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
他闭上眼,任凭自己的意识趋于混浊。在陷入深深的睡眠之前,他仿佛听到有某种野兽踩着草皮而来的脚步声。
——要一直待在这里。
他等待着,等到家人的生活得以延续,进而得到安定与幸福时,他们能回到这里悼念他。
即使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他仍会一直等待。
※ ※ ※
他因听见人们争论的声音,而自睡梦中醒来。
源源不绝的睡意一直纠缠着他的意识,使得他听不清人们到底在争论些什么。但他明白,那些人都在责备自己的母亲。虽想帮助自己的母亲,但深沉的睡意却将他拉回意识迷茫的深渊中。
隔天,母亲牵着自己的手走出里城。母亲流着眼泪,牵着他的手慢慢走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母亲流泪。
母亲曾告诉他,父亲早已不在,他到了非常遥远的国度去了。之前所住的屋芦被一把野火烧为灰烬,母亲只好带着自己来到里城。在里城里,许多人都像沉睡般的趴在里木所在的一个小土堆上,占据着一个小小的空间。只要有一个走开,马上就会有好几个人去抢那个地方,在这些人之中,就只有自己是小孩子。
除了母亲之外,所有人看着自己的眼神都是相当冰冷。平时不是无端被殴打,要不就是对自己报以冷言冷语。特别是自己独自一人时更是如此。
母亲压抑着哭泣声,牵着他的手走过因被野火烧灼而荒废的田园小径。最后走入深山,来到一处森林之中。这么远的地方,是他过去从未来到过的。走入林中,母亲松开他的手。
“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想喝点水吗?”
他点了点头,因为自己真的非常口渴。
“阿母现在就去找些水来,要在这里乖乖等我回来喔。”
虽然母亲不在身边令他感到不安,但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自己也相当疲惫不堪。他点了点头。母亲在他头上抚摸几下后,接着突然小跑步奔入林中,就这样离他而去。
他坐定于当场,察觉到母亲不会再回来找自己时,他开始漫步于林中,不停找寻着母亲、呼唤着母亲。在林中徘徊许久之后,他终于明白,母亲已朝着来时的方向归去。
好冷、一个人时更觉得寒冷,但最难受的,仍是自己干渴的喉咙。
他边哭边找寻着母亲,不知不觉走出林子沿着海岸走着。等他发现到里城时,已是日落时分。找寻母亲的他,急忙地向着里城跑去。但眼前所见的,皆是自己所不认识的人们。这时他明白,自己是走到另一个里城所在。
一名男子来到他身旁,听完他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抚摸着他的头,并给他少许的食物及水。
接着男子向周边的人交换目光后,牵起他的手往外头走去。这次他被带到海边。走在山道上,他看见一片青凭的海面上,矗立着连绵不断,好似被剑削平似的高峭山壁。最后……男子带着他来到一处崖边。男子的大手再次抚着他的头,接着口里喃喃说声“对不起。”后,将他用力推下崖边。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是在一个昏暗的洞穴之中。刺鼻的海水味中,混着他早闻习惯的腐臭味,那是尸体才会发出的味道。因为他早已习惯于这种味道,所以并不会感到惧怕,也不会感到不安。
全身湿透的感觉令他觉得寒冷,更有着深深的孤独感。突然,他察觉到身边似乎有某种物体正在移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但因洞内光线昏暗,他只看见一座如同小山般的身影。
他不禁哭泣出声,除了感到害怕外,更因为自己对任何事物都无所适从的寂寞感。
忽然,一种温暖的感觉自手腕处传来,吓得他不停地颤抖。但下一瞬间,他感到一种毛毛且温暖的物体不停抚着自己的手腕。那种感触就好像是某种鸟类的羽毛正轻拂着自己手腕般。在这昏暗的洞穴里,竟住着一只大鸟,而它似乎也在窥看着自己的样子。
他将羽毛覆在饱受惊吓而僵硬不动的他身上,就好像将他抱入羽翼之中般。自它羽毛所覆盖之处,源源不断传来的温暖感觉。
“阿母…………”
