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
“如果雇佣了半兽,就会被课以相应分量的税金。因此,没有人肯雇佣半兽的。”
“那么——巧的半兽都是靠什么过活呢?”
“只能靠双亲养着。”
“如果双亲死了呢?”
“大多会被安置到里家去。在那里打杂。”
“……真是吃惊。居然有那样的国家啊。”
说着,鸣贤想起了巧很危险的流言。听说宰辅的麒麟已经死了。因为是那样的国家,所以维持不下去——大概是这样的吧。
“但是,你不是念到上庠了吗?”
“本来是不能去的。但是给我了特别待遇,允许我站在角落里听讲。”
“那么,其后呢?塾吗?”
“没有。因为我家很穷,没有那么多钱去念塾。和雁不一样,巧是不会在学资方面给予援助的。”
鸣贤呆掉了。
“少学——塾都没有念过?”
鸣贤这么反问,眼前的老鼠点点头说,嗯。
“……那,你是怎么学习的啊?”
鸣贤从心底感到震惊。一般是在少学毕业之后进入大学的。进入大学,本身就需要有少学学头的推举,或者与之相当的人物的推举。而进入少学则需要上庠的推举,要得到推举首先就必须要拿到优秀的成绩成为选士。要达到进入上庠的水平,就不能不去念塾,或者是像鸣贤这种情况,家里请来教师。
“考试前差不多有一个月时间,我都跟着老师。”
“那完全不够吧。”
学校这种东西,不是为了进入上一级学校而进行准备的地方。上庠自有上庠的目标水准,这种水准对于升入少学来说是不够的。其间的差距就必须由学生以自己的力量来填补。在雁,确实是只要成为选士,国家就会补给塾费,也有公立的少塾。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家里不够富裕的人,就会连塾都念不成。
“……因为我有书啊。”
“书?”
书也有其相应的昂贵价格。连去念塾的宽裕都没有,却有买书的余裕,实在是很奇特的事情。
“父亲留给我一大堆书。因为母亲再怎么贫困都不肯放手把书卖出去。所以,多念几遍多写几遍,就能记进脑子里。然后,那些书就可以拿去卖掉了。”
说着,乐俊松松地笑了。
“对了,父亲就好像是老师一样的存在。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但是给我留下了很多笔记。”
说着,乐俊指了指书桌上。鸣贤站起来一看,桌子上摊着一本已经被手磨得相当残旧的书。恐怕是将笔记归总后由外行人订缀的吧,样子很粗糙,手迹却很漂亮。内容是关于礼仪,似乎是零零杂杂的随想写了下来,但是不仅是文字,文章也做得很漂亮。
“原来如此。……你是以这个为范本,所以文章写得那么好。”
“和父亲比起来的话,还完全不成样子。——唔,这些也是极好的学习。光是父亲留下来的笔记,就一本都不能释手。”
乐俊这样说着,笑了笑。他身边的书架上,排着5个书套,用的是和书同样的封皮。每一本都是可以容下七、八本书的大小,所以总计有将近四十本的份量。——不对,鸣贤在心里订正。有一个书套正摊开在书桌上,所以将近有五十本。
“这可真是了不得。你的父亲,是教师吗?”
