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程楚秋练武后头一回真枪实刀地与人对打,成绩不恶,两名贼人以自己的一条命,换来他腰间挨他们一刀。
那次程楚秋差一点死在路上,但他知道就算死,也非得完成师父交付的任务不可。就在到达当阳的前一天晚上,程楚秋连夜赶路,伤口发炎,额头烫得跟烧红的木炭一样,过当阳桥时,忽地乌云蔽月,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漆黑,虫不鸣,蛙不叫,一片死寂。
他不知不觉停下脚步,伫立在桥上,出神,发呆,良久良久。有好一段时间,他直觉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那时他无助、恐惧,身心饱受折磨,可是再苦,都没有他现在苦。
如今一身武艺,世上能明刀实枪伤他的,已经很少了。师父又已经死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管得动他了,他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照理说,自由自在,快乐得很。
同样是自己一个人,同样是摸黑赶路,但十五岁时的他最少知道,就算终至不济死了,自己也不是一个人。
可是此刻他却感到天地虽大,却无一己容身之处;虽曾交游四海,却在一夜之间全部离他而去。
程楚秋感到无比的寂寞,思乡之情更切,不由得加快脚步。
看看几个熟人,听听几个熟悉的声音也好吧?他想。
~第五回沉冤洞庭~
既然有了明确的目标,程楚秋心里也算是有了个依靠。天亮之后,远望前方树林绵亘百里,苍郁成荫,知已到了“万木林”,只要穿林而过,不出十里,就能直抵桃花江边,桃花村也就不远了。
程楚秋心情振奋,更不停步。复行一会儿,风吹树摇,树叶婆娑的声音,已逐渐清晰可闻。其时日渐高起,煦阳斜照,在暑意高炽的时节里,清风送爽,最是怡人。程楚秋一头奔进树林,享受这清晨花草林木,发散在空气中,舒爽清新的绿野气息。
然而这样放松的时刻并没有维持多久,忽地眼前黑影晃动,经验告诉他,这林子里有人埋伏。
程楚秋索性停下脚步,向四周团团抱拳,朗声道:“让各位朋友一大清早就在这里专程等候,程处秋何德何能,敢请大家现身一见。”
说话间,人影停止晃动,四周归于平静,话一说完,更是静悄悄地,半点声息也无。
程楚秋前后左右细细搜寻一番,半个人影也见不到,心中讥讽道:“鼠辈……”遂又前行。
第一步才跨出,左右两边林子里,马上窸窸窣窣地又动了起来。程楚秋走走又停下,复朗声言道:“各位长途跋涉,久候多时,难道不想早些拿下程某吗?”
几只飞鸟从林梢振翅,掠过他的头顶,鼓动翅膀的啪啪声,由近而远,逐渐逝去。东林鸟唱,西林鸟和,除此之外,别无他声。
程楚秋觉得是好气又好笑,心道:“好,我就看看你们,究竟能忍耐到几时?”团团抱拳道:“既然各位瞧不起程某,那便少陪了……”一言未了,右足一点,身子如飞箭般向前窜出。
果然他这么一飞奔,埋伏在四周的人,立刻跟着也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程楚秋微微一笑,体内真气流转,脚下更犹如足不点地。
那帮埋伏在此的人,本来追他还遮遮掩掩的,但不一会儿的时间,距离拉开,就什么也顾不得人。一个一个从林中现身,跑上山道来。程楚秋有心捉弄,既不停步,也不回头,卯起来不断往前冲。
忽然之间,背后“飕飕”声响,程楚秋听音辨器,原来这班人眼见追他不上,各种暗器纷纷出笼,什么袖箭、飞刀、金钱镖、铁莲子,不一而足。程楚秋一怔,心道:“这些人不是同一门派的……”
程楚秋心想自己一开始已经给了他们机会,既然他们不知道礼貌,那就各凭本事。于是高飞低窜,让人抓不到准头,又过了一会儿,两边的距离终于远得让连暗器也打不到,继之而起的是声声的叫骂。
程楚秋听了,轻叹一声,不愿与他们一般见识,继续向前迈步。便在此时,眼前银光点点,直扑而来。
