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
广濑站在前头偷偷地窥探附近的房间。率先看到的是两间相连在一起的和室,看起来像是起居室。声音又从房子后面传了过来。
走到尽头,走廊的路径一分为二。右边是盥洗室,声音似乎是从左边传过来的。
左转之后,广濑把手摸上第一个房间的拉门。
“这里是?”
广濑用手帕捂住嘴巴,因此声音是模糊不清的。高里愕然地回答道,“是我父母的房间。”
广濑轻轻地打开了拉门,还来不及完全打开,就有什么东西朝着他的脸飞了过来,广濑的脚底下睬了个空。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开了个细缝的拉门之间飞了出来。瞬间广濑摆出了防御的架势,然后他看出那些成群的小虫的真面目。
“……是什么东西?”
高里问道,广濑用目光追寻着那些在他四周飞窜的昆虫。
“是苍蝇……”
里面有强烈的臭味。广濑再度慢慢地把手摸上拉门。将原先已开了个缝的门推开。一打开门,里面是一周四叠半宽的房间,对面的窗户也没有拉上雨帘。窗帘虽然拉上了,室内却仍然洒满了明亮的阳光。有放着花瓶的架子和书桌。而连接着隔壁房间的纸门半开着,里面也一样洒满了阳光。
广濑不清楚房间里的样子,不过却可以看到铺着地毯的榻榻米。地毯上沾着四散开来的可怕颜色。粗肥的苍蝇在上头盘旋着。
高里发出近似苦闷呻吟声音的惨叫声冲进房间当中。广濑瞬间想阻止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高里站在半开的纸门前面,愕然地看着房间里面。广濑则茫茫然地看着地毯,企图从那腐朽溃烂的颜色当中看出任何端倪。
※ ※ ※
他们在房间里看到了高里双亲的尸体,在另外一个房间是找到了高里的弟弟的尸体。他们看起来都像是在睡眠中遭到突袭,死亡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正企图要从棉被当中逃走一样。无疑的他们都是横死的。
地毯上一长串的蛆将尸体蚀成了一副副的白骨。时值夏末,气温又高,腐烂的程度相当严重。然而连广濑也看得出来,那些尸体原本就没有维持人体的形态,不可能是自杀或意外。
警察把广濑叫了去。高里几乎失去意识地露出茫茫然的样子。警方前来要求高里去确认尸体,然而根本不可能认得出什么来。只在一只已经烂得像烂泥而失去了原有的形状的手上看到一枚金戒指,高里轻声地回答道,“我想那是我妈妈的结婚戒指。”
Ⅵ
他们到警察局去接受侦训。高里的家因为长时间封闭着,腐臭的味道非常强烈,根本没办法长时间待在里面。
回来时由警方开巡逻车护送。警察局四周挤满了采访媒体,一个看起来人挺好的便衣警察将他们送到停在后面的巡逻车边。他将上衣罩在低着头不发一语的高里头上,用后他对聚集在稍远处的门口前面的记者们说,“为未成年的孩子想想吧。”听起来像是充满善意,但高里看起来就像一个被警方护送的犯人一样。
公寓前面只有两三个记者。其他的人大概都跑到警察局或高里家了吧。广濑故意被他们逮住,分散他们的注意力。高里则趁这个时候溜进屋里。
※ ※ ※
高里失神似地紧闭着嘴巴。广濑除了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之外,什么事也帮不上忙。
后藤是在天色黑了之后前来拜访的。看到前来的人是后藤,高里深深地行了一个礼。除了行礼,他仍然不发一语。
“高里,可真辛苦你了。”
后藤说道,高里还是没有声音。后藤以仿佛看着让人心痛的东西似的眼神看着高里。然后回头对广濑说。
“警方说什么时候死的?”
“警察说大概是三天前的夜晚到凌晨那段时间。”
“意外吗?”
