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东升





  说完,他就转身来到门前,小丫环把他的披风拿过来,陆同知接过来披在身上。
  “彩莲呢?”
  “前院里去了。”那丫环说:“给新奶奶拿衣服去了!新做的!”
  陆同知点头笑着说了个“好”字。
  这里对洁姑娘都已经改了称呼,虽然还没有正式过门,忖思着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新奶奶”三字不胫而走,在州大人的后衙里,已是无人不知。
  陆同知前脚刚走,彩莲后脚便转回来。
  打前院里回来,手上抱着个包袱,里面满是绫罗绸缎的新衣裳。
  脸上喜孜孜的,一扫往日的忧郁,那样子迫不及待,三脚并两步的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
  一眼瞅见眼前的那个丫环,忙站住,摆摆手说:“这里用不着你,你下去歇着吧,有我呢!”
  小丫环“巧姐儿”是打发来专门服侍“新奶奶”的,人很机伶,为了以后有好日子过,这会便得柔顺着点儿,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彩莲过去看看,关上了门,又跑过来,神色张惶而喜悦。
  “小姐,喜讯儿!我听见了个消息,您猜猜谁来了?”
  洁姑娘微微一怔,用冷漠的眼神儿向她看着,注意到她手里抱的一堆新衣裳,唇角微牵,露出了不屑。
  “哎呀!不是这个!”
  甩下了手上的大堆新衣,跳到了她的跟前。
  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彩莲说:“您猜是怎么回事?袁菊辰先生来了!”
  “啊!”
  像是忽然吞了个“开心果”样的,洁姑娘一惊又喜,突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谁……谁来了?”
  苍天
  彩莲说:“袁菊辰,袁先生来了!”
  洁姑娘这才听清楚了。一片笑靥展现在她苍白的脸上:“在哪里?”
  一把抓住了彩莲的手:“他……在哪里?”
  左右顾盼一眼,真像是就在眼前一样。
  “不是这里……”
  拉着她坐下,彩莲才轻轻地说:“袁先生他来到代州了。”
  “你怎么知道的?”
  “听前院里人说的!”彩莲说:“听说他杀了人,代州城里里外外,现在画影绘形,正在捉拿他呢。”
  洁姑娘呆了一呆,半天才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他到底是找来了……”
  “说是杀了不少的人!”彩莲左右看了一眼,更小声地说:“那个汪知州吓得了不得,连大门都不敢出,特别调来了好些人,这几天里里外外防范得可严啦,生怕袁先生飞进来,要他的狗命!”
  潘洁冷冷一笑:“活该。”又问:“你还听见什么啦?”
  彩莲说:“就是这些了……啊,”她说:“听说外面杀了人,三个女人。哼!夫人、小姐您还有我——他们找了三个替身,在菜市口给砍了!”
  “真有这回事?”
  “真的、真的!那边的大奶奶还指着我说:‘回去告诉你们小姐说,这下子她可以安心了,死不了啦!有人替你们一家三口死了!’酸里酸气的,真是老不要脸!”彩莲说:“您是没瞧见她脸上搽的粉,真有铜钱厚,老妖精!”
  洁姑娘默默无声地走到了窗前。
  “糟了!”她讷讷地说:“袁先生他受骗了!”
  “受什么骗?”
  “你不知道!”洁姑娘脸上蓦地兴起了愁容一片:“要是他以为我们死了,岂不要急疯了……唉呀……这可怎么办?”
  彩莲登时为之一怔:“怪不得他会乱杀人呢,准是急疯了。”
  洁姑娘踌躇了一下:“要是知道他住在哪里就好了……”
  彩莲摇头说:“那也没有用,这里到处都是人,尤其是我们,被看得死死的,动一动都有人知道。”
  洁姑娘神色黯然地点点头道:“是我急昏了头……看样子是跟他难见面了!”
  彩莲说:“想个法子,求求那狗官,让我们出去一趟……”
  “那有什么用?又到哪里去找他呢?”
  她跺了一下脚说:“不管怎么,这总是个好消息,只要他人在这里,总能想个法子……”
  彩莲说:“我们不能去找他,他却可以来找我们。”
  这句话使得潘洁心里一动。
  “你说的不错。”洁姑娘说:“袁大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一定放不下我们,活着有人,死了有尸,若是他能去认认尸体就好了……”
  “他……会么?”
