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十九妹
践踏着地上的红叶,他穿出了大殿,顺着一道偏廊走出去,惊动了两只正在睡觉的狗,猛地扑过来,向着他狂吠不住。由后面传过来一阵叮叮的铃声,两只狗乍然听见了铃声,夹着尾巴就跑了。
尹剑平方自觉出铃声传自双鹤堂主的丹房,即听得一人嗟叹着道:“你还是回来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不禁使得尹剑平停住了脚步。果真那位双鹤堂主米如烟算出他此刻来到,他可真是活神仙了。尹剑平心里不胜惊异,刚要出声询问,丹房里却已传出声音道:
“你回来就好了,我是不会错待你的。”
话声少停。垂着的竹制门帘哗啦卷起,由里面走出一个白发皤皤的青袍道人。若非尹剑平认定了这道人就是昔日的授业恩师米如烟并特别加以注意,否则,他是万万认不出他来了。
这位昔日名噪武林的健者,居然在短短几年时光里。变得这般苍老,乍然一见之下,尹剑平疑心自己是认错了人,只是在乱草般的白发虬髯里,那张清癯消瘦的脸上,仍然保留着可供故人追寻的些许痕迹。
发须白了,背也弯了,瞳子里已失去了昔日的锋凌,较诸以前,简直判若两人!
然而尹剑平却断定。眼前这个人,正是造就出自己“金刚铁腕”功力的恩师“坎离上人”米如烟。
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几步!
老道人银眉频眨,一连向后退了三四步,神色上满布疑惑。
“你是……”他喃喃地道:“你不足石明江?”
“上人不记得弟子了?”
尹剑平快步走过去。亲热地去握他的手,道人身形一闪,飘出了丈许以外,显然他的功夫,还不曾完全搁下。
“你是谁?快说。”
老道人不胜惊讶地打量着他,一只左手曲如鹰爪,深藏在宽大袖统里。
尹剑平深深一揖道:“老师父莫非连弟子的模样也忘记了?弟子尹剑平回来探望你老来了!”
道人嘴里哦了一声,瞳子忽然睁大了许多。
“剑平?”他喃喃他说道:“你……你是尹剑平?”
尹剑平走近过来,正面向着他,那道人端详了一刻,像是忽然认出来,一时眉开眼笑,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大声笑道:“真是尹剑平,你怎么想着回来了?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尹剑平道:“有重要的事要面禀你老,特来报告。”
坎离上人皱了一下眉,却又展颜笑道:“来,我们进去说话。”
推开了丹房门扉,只觉得里面黑乎乎的,未曾点灯。
坎离上人摸起了火折子“叭打”一声亮着了火,点着了灯。
“天敢情又黑了……”嘴里喃喃他说着,他回过身子来,拍着尹剑平道:“坐下来说话吧。”
尹剑平答应一声:“遵命。”遂即坐下。
丹房里杂物堆置,只有当中一小块方寸之地可供起坐,对着上人坐垫正前方悬有一小木牌,牌子上绘着纵横的几道线条,也不知是什么玩艺儿。
尹剑平道:“上人,怎么这里只剩下你老一个人了?”
“不错……”米如烟慨叹着道:“这里香火不济……观里也无余钱可供养活他们.只好容他们自行另谋出路去了,剩下我一个人,觉得怎么都好。”
尹剑平心情甚是沉重,喃喃道:“你老人家也太委屈“没什么……这样反而好,我一个人了无牵挂,反倒轻松,只是石明江一定,却害得我断了炊。”
他叹息一声道:“你是知道,我的辟谷术,一直都练不好,有时候嘴馋,想吃点什么,可就为难了!”
尹剑平叹息了一声,心情至为沉痛!他发觉到昔日这位自己深深敬仰的武林名宿,变得自暴自弃,已经堕落不堪。一种深深的自责,刺灸着他,他忽然感觉到此一门派的垂亡,自己也有一份责任,而弃置曾经传艺的师尊,尤其更是难辞其咎!
痛心、失望、自责……这么多的错综心情岔集之下,尹剑平缓缓地垂下头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接日问道:“石明江是谁?”
