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
六太看向四周,确定此处是无人所使用的城郭。地下水流经满是尘埃的岩地上,使得岩地看来就好似泥地一般,但上头却没有残留任何足迹。
六太靠着俐角的背大大喘息着。突然,六太在极近的距离听到某种物体碰撞的声音。他紧张地看向四周,竖起耳朵聆听着。但空气中只有自己虚弱的喘息声。
“……是谁在那里?”
六太的声音在后头已近无力,正想着或许是自己多心时,却传来某种物体移动的声音。
“——是谁在那里?”
六太朝着岩壁看去,终于发现声音是自岩壁一角所龟裂的缝中传出。
“——这个……我好像迷路了。”
六太朝着龟裂的细缝中看去,但里头却十分的黑暗,看来似乎是一道很深的龟裂。
“迷路?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迷路?”
“我只是想散步一下……。请问……这里是哪里?”
一阵高亢的笑声突然自龟裂里传出。
“这里是怨岳!”
“……那大叔您又是谁?”
“无礼的家伙!你连自己主子的声音都认不得了!”
六太不由得感到震惊。能自称为顽朴城的主人并不多,忽地——那名被锁链拷于牢房中的老者的脸瞬时浮现于六太眼前。
“难不成……您是元魁?”
“连你都直呼我的名讳,看来我早已毫无地位可言了。”
一种好似自嘲的笑声自龟裂里传来。
“元魁——不……是元州侯听说身体不好。”
那名老者果然不是元魁。……但……这又是为了什么?
“不好?应该是不好吧!我都不知有多少年没喝水吃东西了。”
元魁笑着对六太说明自己的处境。饿了就只能吃岩壁上所生的青苔,渴了就只能喝岩地上所流的地下水。
“他们没派人送食物给您吗?而且您这样可以算得上是幽禁吧?”
“幽禁?这样叫幽禁?还不如说我被舍弃还比较妥当。我早已忘了是多久以前掉到这地岳之中,也没有人来看过我。”
六太哑口无言。州侯也是仙人之一,也同样拥有无限的生命。除了削除仙籍及斩首之外,仙人不论是受到多么重的重伤皆可痊愈,决不会轻易死去。——国王及麒麟也是如此。
“自那之后就没再听过人的声音。”
“……真是混帐!”
在听到六太的低语后,元魁终于停止笑声。
“到底过了多少年?老实说我都记不清楚了。那家伙对我说他想要州侯之位。但我并不是陛下,所以无法答应他。州侯是陛下所任命的,并不是我想循私让给谁就成的。他自己也明白这道理说!”
六太抓着岩壁的手微微颤抖。
“……难不成——您口中的那家伙指的就是斡由……?”
不应有这种事才对!斡由是以广施仁道,为人民着想,更深受人民所赞扬的令尹。更夜也曾对六太这么说过。斡由是更夜的恩人,在六太无法帮助自己的友人时,适时对更夜伸出援手。主张为了人民、为了正道而举兵的斡由,是不可能幽禁元魁的。
——但……既是如此,为什么斡由会对那名可怜的囚虏置之不理?
“当然是那个奸夫!”
元魁毫不迟疑的回应,语气里有着深深的怨恨。
“他说我不配当州侯。甚至于对我说,如果我真要如此下去,干脆就自立当国王好了。我也不是不想得到玉座,但没有承接天命的我也是无能为力。没想到他却说我是以天命为由,根本就没有坐上玉座的才能。还说我不过是只会看陛下脸色,藉以阿谀奉承的垃圾。”
六太心想——元魁所指的陛下是枭王吧!也曾听说元魁自枭王时代就不曾出现于公开场合。
“——确实,我曾为了奉承陛下,进言逮捕意图谋反的逆臣;但我也曾奏请陛下放过人民,对谋反之人能从轻发落,减少无谓的杀生啊!结果,我反倒被陛下怀疑是因存有谋反之心,所以才上奏包庇犯人。为了证明我自己的清白,我不得不下令斩杀那无罪人民。——倒是陛下凭崩了吗?”
“没错……听说只要交出逆贼的尸首愈多,枭王所赐的犒赏也愈丰厚对吧!”
