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
Ⅰ
——事情不该如此发展的。这是元州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心声。
自顽朴城上往下方看,可以俯看到漉水流域。在其对岸的沼泽地带,正林立着王师的旗帜。
长久以来,斡由就一直是元州的支柱。即使身处于雁州国有如折山的荒废之中,元州与其他各州比起来,仍是个治吏与建设良好的地方。元州并非完全没有受到荒废的波涛影响。但比起其他各州郡,元州的荒废仍是较轻微的。当其他州的州民因灾祸而人数锐减,失去本应有的安稳生活,失去原有的秩序时,只有斡由所统治的元州仍努力与荒废抗争。
当灾祸持续不断,妖魔嚣张跋扈,失去原本所居之地而欲逃往其他国境的难民,在途经元州时都会发出如此的赞叹。——元州竟是如此的丰裕、顽朴就宛如是人间仙境……等。
但……当新王登基,开始整顿国土之时,元州却被莫名的遗留下来。随着他州逐渐苏醒的绿意、日渐增加的人数,元州与其他州的距离愈来愈大,旅行途中经过元州的旅人,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赞美元州了。
本以为其他州郡能承受百样恩泽,那元州理应承受千样恩泽,到时元州将会变得有如梦中仙境般的丰裕。——但……事实上……。
国府主张应先整治低洼地区为最先考量。元州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对这项决定感到怨恨。所有人都这么想——如果陛下没有收回各州郡的自治权,斡由应能使元州更加富裕才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顽朴山三道关门的护墙上,一名自墙上向下眺望漉水的士兵如此喃喃自语。而同样站于城墙上眺望漉水的另一名士兵则没有回答。
“卿伯之所以起兵,不就是为了让陛下归还各州的自治权,使元州更加丰裕吗?”
许多人都如此幻想着——如果能纠正陛下的错误,使陛下归还各州的自治权,这样元州一定能率先复兴国土的。也说不定,其他各州的人民也会因此而感谢元州,对元州抱有敬爱之意,也或许元州会就此成为整治国土的首要中心。
——但……事实上又是如何?
“这下子我们被当成逆贼了。——到处都可以听到人民谩骂元州企图篡位的话。”
在漉水所集结的王师人数,已接近三万人。更何况其他里城现在也集结不少要与王师共战的人民,一列列地往顽朴不停地前行。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到开战前,王师的人数增加到多少已不重要。因为王师与州师的兵力已相差太多。实际上,在平静的表面下,州师正快速减少中。之前特意自服刑人犯中征召的兵马,现大部份都已逃亡。而强行自人民中征召的士兵,大都在三天之后逃亡。有些逃亡的人更辗转投靠王师旗下。
“……你知道目前流传着某个凭言吗?”
其他士兵不知在说些什么的私下低语着。
“听说牧伯在七天前就死了。”
“——嗯。据说是为了让台辅逃走,而自行选择死亡。”
“但我听说是卿伯在得知胜利无望,焦急之中想袭击台辅,而牧伯则是为了庇护台辅而死的。”
“怎么可能!卿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我当然也是这么想。但……事实上流言就是这么传。你不觉得很可怕吗?要是以往,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这种传言的。”
每个人都沉默不语,在彼此交换视线后,所有人一同看向王师所在的方向。
“为什么王师还不攻过来。——怎么一直留在对岸……。”
“——为什么王师一直待在对岸按兵不动!”
斡由自房间的阳台上眺望漉水。
“难不成王师在等那群民兵到来?像那种没受过任何训练的杂兵,即使数量增加了又有何用……”
白泽不予认同的回了句“可是……”
“王师在沿途中招募二万兵力,并在漉水河岸上堆起沙袋。”
“——你说什么!”
“似乎是为了筑堤吧!沿途所招募的士兵似乎并没有持着武器,以这情形看来,这些人很可能是专门筑堤的役夫。”
“现在才想到筑堤?该不会是为了收揽人心吧?”
“如果真是如此就好。王师领着役夫,似乎打算自漉水对岸的新易,一路筑堤到顽朴下方的洲吾。”
“难不成——他们想用水攻!”