“是我最后收的一个徒弟。”
尹剑平微微一怔:“弟子却不曾听说过这个人。”
坎离上人道:“你当然不认识,他是我近两年才收的一个弟于,准知他外表忠厚,却心藏奸诈,在骗得我信任把一身所学传授给他之后,却弃我而去,唉!我上他的当了。”
尹剑平冷冷一笑道:“他走了多久了?”
坎离上人叹息一声)道:“总有好几个月了。”
尹剑平冷笑一声,心里把石明江这个名字牢牢记住!
坎离上人脸上展开了笑容道:“他虽然走了,但是你又来了,太好了,从今天起,你就陪着我在这观里住下吧。”
尹剑个摇头道:“你老人家错会了我的意了,我不是来这里与你老人家过日子来的。”
“那你来……”老道人显然迷惑了。
尹剑平叹息一声道:“你老可曾听说过最近江湖上出现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叫甘十九妹的姑娘。”
“甘十九妹?”
坎离上人摇了一下头:“倒没有听说过,这个姑娘是干什么的?”
尹剑平苦笑道:“那么你老是否还记得:一个叫水红芍的女人?”
坎离上入顿时一呆,道:“谁?”
“水——红——芍!”
尹剑平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一面注意着上人的神态。
果然,坎离上人的脸色变了。
忽然。他由位子上站起来,道:“水红芍?你说的是四十年以前在凤凰山遇害的那个女人?”
“不错!”
尹剑平忽然发觉到坎离上人在这一事件里,几乎近于无知。他不得不把详细的情形,告诉他。
“你老人家居然不知道,”尹剑平说:“水红芍那个女魔头,并没有死。”
坎离上人呆住了。
尹剑平道:“四十年前你老人家伙同淮上的樊钟秀以及岳阳门的冼冰等几位老人家诱杀水红芍于地道,冼老宗师因一时心软。打开了地道,终使那个水红芍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得活命。”
坎离上人完全傻了,他的脸像是一下了被冰冻注了。
尹剑平接下去道:“水红芍虽然当时逃得了活命,却将一张花容月貌的脸,烧得惨不忍睹,因此她怀恨在心,发誓要报仇雪恨。”
坎离上人双膝一颤,坐了下来。
“这……你又怎么会知道的?”他看向尹剑平道:“你再说下去。”
尹剑平应了声是,随即摇头,道:“那水红芍四十年来非但未死,更练成了厉害的绝技,因自恶那张丑陋的脸,无颜见人,特地造就出一个出色的女弟子,代她复仇雪恨,这个女弟子,就是刚才我向你老人家提起的那个甘十九妹!”
坎离上人缓缓点了一下头,苦笑道:“怪不得这几天,我坐卧不宁,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只是,剑平,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尹剑平道:“是冼老宗师,亲自告诉弟子的。”
“冼……老宗师?”坎离上人喃喃道:“你说的是冼冰?”
尹剑平只得把岳阳门满门遭劫的事说了一个大概,坎离上人米如烟聆听之后,一时面色如土!良久,他站起来,踟蹰着转了一个方向,尹剑平忽然发觉到,他的身子微微地在发抖。他的脸看上去异常的苍白,神情迟滞而木讷!
尹剑平怔了一下,叫道:“上人,你怎么了?”