刚才粗粗瞟到的内容,写的内容也是有着相当高度的。
“不是。年轻的时候,好像做过县里或是哪里的小官吏。”
“哎。”
“有这个,也有书。而且,除了学习之外也没什么可做的事情。如果有自己的田圃的话,至少还可以种种米什么的,但是我既得不到土地也得不到房屋,而母亲为了生活,为了我的学费,什么东西都撒手了。”
是吗,鸣贤看回笑得安闲自在的老鼠。
“……做半兽也很辛苦呢。”
“就算不是半兽,还不是差不多。”
也许吧,面对笑脸以对的乐俊,鸣贤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应地笑了笑。——可是,“文张”这个字有一半以上是在揶揄。“明明是只半兽”,内里隐藏着这种冷冷的嘲笑。乐俊迫不得已向蛛枕借书,也是因为不喜欢到大学的图书馆去借课程所必须的书之故。只有乐俊被要求写下字据,一定会在期限之前完好无损地归还图书。这是由于认为他会像一部分学生所说的那样“啃咬书籍”呢,还是认为他会把书“卖掉”呢,鸣贤也不知道。如果是前者的话,那只不过是从老鼠的外型联想到的可笑偏见而已;如果是后者的话,也只不过是对于逃离本国的荒民身份产生的偏见而已。
蛛枕把书转让给他真是太好了——这么想着的同时,鸣贤不能不注意到一个事实,集中在乐俊身边的,就只有像自己和蛛枕这样,到底还是会从大学落伍的家伙。教师也不例外。鸣贤知道,曾经有一个教师,曾经断言过,如果乐俊不变成人形就不能进入讲堂。
Ⅲ
可是,这只半兽是俊英。特别是关于法令方面,连教师都要为之咋舌——学生中流传着这种说法。
正因为如此,鸣贤才会担心。听说入学时被称为俊英的人,后来就很难有所长进,因此而退学的人不在少数。就好像鸣贤自己。大概是因为学习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进入大学,从而导致知识面狭窄。因此即使进了大学,也会因为基础知识的广度和深度不足而挫折重重。有不少人在入学的同时丧失了目标。而坏心眼的人就提出这样的事例来等着乐俊掉队。
“来到雁觉得很失望吧。”
听到鸣贤这么说,乐俊瞪圆了眼睛。
“为什么啊?”
“不,……你不觉得和巧差得很远吗?”
“当然会差得很远吧?在巧的话,是绝对进不了大学的。”
“那倒也是。”
乐俊很高兴似的眯缝起眼睛。
“巧和雁,完全不一样。真的,完全是不同的。”
“……是吗。”
嗯,老鼠笑道。这是真心话把,鸣贤想。乐俊是不容分说的老实人——胡子和尾巴都拒绝说谎。
“那么,要努力啊,为了能顺利毕业。……不过,你也许会前途多难哪。”
“不要说这种讨厌的话。”
“第一名入学的家伙,没有能毕业的呢。”
“那纯粹只是传说而已,丰老师说过的吧。”
是这样就好了,鸣贤夸张地叹了口气,指着乐俊。
“呐,你来到这个和巧天差地远的国家,正沉浸在解放感之中吧?”
“啊?”
“因为你总是这个样子。”
啊,乐俊低头看了看灰茶色的毛。
“并不是来到雁之后才怎么样。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在半兽被差别对待的国家?”
“就算是改变外形,户籍上写的也还是半兽啊。而且,我家很穷,这个样子就不需要穿的东西了。”
原来如此,鸣贤失笑道。
“可是,这个,如果你不想想办法的话,真的会前途多难哦。肯定是因为你还没有习惯人类的形态,所以弓射也蹩脚得很。”
弓射在仪礼中也会用到,是礼节的一种。大学里必须学习,虽然要求的是礼节性的做法,不必命中标的,但是也要求具备相当的技巧,射前射后的举止动作也有所规定。
“啊……嗯。”
“马术也是这样吧。如果你不尽量习惯人类形态的话,会拿不到弓射和马术的允许的。”
“果然,是这个样子吗。”
乐俊可怜兮兮地垂下胡子。
“……其实我也想过,该不会真的是这样吧。”
在弓射和马术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在到处乱撞。似乎很难把握自己的身体,鸣贤他们是这么想的。而实际上呢,鸣贤看看自己坐着的踏脚台。乐俊在是老鼠的时候,连开个窗子都需要踏脚台。只有这么高的个子。是人的时候和是老鼠的时候,在体格上是有差异的。这一点连他本人都还没有充分领会到。
“总之你要习惯。弓和马不能运用自如的话,是无法毕业的。”
“……嗯。”
“呐,努力一点,把传说给颠覆掉。”
鸣贤笑得龇牙咧嘴的,乐俊也笑成这个样子。
“鸣贤也是啊。——也有传说是说,二十岁以前入学的家伙没有能毕业的吧?”
切,鸣贤咂咂嘴站了起来。
“那也纯粹只是传说。混帐,看我颠覆了它。”
兴冲冲地走向门口,又回过头来,手指点着房间的主人。
“今天晚上,吃完饭之后。”
被指到的人瞪大了眼睛。
“吃完饭之后——干什么啊?”
