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





  ——客栈外头传来哀嚎。
  不寻常的哀嚎让阳子马上紧握住剑。宝剑片刻不离身的习惯,她是怎么也不愿改掉。抓着剑柄往外面跑出去,马路对面吵吵闹闹的,只见行人在远处的街角乱成一团忙着逃命。
  “——阳子!”
  “该不会是追到这里了吧!”
  她一直以为妖魔不会追到雁国来,但仔细想想,这并没有确实的证据。
  雁国妖魔本来就少。他们夜里住店,只有白天赶路,当然不会碰到妖魔,但阳子的敌人可不只有夜晚山中会遇见的妖魔而已。至今未曾遇到攻击,也许只是不可思议的好运罢了。
  “乐俊,你进客栈去!”
  “可是,阳子……”
  逃命的人们所发出的哀嚎,阳子还记得。那是最最悲惨的哀嚎,是命在旦夕者的叫声。她听到有类似婴儿的哭声混杂在尖叫声中,阳子已经学到,那必然是妖魔的声音。
  她将手中的剑拔出,把剑鞘塞给乐俊。
  “乐俊,退下,拜托你。”
  没有回答,不过她感觉原本站在身边的乐俊离开了。
  人潮突然涌上来,阳子看见另一边有个像小山一般的黑影,有如此巨大的老虎。是马腹!她听到有人大叫。
  阳子将手中的剑尖端朝下,微微摆好姿势,剑身被两旁店家的灯光一照,闪闪发光。向前冲的人群仿佛突然被吓到了,往左右散开。
  巨大的老虎一边把人群扫倒一边飞奔而来,它的背后还有一只长得像牛的庞大生物。
  “有两只……”
  身体有点紧绷。对这种久违的感觉,她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有种难言的兴奋。
  在小巷里乱窜的群众冲进了两旁的店家中,她和敌人之间有了一块空隙。她缓缓地跑着,全身贯注,执剑以待。
  首先是老虎。她间不容发地闪过了一跃而上的庞大身躯,然后将刀尖刺进那颗大头的后脑勺。一拔剑,重新站好,再对着猛冲而来的青牛将剑高高举起。
  虽然它的身躯太大了,要解决掉它得花上一些功夫,不过数量很少还算容易。当她正从容地对付这两个对手之际,乐俊的声音突然响起。
  “阳子!檎暎В ?br />   猛一抬头,只见长得像鸡那么大的鸟正成群飞过来。有十几、二十只吧,实际数量看不出来。
  “不要被刺到!有毒啊!”
  听到乐俊的话,阳子不禁轻轻咂舌。又小、又快、数量又多,这下麻烦了。
  鸟尾巴的形状像是锋利的小刀。她砍下了两只,再给老虎补上最后一剑。
  她得小心不要被绊倒,从尸体旁跑过去,背对客栈找个地方站好。吃了她两剑的青牛抓狂也似地东冲西撞,脚下石板被妖魔的血弄得滑溜不堪。
  狭窄、光线不足的小巷中,还有成群的鸟。从两旁店铺流泄出来的灯光,根本不足以照明,朦胧的光线反而更加深阴暗处的漆黑。仔细去感觉,鸟就在附近,仿佛会突如其来地从黑暗中涌出。
  她躲开了扬着头冲过来的青牛,再打下一只鸟,这时却听见数也数不清的生锈金属轧轧作响般的怪声在靠近。
  “难道还有吗……”
  她的背上冒出汗来。
  因鸟而分心,没有立刻将之置于死地的青牛,成了难以应付的对手。这是她看见成群的猴子从巷口蜂拥而来。
  就这样她分神了一下。再回过神时,锐利的鸟尾已出现在眼前。她只能躲开,于是身子一闪,失去平衡之际下一只又来了。它的尾巴正直直对着阳子的眼睛。
  她确定这下躲不开了。
  ——有毒。毒到什么程度呢?
  ——而且是眼睛被刺到。
  ——看不见就不能作战。
  ——来不及用手臂去护住了。
  一眨眼间,她已转过这些念头。真的只有一眨眼的时间。
  ——糟糕!要被刺到了!