坎离上人感触迟钝地看着他苦笑了一下,蹒跚地走到一角,坐下来。
那里放置着一个瓷坛子,他抖颤的双手摸在坛子上,脸上忽然带出了一丝笑容。
“酒……酒……”
盖启开来,一股浓烈酒气充斥丹房。
舀了满满的一碗酒,一饮而尽,接着他又去舀第二碗。那双端着酒碗的手却被尹剑平按住了。
坎离上人挣了一下,却没有把尹剑平的手挣开。
“你……”他瞪大了眼.哑着嗓子道:“你这孩子……怎么不让我喝酒,我的酒……
酒……”
陈年的“老二白”在花瓷大坛里滴溜溜地打着转儿,阵阵的酒香溢上来,嗅着那种味道,坎离上人全身的骨头都酥了。他哑声地叫着,用力地挣着,只是却夺不开手里的这只酒碗,两人争夺中,酒碗的酒洒溅了一地。忽然那只大瓷碗“叭”的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坎离上人大叫了一声,猛地跳起来,一掌直向尹剑平的脸上打过去,叫道:“他妈的,你这小子。”
尹剑平右腕一翻,不费吹灰之力攥住了他的手腕子。坎离上人大怒,厉吼一声:“你,好小子!”右手一翻,一掌直向尹剑平头顶上击来。这只手也不费力地被尹剑平接住了。
两个人在丹房里较起了力道,四只脚快速地转了几个圈子,随着尹剑平的手一个推送的势子,坎离上人身子像旋风似地摔了出去,“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他还来不及站起来,尹剑平的一只手已按在他肩上,坎离上人一连用了几次力量,瘦削的脸涨得通红,却挣不开昔日这个徒弟那只有力的铁腕。
坎离上人运出了全身之力仍是挣不开,他干脆上不再挣了。只累得气喘如牛。
“好小子……”他喘息着道:“你的功夫,是练成了……却回来对付老子……真真气死我了……”
尹剑平怒视着他。想要说什么,可是话不曾说出来,却禁不住伤心地垂下头来,一时泪如泉涌。那只按在坎离上人肩上的手,却由不往松了下来。坎离上人一把抢过了酒坛了,双手端起来,用嘴对着坛口,咕噜噜一口气喝了个干。大股的酒,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把整件道袍都浸湿了。放下了坛子,他大口地吐着气,却发觉到尹剑平正在注视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凌厉与悲愤,在他的目光里,坎离上人下意识地感觉到一种战栗,先前抢夺酒碗的勇气忽然丧失。
七
尹剑平凌厉的目光,像是两口锋利的剑,深深地刺进他的胴体里。一下子就刺穿了他的虚假,揭示了他的情怯与畏惧。这个昔日弟子的目光,同时也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他像是一个纸老虎,忽然被人戳破了。他大声地呼着气,好几次把目光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可是,最终仍然是逃不开对方的注视。
尹剑平严厉的目光,就像是两块磁铁,吸引着他游离的视线,他终于不得不当回事地注视过去。
四只眼睛对着之下,坎离上人脸上掩饰不了他的内在情虚!他忽然像孩子似地成声痛哭了起来。他哭得那么伤心,眼泪鼻涕交相滴流着。
尹剑平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并不曾上前去劝阻他。
“完了……”坎离上人道:“我一切都完了……剑平,你没有看见吗?双鹤堂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尹剑平冷冷地道:“当年我为你苦心调教的一干门人呢?”
“全走了!”坎离上人哑着喉咙道:“谁能受得了这份萧条、冷漠!双鹤堂是完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糟老头子!”
“所以你就自甘堕落,自暴自弃地每天酗酒。”
“我不喝酒怎么办?”坎离上人道:“这里谁还理我?谁还管我?我又能干什么?”
老泪纵横,他看上去较诸先前更为苍老、衰迈!
“我是完了……这一辈子是完定了,再也没有什么作为!”
伸出了一只抖颤的手,坎离上人面色苍白地又道:“你看看我这只手……哪里还像是练功大的人?”
“这么说,你老的功夫全都拉下了?”
“拉……下了?”坎离上人冷笑着道:“我三年没练功大了。什么都不……行了,都丢下了!”
尹剑平没有吭声。
坎离上人道:“所以……唉!你说我不喝酒.我干什么?只有酒……酒……”
脸上弥散出一片笑容,他整个的人,似乎一提到这个“酒”字,陡然间精神百倍!
下意识里,他晃动者两只手,又要去摸那个酒坛子,尹剑平用力地按着他的手:“上人,你不能再堕落下去了,你必须要振作起来,而对当今。”
坎离上人呆呆地看着他。
“来!”尹剑平一面拍着他,把他扶起来:“我们坐下来说话。”
他把坎离上入扶着走到一边坐好。
“老师父,”尹剑平注视着他:“我不能看你这么下去,你老人家听着,敌人付十九妹现在已在路途之中,今明两天之内,很可能就来了。你不能不有个准备,否则可有杀身之祸!”
坎离上人呆了一下,喃喃道:“付十九妹?你是说那个年轻的姑娘?”
“不错!”尹剑平道:“也是要命的女杀手!”
“那……”坎离上人像是忽然才触及到这个问题似的:“你说该怎么力?”
“我要你立刻收拾一下跟我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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