但他只是不停地哭泣叫唤着母亲。
※ ※ ※
——虚海的尽头,不应当是所有幸福的所在。
到头来蓬莱与常世,不过是处于苦难与荒废之中的人们,在绝望中所祈求的一场幻梦。
虚海东、西二个国度里被舍弃的孩子们,在将来邂逅之后,共同在荒废的大地上,找寻自己心中的梦幻之国。
第一章
Ⅰ
——就如同折山这个形容词般。
直矗入天的凌云山,其如同被折断的巨大峻峰,竟是如此的荒废。
六太呆然的看着这满山遍野的荒芜。之前自己曾一度俯看着这个国家,也曾想过这个国家再也不可能荒废。但眼前的所见的景象,却比之前所见更来得残酷。
薄薄的白云飘浮于高高的晴空之上,在明朗的近乎残酷的晴空之下,夏季正式到来。但大地之上,别说是一朵鲜红的花朵,连一丝丝的绿意也不存在。只徒留一片如同沙漠般荒芜的农地。本应是一片有如绿海般的小麦田,如今除了没有小麦的踪影,连一株杂草都没有。只有被烈日晒得如同龟裂般的农地,及立于其中却不知来自何处的枯草。说是枯草,但也不知是何时枯萎的,上头连一丝草黄都荡然无存。
田畦崩坏,本是居家所在的地方,如今只留着用来区分地域的石垣。而那石垣也崩裂的四处散落。石块上还有着深深的焦黑痕迹,那是在历经无数风雨日晒后,烙于上头的暗痕。
自山丘看向里城,里城的隔墙也是崩坏四散,里头的所有住家崩裂到只残存着瓦砾四散,仅仅残留一株守护着里城与住家的树木。这株因被火熏烧,使得树身完全变成银色的里木,正孤伶伶的伫立于里城深处。在树根处,有几个人缩着身子坐于上头。这些人有如石头一般,没有人想移动自己的身体。
在里木上头停了几只羽毛稀疏的鸟儿,更有着许多状似妖魔的大鸟于上空回旋。里木的枝桠并没有任何的花朵或是叶子附于上头,就单单是光秃秃的树枝,从下头仰看,不可能没有看见这些于上空回旋,等待时机袭击的妖魔,但却没有人想抬头仰看。里木下方有着许多野兽、妖魔等生物伺机而动,但却没有人去在乎这件事。所有人都感到疲惫不堪,再也没有心思对妖魔抱有任何恐惧之心。
满山绿意被野火所烧尽、川河四溢、住家及里祠皆化成一堆灰烬、不再能期望有所收获的大地。也没人会再动手开垦这块荒废的大地,也不再有人会为了明年的收成而辛苦工作。他们皆已疲惫到尽头,饥饿到连握住铁锹的气力都没有。只能靠着彼此相依的体温来支持彼此。
回旋于空中的妖魔,其羽翼也因饥饿而萎缩。一根羽毛飘落于俯视山野的六太眼前。这里已成了连魔物都无法温饱的荒芜大地。
折山的荒芜、亡国的坏灭。
——这雁州国,似乎已走到尽头。
先帝谥号为枭王。即位时间不但长,且广施仁政。但不知自何时起,其心为魔之所惑。竟开始虐待人民,以听闻人民悲鸣为乐。他在城市各角落里设置士兵为耳目。只要有人对国王发出不满之语,除了当场逮捕外,其一族也得受其牵累,带至街头处刑。叛乱者则是大开水门,将其同里之人皆灭顶于水中,或是全身涂满油,再用火箭射死,连个婴儿都不肯放过。
一国共有九位诸侯。有心推翻暴政的州侯皆被国王所诛,自此再也没人敢起兵反抗。
在宰辅为此暴政而心痛至死后,枭王傲然道出天命已尽。开始为自己建造巨大的陵墓。他集聚国内所有成年男子,为自己的陵墓挖掘二道又深又长的沟渠。在惨杀无数役夫及工匠后,终于建造起筑于无数尸体之上的巨大陵墓。死后被杀陪葬的侍从中,女子及小孩加起来竟有十三万人之多。
枭王死於陵墓完成之际。至此承受国土荒废,因暴政而饱受生灵涂炭之苦的雁国万民,在听闻枭王凭崩时,其欢呼的欣喜之声,连邻国为之震动。
所有人民都将希望寄予下任国王,但新王尚未登基。在这个世界里,是由麒麟来选国王。神兽麒麟在承受天启后,便依循天命选择国王。选出国王后,麒麟便成为其臣下,就近掌控宰辅之职。但这名宰辅却一直找不到国王,于三十余年的天命尽了后一命呜呼。这是雁国自开天辟地以来,第八次的大凶事。
国王是治理一国,统理一国阴阳凭合的存在。国王不在玉座之上,所有的自然法则皆会失去平衡,使得天灾不断。原本因枭王暴政所荒废的国土,在历经这次凶事后更加荒废,使得人民连悲叹的力气都没有。
——只能任凭国土一直荒废。
六太立于山丘之上,视线移向身旁伫立的男子身上。那名男子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一片荒芜大地。
六太称号延麒,外表虽是个孩子,但其本质并非人类。他是这雁州国的麒麟已选择身旁的男子为王。
——你想要一个国家吗?