  她正要闭起眼睛之时,原本朝她飞来的鸟却消失无踪。
  有人从旁边把鸟给击落了。
  还来不及确认那个人是谁。
  她把来袭的鸟给削下来,再闪开一冲而上的青牛。牛被阳子闪过后,有人以精湛的手法朝着它的后脑刺进去。有鸟冲向被那高明至极的技巧所吸引的阳子,那个人又将剑拔出横劈过去。
  那是比阳子足足高出一个头的高大汉子。
  “可别恍神哪!”
  男人说道,轻轻松松地砍下了最后一只鸟。
  阳子在点头的同时,左挥右甩地把涌上来的猴子给斩落,接着一剑贯穿从背后跳出来的一只,手脚利落地全神应战。
  男人的身手比阳子高出好几倍,臂力更是有天壤之别。猴群数量虽多,但是到小巷堆满尸体重归平静为止,看来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Ⅳ
  “身手挺不错的嘛!”
  男人甩掉血水收起宝剑说道,呼吸丝毫未乱。他的身材虽然高大,却不会给人壮汉的印象。所谓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就是形容这样的人吧!阳子喘着气,不发一语地抬头看着这个男人。男人只是笑了笑。
  “这么问也许有点失礼……你还好吧?”
  阳子默默地点头,只见他扬起一边眉毛。
  “没力气讲话了吗?”
  “……非常、谢谢、你。”
  “你没有必要向我道谢。”
  “是你帮了我。”
  “妖魔到处乱晃可就麻烦了,并不是我特别要帮你什么忙。”
  阳子一时词穷,有人从背后抓着她的上衣。
  “——阳子,你没事吧?”
  是乐俊,他嫌恶地看着脚边的尸体。从乐俊手中接下了剑鞘,一甩剑后收了起来。
  “我没事。乐俊你没有受伤吧?”
  “咱很平安。——那个人是谁?”
  阳子对他耸耸肩,表示不知道。那男人只是笑笑地看着阳子身后的建筑。
  “你住这间客栈吗?”
  “——嗯。”
  这样啊,那男人嘴里喃喃应着,然后朝四周瞧。
  “有人围过来了。你喝不喝酒?”
  “不喝……”
  “你呢?”
  男人看着乐俊。乐俊有点困惑地抽动胡须,一边点点头。
  “那跟我来吧!和官差讲话太啰嗦了。”
  说完他转身走掉。阳子和乐俊面面相觑,彼此点个头就跟着后面去了。
  ※       ※       ※
  男人拨开靠拢过来的人群,在路上走着。他一副没有特别目的地的样子,一面到处东张西望,一面穿过群众,然后进了一间似乎是他中意的客栈。这是家漂亮气派的大客栈。对跟在后头的阳子和乐俊瞧也不瞧一眼,那男的钻进了客栈大门。阳子一看,回头瞧着乐俊。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来都已经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话想跟他讲,你要不要回客栈去?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没关系,走吧!”
  乐俊爬上石阶进入门内,阳子也追上去。在店里,男人和跑堂正在楼梯底下等着。见到了阳子两人,他微微一笑爬上楼梯。
  跑堂的领着那男人到三楼的房间。那是两间房并在一起的大房间,面向中庭有个阳台。房间很大,盖得非常豪华,布置也经过精心设计,连摆放的家具都是些奢华的东西,阳子忍不住有点畏缩。这比她曾经进去过的任何一家客栈都高级不知多少倍。
  男人命令伙计送上酒菜后,立刻坐进一张像沙发的椅子,一副像是对这种等级的客店习以为常的样子。在点了无数蜡烛的明亮房间中一看,可以发现他穿着的衣服也颇为昂贵。
  “请问……”
  男人对着呆站在门口的阳子笑笑。
  “坐啊!”
  “……打搅了。”
  阳子和乐俊对看一眼,互相点点头坐下了。他们总是觉得不太放心。男人只是微笑着注视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他们不知该如何应对,在房里东张西望之际,伙计备好酒菜送了过来。
  “大爷,还要些什么?”
  男人闻言挥挥手要伙计退下。伙计离开房间时,又命他将房门关上。
  “要不要喝一点?”
  被他一问,阳子摇摇头,乐俊也一样摇头。
  “请问……”
  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不过阳子想至少先起个话头,那男人却打断了她的话。
  “你有一把好剑哪!”
  目光投向阳子的右手,男人将手伸出去。阳子难以拒绝,不由自主地把剑交给了对方。男人握着剑柄轻轻拔出来。毫无困难地拔了出来。
  没有理会惊呼着“怎么可能!”的阳子,男人检视着鞘和剑。
  “——鞘已经死了。”
  “鞘死了?”