“决不是——决不是如此,请相信我。”
元魁饱含憎恨的声音,一点一点的传进六太耳中。
“斡由说我没有足以担任州侯的才干,所以将我扔到这种鬼地方来。——但……他也不想想,他能当上令尹又是托谁的福。要不是我向冢宰进言,他能有今日的地位吗?我才是州侯,是陛下亲自把元州赐给我的!”
“……但您不也为了保全地位,连人民都一起出卖!”
“那是出于无可奈何。”
“斡由是唾弃您这一点吧?虽然斡由曾向您进谏言,但您可曾回答说这一切是无可奈何的,可曾说过凌虐人民并目您的本意,而是因王命不得不从?”
“当然——我说过!”
“那么您既然无法纠正国王的错误,至少也该让出州侯之位,但您却以州侯之位应由国王所赐为由拒绝。所以斡由在不得已之下才将您弃于此地……”
——也就是说,斡由认定元魁没有肩负到执政者应有的责任,所以基于为民着想及正道,才将元魁幽禁于此。枭王既已失道,那为了正道理应举兵讨伐。但元魁虽明知这道理,但他却为了保全自身的地位,不惜阿谀奉承枭王来凌虐人民。所以……在为民着想之下,斡由不得不将元魁强行幽禁于此处。由于当时仍处于枭王治世,所以斡由以元魁病重为由,谎称元魁将政权全移交由斡由掌管,到此六太都能理解。——但……那名可怜的囚虏又是怎么回事?
元魁对六太的质问默然不语。
“如果我的运气好,一定会回来帮您的。”
六太对元魁许下承诺。但六太所指的运气好,是指平定内乱、王师能得胜的话。
轻叹口气,六太努力撑起无力的双脚站起身。在离开元魁不久后,却自后头传来一道道宛如凭咒般的声音。
“我其实很明白。……斡由只不过是想要侯位。”
六太闻言仅只是停下脚步。
“不论任何理由都行,只要幽禁我的理由够充足就行。”
啪啦!六太仿佛听到牙齿断裂的声音传来。
“你知道吗?斡由对自己的箭法十分有自信。”
“……这个嘛……”
“在所有盛大的射礼中,斡由从没有输过。但……有一次他却意外没射中靶心。”
元魁忽然低声笑起来。六太为了听清楚元魁所说的话,而微倾着耳朵。
“那次失误,斡由却把责任归咎于准备用具的下仆。他说是下仆故意将用来祈求天神降临驱逐妖魔的祈愿标靶放斜,以致于让他射偏了准头,企图以此引起凶事。并且将那名下仆处刑。”
六太微蹙起眉。
“斡由是个相当有才干的人,没有什么事他做不到。也是个通情达理、胸襟广阔的人。但……他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他无法承认自己的失败。”
元魁呵呵地笑起来。
“我问你——枭王凭崩后,斡由有没有升山?有没有向延麒询问天意?我想应该是没有吧!如果他升山向延麒询问天意,而延麒却说他并非国王的话,斡由是受不了种耻辱的。”
“但是——”
“你想说斡由不是被人称为胆识过人且万能的长才吗?那只是虚有其表!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别人头上,这样就没人相信他曾犯过错。长久下来,难道不会造就他胆识过人、通情达理的假象!”
六太感到目眩般的将视线落于脚边。元魁所说的话一句句传进六太耳里,心中的不安渐渐升起。
——那个囚虏。
“他相信自己是十全十美的,所以也要别人相信。即使受伤也会视而不见,为了隐藏自己的过失,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因为他就是这种人!”
六太双脚发颤的走离元魁所在之处。
斡由曾说他是为了人民而站出来。就因为斡由说的话有其道理,所以六太才会对元州的绑架行动默不吭声。但……六太却忘了,满口正义的人,并不一定是代表正义的。
人总是标榜自己是正义的。如果国王及君主不是打着如此的旗帜,又如何能操纵士兵,其本质根本就算不上是正义。因为如果真是为了伸张正义,那又怎么会将人民带入苦难之中。
六太曾一再对斡由进谏,一旦引起内乱,首先受苦的便是人民。但嘴上老是说为民着想的斡由,又为何执意要举兵叛乱?如果真是为民着想,理应放弃这种会使人民陷入苦难的叛乱。六太常在说服斡由之时,感到一股沉重的无力感,这是否因为斡由本身并不是代表着正义——。
“……斡由……”
六太不禁想起那名可怜的囚虏。
“斡由……那名老者该不会就是元魁的替身吧!”