程楚秋大吃一惊,暗道一声:“糟糕!”他反应虽快,但这片银光不但细小,而且还铺天盖地,急切之中,根本搞不清楚那些是什么东西,身子一侧,硬生生打住去势,说时迟,那时快,一片银光已经当头罩来。
程楚秋连忙矮身,寻了一个空隙,往旁边窜去。他这一下硬生生停步,同时侧身往旁低窜,手段相当高明。若不是内功颇有根基,呼吸吐纳配合得当的话,自己就要先受伤了。
但他还来不及为自己的表现感到自豪,便忽然感觉身子一阻,就好像撞进一团棉花当中,接着身子居然凌空倒退,就好像有人从他后面抓住他,把他往后拉一样。
程楚秋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有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他的背心,把他往后拉,那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此人武艺高强,简直出神入化,骇人听闻。他虽惊不乱,右手倏地往后一捞,使得是一招七散手中的“回头是岸”,对方就是再厉害,也非得应他这手不可。
但说也奇怪,他右臂一抬,手却伸不出去,惊骇之余,这下子他才终于看清楚,原来自己给一张渔网罩住了。这渔网不但极富韧性,而且越挣扎,就收得越紧。程楚秋明白自己不是给高人抓住了,却是同样吃惊,双手急忙抓住网孔,运起内劲,用力往外一分。
没想到这张用来对付他的渔网并非凡物,他这一拉力道不知有几百斤,但这网子非旦丝毫无损,网索还嵌进他十指肉中,割出一道道血痕。
但听得耳边有人哈哈大笑,说道:“哈哈哈,若不是刘兄出得好主意,这回恐怕还是要让他给跑了,妙极,妙极……”另外有人说道:“没想到这厮的武功这么厉害,若不是田兄事先警告,我怎么会想到要用这种方法呢?”众人都是一阵大笑。
程楚秋想要转身看看,到底是着了些什么人的道儿。忽地脚下一滑,俯身跌了一跤。他这下双脚离地,渔网更收,就是想爬,也爬不起来了。
四周人群渐渐围了上来,众人七嘴八舌,都是相互道贺之词。其中便有人道:“我老是听说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过我从来不信这个邪。如今亲眼见了,不就是这个玩意儿吗?哈哈哈……”程楚秋但觉背上一痛,却是让这人踢了一脚。
只听得另有人续道:“什么天网?根本没这东西。这是范兄的家传宝贝:‘银线蚕丝网’啦!剪不断,砍不烂,而且越挣扎,就收得越紧。管你是什么大罗神仙,一但给这网罩住了,就别想逃出来。不过简老你放心,你犯的事还不够大,没人肯出钱悬赏你,银线蚕丝网罩你不到,哈哈哈……”那个姓简的大笑道:“这么说来,那倒还多谢了。”众人又是一阵狂笑。
笑闹一阵子,这才终于有人注意到:“喂,各位,这小子不发一语,只怕是不服气。”“管他服不服气,总之抓到了他,送去领赏,然后把银子分了,就大功告成了。”“来来来,我们把他翻过来,我倒想看看,被人捆在渔网里的大侠,是副什么德性?”
众人七手八脚,便来扳他身子。程楚秋不得动弹,自有任人宰割。心道:“早知会给一群鼠辈擒住,还不如死在那两位丐帮前辈的手里。”
只是千金难买早知道,想是这么想,亦是无可奈何。寻思之间,身子已经被人当成乌龟一样翻了过来。程楚秋放眼望去,但见四周站了一堆人,其中有几个彷佛有些眼熟,但认真回想,却又想不起来。
一个蓬头乱发,黑面虬髯的汉子,捧着钢刀来到他的面前,冷眼笑道:“我们的程大侠,不知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有今天。”程楚秋看了他一眼,也视觉得眼熟,但想不起他是谁。
那人鉴貌辨色,眉头一皱,说道:“怎么?你居然忘了我是谁吗?”语气颇为不悦。程楚秋故意激他,道:“哼,江湖鼠辈横行,阿猫阿狗的,原是记不了那么许多。”
那人怒道:“好!好!”将手中钢刀扔在地上,左手将右手袖子捋了起来,露出半截断臂。程楚秋见了,想起一幕往事,说道:“原来是你。”那人放下袖子,道:“后悔了吗?”