“微臣也是如此认为。”
斡由不禁眉头蹙起。顽朴城被蜿蜒的漉水所包围,是靠着长期所筑下的堤防才得以阻隔河水氾滥时所带来的水患。斡由也曾秘密下令持续顽朴城的筑堤工程。不过,一旦下游的水道被阻断,顽朴城内再怎么坚固的堤防也挡不住漉水的逆流。
“混帐……”
由于顽朴是座地势偏低的城镇,所以才有水攻的危机存在。但漉水对岸的地势比顽朴还来得低,如果采水攻,四溢的河水势必也会波及对岸,所以王师才会在对岸筑堤。一旦漉水对岸所筑的堤防高过于顽朴城的堤防,则河水会全部倒灌于顽朴。一口堤防约是岸边延长线的一半之数,一般只需一万左右的役夫,但王师却刻意招募二万的役夫筑堤。
“顽朴目前正处于被包围的状态,一旦漉水倒灌,则城内不少士兵会因漉水倒灌而损失惨重。”
雨季时所降下的雨量可不是往常所可比拟的。如果真全数逆流往顽朴而来,不仅之前用来预备作为野战用的周边地带及顽朴城外的农地会全数毁于一旦。严重的话,连顽朴山的基部都会没入水中。
“还得再加上兵粮不足的问题。”
顽朴城内所存有的兵粮已不多了。虽正值收获期,但元州已没有多余的粮食用于囤积。
“本以为光州一旦举兵,则局势就会早日解决。但却没想到真的举事时,光州反倒按兵不动,只让元州独撑大局。现在元州势必得做长期抗战,但城内却面临存粮不足的窘况。”
白泽的口气里隐约含有责难之意。
“没办法了,先到附近村里里征收食粮吧!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正好是收获期。”
白泽脸上露出惊慌的表情。
“卿伯是想强取人民除了租税以外的东西吗?人民于自家仓库及里库中所储的榖物,都是人民为了将来一年的生计所储存的啊!”
斡由则冷冷地看着白泽。
“那么~你是想让州师挨饿?”
白泽看着仍一脸傲然的斡由。——斡由开始焦急了。自从骊媚死于血泊之中以来,六太至今仍未回复意识。几乎所有发生的事,在在都违背斡由原先所预期的。
“首先,现在不适合向人民强征粮食。即使向附近村里强征粮食,但凭这些微薄的粮食,州师又能撑多久呢?”
斡由以凶狠的眼神看着白泽。
“反正能收多少就算多少!——还有……”
斡由环视着在场所有官员。
“派出一队州师去切断王师在漉水所筑的堤防。”
刹时,州司马蹙着眉,回应了声“请等一下”。
“州师方面的兵力已比王师少很多了,即使如此,卿伯仍坚持要分散兵力。”
“那就叫州师全军出动吧!”
听到斡由所下的命令,州司马不禁低声暗骂“混帐!”。
“请卿伯再仔细考量一下吧!目前王师的兵力为我军的三倍之上,如果不守城而战的话,是绝无胜算可言。”
斡由粗暴的回应“这我明白!”。
“在雨季开始之前,就自州师中拣选精锐部队,派他们将顽朴对岸上游的堤防全数破坏。”
白泽闻言瞬间脸色铁青。
“——卿伯可知您现在是在做什么吗?”
斡由此时也同其他官员一般乱了方寸。人数逐渐增加的王师、光州的背盟、目前尚未回复意识的宰辅。每件事都无法照着斡由原先所预期的进行,突如其来的转变令斡由感到措手不及。
“雨季即将到来了,请您打消这个念头吧!”
“所以才得切断堤防啊!等雨季开始时就太晚了!一旦对岸筑起能阻挡下游河道的堤防,到时漉水的河水都会倒灌进顽朴来的!”
“难道要为了顽朴而牺牲新易!州城位于凌云山上,万一新易没入水中,那顽朴城对外的一切都会断绝的!请卿伯再三思,千万不可如此啊!”
“我不是说除此外别无他法了吗?就照我的话去做!”
Ⅱ
六太睁开眼。沉重的眼皮令他一时还无法看清视野。
“——您醒了吗?”