  “已经看不到奇怪的幻影了吧?”
  阳子听到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
  对着紧张的阳子一笑,男人还剑入鞘。他慎重地将剑递给阳子。阳子收下后,轻轻握住剑柄。
  “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你不晓得这是什么玩意吧?”
  “什么叫玩意?”
  男人自顾自地从一个水壶状的玻璃瓶往杯子里倒满液体,举止毫不做作。
  “它叫水禺刀。传说是由水铸成剑,由猿做成鞘,因此叫水禺刀。剑本身已是出类拔粹,但它还拥有其它的力量。剑刃会生出磷光,可以像水镜一样显现幻象。一旦操纵得法即可映出古往今来,甚至千里之外的事。不过要是意志薄弱,它就会不断让你看见幻觉。所以,要用鞘去封印。”
  他微微倾斜杯子,看着阳子。
  “鞘会变为猿猴出现。猿会阅读人的内心,但相同的如果意志薄弱,它就会读取主人的心然后迷惑他。因此,据说要用剑去将之封印。这是庆国珍藏的重宝。”
  阳子不由得撑起上身。
  “不过,这剑鞘已死。鞘的封印不见了,幻觉想必常来作怪吧?”
  “……你是谁?”
  “你们向党里递了文书吧?——把事情说来听听。”
  “难道,你是延台辅?”
  男人浮出坏坏的笑容。
  “台辅不在,有事就跟我讲。”
  阳子忍不住气馁。他果然不是那位台辅。
  “事情都写在信里面了。”
  “写是写,什么景王之流的。”
  “我是个海客,对这边的事情不太了解,不过……”
  阳子看着乐俊。
  “这位乐俊说我是景王。”
  “看来确是如此。”
  男人很干脆地赞同了。
  “你相信吗?”
  “我信不信都一样。水禺刀是庆国的重宝,为了消灭魔力强大的妖魔而将它封印起来,变成剑和鞘,使其纳入控制之下成为宝物,所以只有正统的拥有者才能使用。换言之,非得景王才能使用,因为将它封印的是好几代之前的景王了。”
  “可是……”
  “由于它们彼此封印,原本除了主人之外的人是拔不开的。虽然如今因为剑鞘死了,我才拔得出来,但是我就算拿着剑,也是连一根稻草都砍不断,要叫出幻象就更是办不到了。”
  阳子直视着男人。
  “你到底是谁?”
  ——他绝不是普通人,竟然对庆国的事了如指掌。
  “你先报上名字吧!”
  “我是中岛阳子。”
  男人的视线转向乐俊。
  “那上书的张清就是你啰?”
  乐俊应了声“是!”赶忙正襟危坐。
  “表字呢?”
  “乐俊。”
  “——那你呢?”
  阳子瞪着他,但是对那男人毫无威胁作用。
  “我叫做小松尚隆。”
  对这个蛮不在乎地回答的男人,阳子目不转睛。
  “……你是海客?”
  “是胎果。我的名字多半被人家读成‘尚隆’,不过所谓的多半也不过才几个人罢了。”
  “……然后呢?”
  “然后什么?”
  “你到底是谁?是台辅的护卫之类的吗?”
  那男人“啊!”地笑了。
  “若要说称号的话,我是延王。——雁州国国君,延。”
  Ⅴ
  阳子呆若木鸡了好一阵子,乐俊则是僵硬得连胡须、尾巴都竖起来了。
  被人家一直盯着不放,他笑了。很明显地,他对这个情况是乐在其中。
  “……延王?”
  “没有错。很抱歉台辅不在,不过我想我应该也帮得上忙。还是你们非找台辅不可?”
  不是的。阳子说完这句话就接不下去了。他浅浅一笑,然后把手指浸在杯子里。
  “还是话说从头吧!一年前,庆国的景女王驾崩了,谥号叫予王。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
  阳子说道,延王点头。
  “舒觉是她的本名。她有个叫舒荣的妹妹,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竟然自立为景王。”
  “自立为王……?”
  “君王身边有麒麟,王是由麒麟选的,这你听说过吗?”
  “有。”
  “予王留下一只麒麟,他就是景麒。你知道景麒的事吗?”
  “见过一次,是他把我带到这边来的。”
  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