程楚秋一愣,道:“后悔什么?”那人冷冷地道:“后悔当时没杀了我。”程楚秋道:“你罪不致死。”
那人哈哈大笑,笑到后来有点发狂,笑到声音都哑了。几个人靠上去,叮嘱道:“老周,玩玩就好,可别太激动了……”那人不知听进去没有,自顾拾起钢刀,说道:“好,程楚秋,我今天就不杀你,只要你一手还一手,一臂还一臂!”语毕,挥刀砍去。
程楚秋嘿嘿一声,干脆闭上眼睛。但听得“啪”地一声,程楚秋复睁开眼睛,却见挥刀那人被左右两人上前挟住,动弹不得。
那人挣扎一会儿,怒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快放开我!”挨在他左手边扣住他肩膀的,是一个阴阳怪气的中年胖子。只听得他用着破锣嗓子,咿咿呀呀地说道:“周天放,这个人可是我们的银子,你想动他,得先问过我们兄弟俩个。”
周天放高声道:“你们是瞎的?没瞧见榜文上写的‘死活不论’吗?就算你只提颗头去,白花花的银子一样入袋。让开了!两头蠢猪!”身子一动,本以为两人会就此放手,没想到却给抓得更紧了。
周天放大怒,道:“干什么?难道你们想帮他……”那个阴阳怪气的中年胖子道:“你跟他有私人恩仇,想出几口气,那我是管不着。但如果碍着我们兄弟俩的生意,那我就非管不可了。”
周天放怒不可遏,大骂道:“放你的狗臭屁……”一言未了,右手给两人中的另外一人用力一拗,痛得他大叫一声。
四周人群围来,那最先动手踢程楚秋的姓简的道:“福禄寿禧,你们两个别太过分了。站在这儿,与这姓程的有仇的,可是占了多数。大伙儿和气生财,撕破了脸,大家都没好处。”
程楚秋看了在左右两边,挟持周天放的两人一眼。见其中一个是胖子,一个是老人,心想:“是了,这两个是结义兄弟,胖子叫福禄,另外这个老的叫寿禧。一身邪门武功,让不少正派人士吃足了苦头。”又瞧了那老者一眼,心中续道:“这寿禧年纪虽大,又是大哥,但他凡事都听福禄的,然后也不太爱讲话。看来江湖传言,丝毫不假。”
再看那周天放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又想道:“他的手又不是我故意砍下来的,那时他难道就不想杀我吗?”
不过这也无须争辩了,尤其是在自己失手被擒之后,再说这些,只会让人有低头求饶之嫌。
但听得那福禄说道:“所以我说你们这些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是要落草为寇,只怕也不是那块料。没错,这个程楚秋不论他的头在不在他自己的脖子上,都值二千两银子。你们大家算一算,站在这儿的有多少人?一个人可分到几两银子?”
大家互看一眼,有的手指东点西指,还真的算了起来。那福禄道:“不必算了,我刚刚数过,这里一共有十五个人。算算每个人只能分到一百三十两多一点……”
周天放道:“只要能让我亲手砍下这厮的手,我的份我可以不要。”福禄道:“很好,有仇报仇,没仇的分银子。这是你个人的意思呢?还是大家的意思?”那姓简的道:“反正这个程贼犯了那么大的案子,一定是活不了了。只要能羞辱他,我也算报了一箭仇,这银子,我还是要分的。”
福禄看了所有人一眼,问道:“看样子,这是周天放个人的意见了。”眼神中继续探寻大家的意见。
人人互看一眼,无人答话。大家都觉得报仇固然重要,但跟钱过不去,那就是自讨苦吃了。
过了半晌,那姓简的道:“你有什么主意,就直接说出来吧,何必吊大家胃口。”福禄道:“那要这位周兄肯冷静下来,那才有得商量。”大家一听,全都把眼光投向周天放身上。
周天放眼见众怒难犯,“哼”地一声,耸耸双肩,福禄寿禧将手放开,让他往后退出一步。
福禄道:“大家都知道程楚秋的头值二千两银子,但是有人知道是为什么吗?”周天放道:“他在宜春犯了案子,还杀了自己的师父。他的同门师兄弟要他偿命,又打不过他,于是出钱悬赏。”
福禄笑道:“不错,他的事情,你倒打听得挺清楚。”周天放冷笑一声。福禄续道:“这些出钱的人,恨不得他死,所以才出价二千两。而如果他真的死了,遂了这些人的愿,这二千两就是死价钱了。”
那姓简的有点听懂了,喜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就地起价?”福禄道:“没错,这个程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