  “但愿他会……”
  一霎间,洁姑娘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抬头向着湛湛苍天,她喃喃诉道:“天上的神,我只有依靠你了,求求你把袁大哥带到我身边来吧……”
  像是起了一阵子风,惹得满院落叶萧萧。
  大盗—名
  天色转晴,到处是泥泞一片。
  断垣、瓦脊、沟渠……凡是阳光照射之处,俱都蒸腾着白白的一片雾气,时有臭味扑鼻,空气不佳。
  才不过晴了一天,就有人把被子拿出来晒了。街道上满是猫狗的尸体,死了的老鼠所在犹多。不过是下了一场大雨,便自成了这般模样,真要是洪水来了又该如何?
  实在憋不住,袁菊辰出来走走。
  头上戴着个斗笠,低到遮过了眉毛。
  身上不自在,特地借了根“曹二拐子”的“拐子”用用,拄着走倒也方便。
  街上满是闲人,扶老携幼,熙攘一片,要饭花子那般的衣衫褴褛,甚是凄凉。
  东边那块地头,有个茶楼——“正兴”,楼上楼下,生意不恶,门口地方有块空地,人群最是稠密。
  过去这里小贩云集,南来北往江湖卖艺的朋友,尤其喜爱在此逗留,锣声一响,四方云集。便是卖个糖人,扎个风筝什么的,都能糊口有余。这两天却是不行,说是犯了“太白金星”,没给河神娶媳妇,让一场大水把“风水”给破了。
  前推后挤,人头熙攘……
  大家伙争着在看什么,袁菊辰便也赶了过去。
  一张新贴的告示一一
  缉拿大盗一名:姓名,袁菊辰。
  “袁菊辰”三字一经入目,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上了“红”榜了,再看看画着的那个人,大长脸,扁鼻子,满脸胡子,简直和自己一点也不像。
  原来他还有点心虚,这会子反倒把头抬高了。
  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大张,罪大了,共列有十项大罪,反正是百死有余,州衙门悬银二百两,死活不拘,务期缉拿归案。
  看看所列的罪项,把从北京起一路死伤的人,都算在了自己头上,想想倒也不差,心里暗自好笑,随即转身步出。
  且到“正兴”茶楼歇上一歇。
  外面闹水,这里生意却是不恶。
  楼上楼下都坐满了人,小伙计好心给他找了个座儿,与人并凑一桌。
  座上原有三人,各据一方,像是一伙的,均穿着一袭灰布高领长衣,扎“万字巾”,脚下一双“二蹬脚”的桐油短靴,貌相胖瘦各异,气味则一。
  这类人,不是镖局的朋友,便是公门当差。
  以眼前三人而论,由于衣着一致,倒像是在公门执役的可能更大。
  这类人,眼前躲之犹恐不及,鬼使神差,竟然安排坐在了一起,真是不可思议。
  有心站起一走,那么一来不啻更是落了痕迹,倒不如装着无事,放大方一点的好。
  斗笠也不戴了,摘下来放在桌上。木头拐子夹在裆里,点了一客“猫耳朵”。未上之前,先来碗“普洱”香茶,润润喉咙。
  对过的长脸汉子,嘿嘿一笑,口音浓重地道:“才来乍到?”
  眼睛够尖,一眼就看出了他是外地来的。
  “对了!”袁菊辰说:“往南边去,桥断了,走不成困在了这里!”
  长脸人嘿嘿一笑,频频点头,把一个夹有羊肉的火烧三口两口吃下肚里。
  左面这人个头矮小,像是生有黄疸病样的一张黄脸,模样儿甚是阴沉。
  另一个,矮小精干,一脸油滑之气。
  三个人原来正在谈说什么,不期插进来袁菊辰这个外人,不免有些扫兴,看样子虽是公门当差,却不是什么角色,应是“贱役”之流,顶多混个吃喝,肚子里既无文墨,毫无气质排场可言。
  “这件事,张头儿做得太过,拿了我们的黑钱!”
  黄脸人手指敲着桌面,满脸气愤地道:“明明说好的是三份钱,怎么成了一份?他娘的吃我们‘二食!’”(注:北方俗语,吃“二食”即拣吃油水,占人好处之意)
  长脸汉子,冲着袁菊辰一笑:“哥儿们,不拿你见外,就当我们是在胡扯,没你的事儿!”