广濑摇摇头。
“目前界定为谋杀,尸体的样子非常凄惨。”
广濑不再说什么了。他所目击到的尸体看起来就像有人出于恶意,故意把人折腾得不成人形的样子。看到尸体所造成成的冲击确实不小,与其说是尸体,其实看起来更像是用人肉拼凑而成的粗糙的黏土作品的残骸。
“有调查员说那些尸体很像是被野狗或什么动物掠食过,详细的结果有待解剖。”
“是吗?”后藤嘟哝了一声,然后搜寻着自己的腰间一带。难得穿着西装的后藤的腰际并没有毛巾。后藤憎恶似地用裤子擦了擦手。
“家人只有父母和弟弟吗?亲戚呢?”
“父母双方的亲戚好像都住得很远,高里也不是很清楚,因为似乎都没有往来。”
后藤点点头。
“葬礼呢?”
“交由警方去处理了,听说有些葬仪社和警方之间是有往来管道的。透过警方的介绍,全部都交给葬仪社去处理了。总之,解剖工作至少也要花上明天一整天的时间,守灵和葬礼的事宜最快也要到后天才能进行。”
“是吗?”后藤点点头说。
“外面相当安静呢。”
“嗯,我费了一番功夫。”
他们并不知道高里就在这里。
后藤回头看着高里。
“高里明天起请丧假吧?”
高里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我衷心地为你感到难过。你要振作一点。”
高里仍然用丝毫不带表情的点头动作回答后藤。
※ ※ ※
后藤回去之后,高里终于开口了。这个时候广濑才恍然大悟,让高里茫茫然失智的不是因为突然失去了家人。高里问广濑,“果然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广濑瞬间答不出话来。
要说加害者,高里的家人是最伤害高里的加害者。如果要受到报复,那么高里的母亲理应是第一个牺牲者。它们是不可能放过她的。它们之所以等到今天,只不过是因为某种因素使然。家人虽然是高里的敌人,但是高里需要他们。他们可以保护他,保障他最低限度的生活所需。而现在,他们已经失去必要性了——那里因为有广濑的关系。
广濑想起来了。三天前的晚上。那天晚上正是发生跳楼时间的日子。当天晚上,广濑听到了声音。
——你是国王的敌人吗?
他记得自己回答了某些话,但是想不起来到底说了什么。现在他想起来了。广濑回答——不是。
——我不是敌人。
当天晚上,高里的家人就死了。这种因缘巧合具有任何意义吗?可不可以解释成,它们接受了广濑不是敌人的事实,而高里的家人因此已经没有必要存在,所以前去加以肃清?
那么——广濑定定地看着凝视着他的高里。
——那么,国王是?
看到高里那对无助的眼神,广濑摇了摇头。
“至少不是你的责任。不管是谁下的手。”
不管犯人是不是那些东西。
“因为你是被害人。”
“……是吗?”
广濑很明确地点点头。
“高里,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高里低下了头。一直处于茫然状态的他终于开始落下泪来。
Ⅴ
第二天早上,广濑给敲门声吵醒。他在半睡半醒之间松开了门链打开了门,突然眼前出现一支麦克风。
房子前面的诵道上挤满了人群。
“听说高里就在这里。”
广濑不容分说,立刻将门关上。他听到背后“让我们和高里讲话!”的喊叫声像漫天狂滔一般席卷而来。一样被吵醒的高里隔着洞开的玻璃门不安地看着这边。广濑心想,被发现了。是警方泄露的?还是其他的某个人?想必这种骚动状态将会持续一阵子吧?