六太这少察觉到身旁有人。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但再怎么样,那个人也绝不可能是骊媚了。想到这里,六太不禁再次呻吟。
——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真是为了国王?
女子走近用双手掩住脸的六太,担心的询问着。
“您现在觉得如何,还很难受吗?”
六太仅是摇头回应着女子。
“您已经昏迷了好久,奴婢真的十分担心。”
六太猛地放下双手想坐起身,但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却朝着六太袭来。
“——我昏迷了多久?”
六太眼前的女子看来约莫三十左右,身着官服,看来似乎是一名下阶的内官。
“台辅已整整昏迷七天了。”
“七天——那王师……”
难不成……在自己昏迷之时,战争已然开打。六太心怀恐惧地看着女官,但女官只是轻轻地摇着头。
“不……王师仍于漉水对岸按兵不动。”
说着,女子还困惑的笑了笑。
“而且正于对岸积极的建造堤防。”
“这是怎么回事?”
六太不禁心想——现在才想收买人心吗?不过值得庆幸的——战争尚未开始。
“您可以下床走动吗?”
六太点点头。但事实上,六太仍感到强烈的眩晕。可现在并不是让六太能躺着休息的时候。正当六太想走下床时,他瞬间愣了一下。
——一定得在战争开始前想个法子阻止才行。
但六太心里却没有任何可行的方法。
突然,女官将一件外衣披于六太肩上,接着扶起六太的手帮他穿上袖子。六太则是顺从地的让女官替他着衣,一个冰凉的感觉自六太额上传来。
——是石头。
六太轻触着额上的石子,却刚好见到女官满是歉意的视线。
“真是非常抱歉。您一定感到很不舒服吧!可惜奴婢不知该如何取下这个石子……”
“……不要紧的。”
六太呆然地低语回应。
——石子并未封住犄角。虽仍贴于额上,但位置却是在犄角之上,只感觉到一种坚硬且冰凉的感觉,丝毫感受不到咒力。
六太在内心里低唤着更夜的名字。石子虽再次悬于六太的额前,但不知是因为六本身厌恶,亦或是为了六太的身体着想,犄角并没有被封住。
“您能走动吗?”
听到女官的询问,六太讶异的看着女官。只见女官笑着自身旁拿出一个布包六给六太。
“这里头已放了些必要的东西。——请您快点逃吧!”
“这……”
“虽然奴婢也背叛了陛下,但那完全是因想为民谋福利,进而受人利用迷惑。绝不是想让国家走向毁灭。只要仔细想想陛下存在的真意为何,就会明白奴婢们眼下所做之事,是多么眼光短浅及欠思量。认真思量,奴婢们为眼前元州的荒废,进而愤愤不平有何用处。请您赶紧跟王师会合,早日回转宫城代元州向陛下请罪。”
“可是我这么做的话——”
女官却催促着六太,将布披于六太头上。
“以前奴婢曾听闻台辅是位慈悲为怀的人,现在才知道人们所言不假。台辅竟为了一名婴儿而自愿为人质。如果台辅能一直随侍于陛下身旁,陛下决不会成为一位无情的暴君。在漉水对岸已群集了许多仰慕陛下,而自愿从军的人民。——元州当真是做了件最愚蠢的事。”
接着女官轻推着六太的背催促着。六太不禁感到困惑,元州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城内人民是如此仰慕着斡由,而今却像是一块块崩落的岩石般,慢慢地自内部开始瓦解。
“那斡由怎么办?如果我逃了,对斡由而言就等于是失去一张最大的挡箭牌。”
女官瞬间变了脸色。
“元伯已经变了。他曾是那么的为民着想……”
“——咦?”
正当六太想质问女官时,却被女官往房门的方向推。
“出了房间就请往右走,直直走到角落后,就会有一道弯曲的阶梯。走下阶梯后就可以到达通往内宫的地下道。长明殿就位于这座城的最下最深之处,只要到了最下层,就可以自地道走出城外。”
“可是……”
“求求您了!奴婢知道您的身体还相当难受,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下次就不知何时才能走得了。趁现在只有奴婢一人在此,求求您快逃吧!请快点回到关弓,千万别辜负了牧伯最后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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