  袁菊辰“哼”了一声——他的心思沉重,哪里有此雅兴?眼皮儿也不抬一下,只管自己喝茶。
  黄脸人十分激动,又道:“三副棺材,就算是最差的柳木吧,也值三两银子,娘的,七吊钱就打发了?是给要饭的?”
  “算了吧!”短小精干的一个说:“要吵要争,是当天的事,现在人都埋了个球,还争个‘卵子’!”
  “那倒也不是。”长脸人说:“事情在个理字,只要在理,事过三年也能争,别说才三天了!”
  黄脸人直着眉毛道:“就是这话了,他张头儿吃肉,咱们连汤也捞不着喝,这不说了,临末了,连三副棺材钱也没落着,这可就太损了点儿!”
  矮个子翻了一下眼皮:“那你的意思是?”
  “咱们给他撂下一句话——三两银子,少一个蹦子儿也不行!”
  矮个子一笑:“姓张的可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要是不答应呢?”
  “那就给他闹蹦个娘的!”黄脸汉子口沫横飞地说:“反正是才埋不久,三副女尸,咱们给他挖出来,叫大家伙看看是芦席还是棺材!”
  “三副女尸”一经入耳,袁菊辰为之一惊,想不听也是不行的了。
  长脸嘿嘿一笑:“这可太绝了点儿,除非咱哥儿三个以后别在他手里混了……”
  “怕个鸟?”这时,黄脸人的声音倒是小了:“大不了咱们不吃这行饭,事情一抖开了,别说他姓张的兜不住,就连州大人也得出身冷汗,哼哼……冒名顶死,这该是多大的罪?”
  “啊呀!”
  袁菊辰头顶雷鸣,心里大叫一声,愣在当场。



   
第十章 
 
  小舅子
  长脸汉子面色一凝,瞪向黄脸人道:“你胡说些什么?心里不清楚……这种事也是嚷得的?自己掌嘴吧!”
  说罢霍地站起,说一声:“衙门口见!”便自走了。
  短小精干的一个,看了袁菊辰一眼,缩缩脖子,也站起道:“钱是要的,法子另外再想,先走一步!”也自去了。
  只剩下黄脸汉子一个,气鼓鼓地挺着个肚子,忽地叹了口气,埋怨道:“你们都走,留下老子算账,这个主意不赖。嘿嘿!老子不是笨蛋,这就来个挂账,两不吃亏。”
  刚要站起,却为袁菊辰出言唤住:
  “朋友且慢走一步!”
  黄脸人怔了一怔,坐着不动。
  袁菊辰说:“一个人无聊。老兄快人快语,如承不弃,愿意与老兄交个朋友,这顿吃喝由在下开销就是。”
  末后的一句话,大大合了黄脸人的心意。
  “好说,好说……”
  脸上一笑,便不走了。
  呼来堂倌,袁菊辰说:“羊肉烧鸡各来一盘,再来壶酒!”
  这般排场,更是对了黄脸汉子胃口。
  哈哈一笑,他摇手道:“不用、不用!忒破费,忒破费了!”
  “一点吃喝,算什么?”
  袁菊辰探手入怀,摸出了五两纹银一锭,向对方面前一推,开门见山地道:“实不相瞒,老兄方才的话,对了我的兴趣,多有请教,如承实言见告,吃喝不算,这银子便是老兄的了!”
  黄脸汉子怔得一怔,脸上大是惊喜。
  他这班公门贱役,平日只是混个吃喝,哪里见过这般出手?即以先时忿恚,所争亦不过三两纹银而已,且是三人合分,对方这人,出手即是五两银锭,真正财神天降。直乐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如坐针毡。
  这类小人,唯利是图。利之当前,百无禁忌,还有什么不好说?
  “说吧,兄弟交了你这个朋友,只不知……你要问些什么?”
  白花花银子,刺眼生疼,左右甚是惹眼。腰带上抽出块汗巾,先把它盖上再说——
  顺便用手指戳上一戳,沉甸甸应是真的不假。
  心里一舒服,表情如沐春风。
  袁菊辰沉声道:“刚才老兄说到三具女尸打理埋葬之事……”
  “原来问这个。”
  左右看了一眼,一只手摸着下巴,他说:“咱们是人在哪里说那里了,出了门兄弟可是愣不认账,别看你的银子不少,衙门口的话,这可是要掉脑袋瓜子的事情,老弟台,你可要放明白一点!”
  袁菊辰道:“这个不用关照,出门各自东西,见面两不相识!”
  “好!”黄脸人一拍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