她看得年纪更小。这里的治安很差,有好几次她都被神色凶狠的混混们盯上,但要她举剑对着别人吓唬,她已经再也没有一丝手软。
白天走着走着要防备擦身而过的人们,夜里走着走着要和妖魔奋战。晚上睡觉时说不定会有妖魔突袭,她便自然而然地过着白天睡觉夜里上路的生活。
沿着大路旁的庐中也有卖食物的人家,但仅限于白天,更何况阳子的身上没有钱,当然也就没有饭吃。
有几次她耐不住饥饿,压抑着厌恶去找工作,但是有大量难民涌入的城镇里已没有工作机会。再说她看起来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更不可能有人会雇用她。
※ ※ ※
妖魔每晚都出现,有时甚至连白天也会现身,逼得阳子很头痛。疲倦和饥饿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她。而更让阳子困扰的,是宝剑显现的幻影,还有那只苍猿。
看着母亲哭泣的样子让她心痛,苍猿则继续地诱惑她死了比较好。然而这些都赢不了她看看母亲、看看自己曾经生活之处的渴望,赢不了至少和人说说话的渴望。
剑上显现的幻影必定是在晚上到来,而且会呼应着她想家的心情。是宝剑不可思议的力量碰巧在夜晚出现,还是根本就只会发生在夜晚?阳子对此毫无头绪。
妖魔接连不断袭击、无暇思念家乡的夜,让身体倦怠,终于有一点空闲的夜,让心灵疲惫。她也明白只要剑发光时不要去看就行了,却又硬不起心肠。
于是阳子今夜也注视着开始浮出磷光的宝剑。她从妖魔手中逃出,弯进了山里,背靠着一棵白色的树。
深山里偶尔可以发现这种白树,它和阳子所知的任何一种树都不同。树皮几乎是纯白的,树干直径虽有一间屋子那么粗,不过却很矮,她觉得最顶上的树枝应该也不超过两公尺。
没有叶子的树枝低得垂到地面,细虽细却极为坚韧,即使用剑也砍不断,简直让人以为这是棵用白色金属做出来的树。枝上长着黄色的果实,像被焊接上去一样,拔也拔不下来。
白色枝桠即使在黑夜里看来都光亮洁白,要是有月亮就映得更加雪白了,阳子很喜欢这种树。
树枝虽然低矮,不过拨开钻到树干旁,树根上就有个可以坐下来的空位。只要待在白树下,妖魔的攻击不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