六太对着男子提出质问。这个国家已近坏灭,跟治理一个没有人民的国家并无两样。
——如果你要,我会给予你一个国家。
这个明确对自己回答“我要”的男子。见到眼前这有如废墟般的大地,心里是做何感想,还是跟自己一样,完全没想到竟是如此荒废。
是该谓叹,还是该愤怒不已——当六太怀抱着这般心思抬头看向男子时,似乎感受到六太的视线,男子回过头来对六太报以苦笑。
“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啊……”
六太点了点头。
“要从头振与一个国家啊。——这真是个沉重的负担。”
从男子说话的口气里,六太完全听不出有任何责难之意。
“像这样什么都不剩不是更好,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思放手去做,反而更可以得心应手。”
男子只是仰天大笑。
六太低着头,不知为何有种想哭的冲动。
当一声“怎么了?”的温暖问候传进耳里时,六太深呼吸一口气。他明白,那之前一直压在自己肩上,连自己都感到为之崩溃的重担,现在就将卸下。
接着男子将手放在六太肩上。
“就把这沉重的负担交给我吧!不过……你得先告诉我蓬山该怎么走。”
六太感受着男子放置于自己肩上的手掌力量。出生已有十三年,这十三年来,自己所背负攸关一国命运的重担,即将交托于眼前男子手中。——这究竟是好还是坏。
六太回头看着将手移开自己肩膀的男子。
“——拜托你了!”
似乎明白六太所言之意,男子只是笑了笑。
“就交给我吧!”
Ⅱ
“……真的变绿了。”
六太站于宫城的阳台上,隔藉云海观看关弓大地上的一片碧绿。
新王登基已有二十年,国土也由荒废逐渐复与中。
雁州国的首都名为关弓,王居玄英宫便位于关弓山的山顶之上,是个面临云海且飘浮于空中的小岛。
用浮于高空中的云海来区分天上、天下。自下界往上看,无法得知天空中是否有水存在,只见白云有如一波波的浪涛般,缓缓地打向凌云山山顶。
自天上往下看,且可见到略带青凭的透明之海,其深无法用任何东西加以衡量。曾传说即使是往云海下方潜去,也潜不到云海的海底。透着云海向地上看去,地上有着如碧海般的小麦,群山逐渐苏醒的绿意,及有着许多树木守护的住家及里祠。
“以二十年来说,能做到这个地步,算是不错的吧!”
六太将双手反折做成一个托形,将脸埋于双手之间。云海的水不停地打在阳台的支柱上,传来阵阵迸发的波涛声及海潮味。
“——台辅。”
“啊、真没想到还能见到这个景象。记得当年到玄英宫时,外头的大地除了一片焦黑外,根本就看不到任何东西~”
曾一度荒废为焦黑大地的荒土,在二十年来的努力下,已逐渐冒出青绿的秧苗。国家一旦开始整顿,原本已逃至他国避难的人民,也渐渐回归故里。高唱著作物丰收的歌凭,也一年比一年更来得大声。
“台辅。”
“——啊?”
六太用手托着下颚回头看,一名手持奏章的朝士正对着他笑。
“托台辅之福,今年小麦收成比去年更来得丰收。台辅能在百忙之余,抽空关心下界的收成,微臣在此替万民向台辅致上谢意。但如果您能专心聆听微臣所奏之事,想必万民会更加欣喜。”
“我有在听啊,你就继续说下去。”
“容微臣无礼,微臣希望台辅现在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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