“笨蛋。当然是弓射的练习啊。”
鸣贤说道,笑着走出了房间。乐俊想要挽留鸣贤,又放弃了,挠了挠头。
“……明明就没有有余力照顾别人啊。”
房间里只剩一个人之后,就听到“啾”的一声。回头一看,青色鸟从窗户处看过来。
“吓了你一跳吧?不好意思。”
这样一招呼,鸟歪了歪脑袋,再次飞到书桌上。乐俊重新从壶里拿银粒出来喂鸟。看着啄食昂贵银子的鸟儿,乐俊恳切地说出声来。
“我的运气好……全都是拜阳子所赐。”
巧确实是一个对半兽很苛刻的国家。乐俊从巧来到雁,就像是荒民抛弃了荒芜的国家一般,是逃出来的。听说在雁半兽也可以进入学校。可以得到工作,甚至可以成为官吏。可以和普通人一样得到户籍,也能得到给田。可以被当作一个像样的人来对待,所以才会憧憬着来到雁。
“……反正,也不可能是什么情况都和理想中的一样。”
实际来看看的话,也会有各种情况的。一定是这样的吧。
“不过,也有像鸣贤这样对我很好的家伙。也有我很好的老师。光是进入大学,对于我来说就已经不是能存得到的钱了。……问题是,能不能好好学下去,能不能毕业。”
乐俊嘟哝着,呆呆地把下巴搁在书桌上。
“连学费能不能维持下去都是个问题哪……”
因为想着总有一天要去雁的,所以存了一点钱,但是到毕业为止的学费,终究还是不够。
“虽然今年是一切费用都免了,但如果成绩下降的话,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能顺利毕业吗。在那之前能留在雁吗。就算是能够毕业,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即使是这样,和在巧的时候相比,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虽然母亲把豁出留到最后的东西让自己进了上庠,但是之后的道路,对于乐俊来说是不存在的。只要在巧,就一定无法向前走。明年的自己,以后的自己——没有必要为这些事情烦恼。甚至连烦恼本身,都是不可能的。
“嗯……真的是,雁和巧,完全是不一样的。”
这是很了不起的呀,他摸了摸青色鸟的喉咙。鸟再次张开了嘴,用那怀念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言语。
成为庆国之王的她。即使是收到了这样的信息,对于乐俊来说,阳子也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实际上,入了神籍的阳子,会一直保持离别时的样子,永远不会变老。而对于只是一介下界居民的乐俊来说,只会离那个年龄越来越远。现在刚刚才登极,在朝廷中没有亲近的人,能够依靠的也只有景麒,所以才会这样记挂乐俊。但是渐渐地,这种情况会改变的吧,他这么想着。——如果不是这样就麻烦了。因为阳子的肩上扛着庆的前途和几百万的民众。
“只不过是在路上捡到了她而已。”
倒在路上的时候捡到了她。并不是什么值得褒奖的事情,乐俊想。只要是正常人的话,看到倒在地上的人都不会弃之不理的。捡回去,看病,这些事谁都会去做。自己被给予的,却是超出了自己所做份额的报答。
即使没有遇到阳子,乐俊也总有一天会到雁来吧。但是,这个社会还没有轻省到,没有任何门路的人,只是来到雁就能打开出路的地步。幸运的是,乐俊拜阳子之赐得到了破格的门路。虽然对任何人都不能说——是这个雁的王。
由于延王的照顾,连少学都没有念过就被允许参加大学的考试。还为自己找了考试之前寄住的地方。照顾自己,让自己想读什么书都能读到,虽然只是短短的时间,还为自己找了教师来准备考试。正因为有这些,才有现在。
从今往后的路,必须由自己来开拓。而自己得到了能做到这些的基础。想起无法开拓前路时的事情,简直是难以置信的幸运。
一边反复咀嚼着这些事情,一边听着那个声音。说了声“没什么特别的”之后,乐俊又拿了一颗银粒喂给青色鸟。
连这样拿来喂食的银粒,都是延王特别赐予的。乐俊只是一个承了延王好意的人而已。不管怎么说都是银子,哪怕只是一点碎屑,乐俊没可能拿出来。
鸟很高兴地啄着饵食,啾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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