为了隐瞒元魁被幽禁于地底的事实,于是便在内宫中安置一个替身。
——快住手!老者当时无言的呐喊仍在六太耳边回荡着。
在不见天日的牢笼中,老者谨守着斡由所说的话,确实扮演着元魁的替身。但……长久的时间下来,老者终究也受够这种暗不见天日的生活。
——您弄错了!快住手吧!放我出去!
斡由派人将老者用锁链拷于屋内,为了怕他吐露实情,便派人拔去老者的舌头。
“……斡由……你这混帐……”
六太清楚的感受到,即使已远离元魁所在之处,元魁怨恨的咒骂声,却好似鬼魅般挥之不去。
Ⅴ
更夜带着女官往顽朴城下方走去。一直走到位于凌云山深部底处,一排暗不见天日的牢房。这里并不如六太所居的上等牢房,但为何会有这一排牢房的存在,是为何而设置于此?早已无法自史书中考查。但很明显的,这里是无法公开于各种文件中的场所。或许,在州侯到任之时,州吏便会私下奉上书简告知此处的存在也不一定。
更夜带着女官走过一排牢房,就好像对这里十分熟悉一般。这里通常关着等待处决的犯人,也有些被质疑是谋反份子的犯人被带来关于此处。——当然,即使是斡由也无法杜绝臣子们的叛变。不论是居于上位者是贤、是愚,都定会存有反叛份子。
“进去吧!”
更夜打开牢门,将女官带进位于最后头,也是这整排牢房中最大的牢房。在黑暗中,更夜押着女官进入牢中,手则是暗中将牢门反锁,接着他在房间一角点起油灯。除了房间内的一盏油灯外,更夜手中也持有一盏,这二盏灯火照亮整个室内。牢房建于高低不平的岩壁上,里头则放着几样必备的家俱。更夜解开绳索,女官则颤抖不已的立于一旁。
“坐下来吧!”
更夜视线移向不远处的床榻。女官面露不安的神情,视线来回看着床榻及室内。在一阵犹豫不决后,她还是在床榻上坐下来。
“——为什么你要如此仇视卿伯?难道你不明白元州目前的处境吗?”
更夜语带淡漠的问着。
“奴婢明白。但那完全是元州背离正道,违背天意所造成的。”
“那不是打一开始就明白的吗?”
“奴婢所听到的却不是如此!”
女官深深叹口气。
“奴婢所听到的是——卿伯是为了正道而起兵,并不是起兵叛乱啊!——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卿伯竟妄想推翻陛下,射士可明白元州是在做什么样的行为吗?”
“卿伯是为人民着想的,这不是元州诸官及人民都明白的事吗?”
女官失声笑着。
“为了人民?那为什么要切断堤防!你可知王师兵数共有多少人吗?无论如何元州是输定了。卿伯难道看不清这个事实吗?胜负都已成定局,那为何卿伯还执意切断堤防,有必要再继续这可能令人民受苦的战争吗?这是为人民着想的人应当做出的事吗?”
更夜沉默不语。——但……既以举兵,就不允许败北。
“奴婢的友人是遂人府的府吏。”
女官说着,视线移向灯火。
“她是我的童年好友。她一直不停地告诉我,卿伯不应任意掌理元州的。”
“但……那是因州侯他将……”
“没错。卿伯是因州侯身体不适才暂代元州的政务。内宫的内官们也都曾听见州侯那模糊不清的叫唤声。时间都过了十五年,州侯现在连话都没办法说,所以卿伯才代理元侯治理元州。”
更夜只是静静的地注视着女官。
“既然明白,那你又为何?”
“奴婢也将同样的话对她说。——但……她听完奴婢所说的话却十分愤怒。她说——卿伯的确是满口的仁义道德,一副圣人君子的样子。但如果卿伯真是个公正无私之人,为何不将元侯的情况上奏国府,并且把元州的治理权交还国府。元州是陛下赐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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