电话一旦开始响起就几乎没完没了。因为按照预定计划,警方那边会打电话来,所以广濑不能把电话线拔掉,他抱着头不之所措。为了盖住外面的喧闹声,他把电视机打开,早上的大杂烩电视节目几乎清一色都在播放着同样一件事。
“孤苦无依的他目前投靠在原为实习老师的学校学长家里。”
带着深刻表情这样通报的女记者的背后便是广濑的公寓。广濑不耐地转换了频道,结果又看到自己的名字。
在尽是要对采访的电话当中,开始混杂着各种不同的电话。有大学的朋友、不是很熟识的人、还有包括后藤在内的与高中相关的人,和广濑的母亲。
广濑的母亲责怪他之所以会被卷入这样的事件当中是因为他拒绝父母亲的监督,在外面过自己的生活的关系。
“电视上播出了你打开门的样子。总而言之,你马上回家来一趟。”
“现在不行。”广濑说,于是母亲说道。
“至少把那个孩子赶出去,你根本没有必要照顾他的。竟然还被他牵连而卷入这种事件,连名字都被报出来了。”
广濑径自挂断了电话。
公寓的房东和附近的邻居也打了电话来。几乎都是来抱怨诉苦的。他们说,“我们没办法过平静的生活,想办法解决那些记者吧!”甚至也有完全不相干的人打电话来。有表示我不骂你、赶快把高里赶出去的女人,也有威胁说藏匿高里会遭天谴的男人,更有对高里表示同情、激动、疑惑、指责、弹劾的人。
也有二年六班的学生打来的电话。全都是忏悔和激动的话。
“从小他的身边就不断发生意外或死亡时间。有人说是他降祸,也因为如此,导致亲子之间的关系恶化。”
中午的电视节目中有着这样的报导。广濑关掉了电视。然而一关掉电视,他又被一股屋外的人会不会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什么离谱的事情的不安所攫住。他忍受着这种不安一阵子,到了某种程度之后,他再也忍不住,然后又打开了电视。他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傍晚时分,附近的人前来拜访。大部分都是要求广濑想办法解决这些采访媒体的人,当中甚至有一个女人喋喋不休地骂着,自己的孩子在学校中发生意外,该不会也是因为高里的关系吧?
警方打电话来,表明解剖过程不顺利,遗体可能要到明天中午以后才能交回来。广濑打电话给葬仪社,把事情说分明,然后就关掉了电话铃声。他拉掉响铃线,让电话不再没完没了地响着。
这期间,高里一直低着头坐着,时而对广濑投以欲言又止的眼神,可是几乎什么话都没说。
当天晚上,房子四周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对着广濑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造成您的困扰,真的很抱歉。”
广濑心想,高里只会道歉。
“不是你的关系。”
广濑说道,高里默默地摇摇头。
“造成我麻烦的不是你吧?”
高里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带着严肃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的存在终究只是个麻烦,可是我又害怕死亡。”
“高里。”
广濑语带安慰地说道,高里便露出淡淡的微笑,然后立刻又把视线垂了下去。
“我知道要是没回来就好了,至少要是能回得去就好了。”
说着他又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请原因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广濑叹了一口气。他非常能理解高里的想法。这里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他该生存的世界在别的地方,所以没办法和这个世界妥协。
“你不用道歉。造成麻烦的是那些媒体和那些爱起哄的人,不是你造成的。”
广濑嘴上虽然这样说,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太没有说服力了。如果广濑不和高里扯上关系,他就不会被卷进这场纷争当中,这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被解决的根本问题。广濑心想,高里一定也很自责吧?但是他万万不能就这样丢着高里不管。
冷气虽然开得很强,但是屋内的空气却又闷又沉重。广濑说,“把窗户打开一点好吗?”于是高里站了起来。他将窗帘微微拉开,打开窗户。这时一个声音弹了进来。
“你就是高里吗?”
广濑一跃而起,跑到窗边。紧临着窗外的堤防上方有一个拿着相机的男人。广濑一把抓住高里的手臂,将他从窗边拉开。连续响起几声快门的声音,广濑关上窗户,拉上窗帘的时候,声音又响起。
“竟然把自己的父母亲也咒死了!”
高里的脸顿时一片苍白。广濑拍拍他的肩膀,不停地拍着掩面叹息的高里的肩膀。他诅咒自己没有能力再多为高里做些什么。
Ⅵ
隔天过了中午,遗体解剖完之后被送了回来。警方了解这个状况后,特地开了巡逻车来接人。
“知道死因了吗?”
提出这个疑问的是高里。同行的刑警歪着头说。
“这个嘛……结论好像是遭到动物袭击。我想待会儿他们会做详细的说明,不过好像说是被狗或其他什么动物所杀的。”
他不解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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