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千幻录
他并没有深想死对他的意义,心中只有达到一个目的念头,这目的便是死。而且是筋疲力尽地死。
迷迷惘惘中,不觉已奔跑了数十里路,到达了终南山脚。
那山麓间仍有散落的人家,大概是山中的樵夫猎户。
他三不管地绕着山脚跑起来,由东面开始,即是向左方开始跑。
那终南山群峦绵叠,少说也有数百里方圆。他硬是往前奔跑,也不知跑了多少里路,但觉身上气力充沛得很,似乎不是一天半天能够跑的完的,于是不满地对自己的体力咕哝起来。
忽见左方远远有个相当大的市集,许多屋顶上直冒着烟。敢情这刻已将近暮,人家都开始烧晚饭。
他迈过一条大路,这条大路直伸入终南山去。而他因为绕山而跑之故,是以径自落荒而去。
只走了数里路,前面已是极少人迹的茂林丛草。
猛可一声极清亮的鸟鸣,引起他的注意,扫目一瞥,只见在他右方前面,一块山石之上,坐着一位白衣姑娘。
山石之后,另有一块较高的石头,正好给那位姑娘作为靠背。
她的眼光呆滞地停在山石侧面不远处,那儿有一个小谭,水清见底,四周全是形状奇怪的五头。
潭边的一块丈许大的白石上,长着一株尺许高的绿树。这棵树叶子不多,只有那么几片,而且叶子甚是细小。可是因为那树不论叶子或枝干,都是一色碧绿,明净可爱,故此非常惹目。
绿树旁边盘着一条蛇,浑身细鳞,闪动出黄黑色的光色。
蛇身粗如拇指,却非常长,这时虽盘成一团,但从那高度,已可觉出此蛇特别的长。
此刻那黄黑色的怪蛇,正昂首向空,约摸突起两尺左右,那条红得刺眼和特别长的蛇信,不住吞吐,发出可怖的嘶嘶之声。
这条黄黑色的怪蛇,蛇首所向之处,并非向着山石上的白衣姑娘,却是向着空中。
耳边又听一声特别清亮的鸟鸣,白影乍闪,忽地凌空直坠,直扑那条怪蛇。
那怪蛇正好偏头向着那颗绿树,那白影便坠泻而下。连忙嘶嘶一叫,昂头向着白影来路。
那团白影神速灵敏之极,猛可风向一掠。而那条怪蛇,也是仅仅伺守着那团白影的来势,并不飞噬而起。
原来那团白影,乃是一只白色的鸟,不但鸣声特异,既清且亮,而且动作神速之极,所采取的路线,甚为乖巧,似乎是早与蛇类有过作战经验。
方巨眼光一掠,便看清楚了蛇鸟正在相争,心中忖道:“哈,那白鸟倒是神骏可爱,我要不是忙着,必定捉它玩上一会儿……”可笑这浑人,竟然将赌命之事,称为忙着。
他的眼光又掠过那白衣姑娘,只那么匆匆一瞥,便已驰过山石以及那一泓潭水。
但她的印象却鲜明地浮动在他的脑海中。他好像十分清楚地发现这位白衣姑娘,正遭逢着某种痛苦和困难。
她的面庞圆圆的,却是圆得可爱之极,给予别人一种天真的印象,然而,可惜的是在天真可爱之中,又蕴含着痛苦和忧虑。
眨眼间,他已跑得远了。
差不多走十五六里路,他忽然忆起那小潭边的大白石之上,那颗碧绿的小树,绿色尖顶前一点红光,就像是缀着一颗红透了的樱桃在上面似的。而那怪蛇正偏首向着那颗红色的小果时,白鸟便急冲而下。
这刻要是换了别人,早就会知道这一蛇一鸟,闹的是什么把戏。尤其假使是钟荃在此,一见到那位白衣姑娘时,恐怕即使赌下像方巨的约定,也必会为之停步,因为那位白衣姑娘正是峨嵋派的陆丹啊!
书中交代,这位陆丹姑娘,自从在京师时,为了知道钟荃竟然先舍命救出蝎娘子徐真真,之后才为自己求药。那股醋意,便无法按捺得住。
醋海翻波,乃是人间最伤脑筋的事。而且其中情感之夹缠复杂,甚至连当事人也难以说得明白。
她又因救伤解毒的人已到了,而钟荃还未回来,深恼钟荃太不将他的生死放在心上,于是一怒之下,拿剑便走。
那蝎娘子徐真真问她一声,险些给她拔剑宰了。然而,她终于恨然地悄悄走了。
天壤之大,地往哪儿去呢?回峨嵋么?本来很好,可是当日的掌门一叶真人座下大弟子苍松羽士,亲自到洛阳找她,便是请他特地来京师走一遭,为两位峨嵋同门报仇。
这两位同门都是死在毒书生顾陵的手中,只因这刻峨嵋派要推这位陆丹为第一高手,是以那位大师兄苍松羽士不辞辛劳,特地跑到河南洛阳找她。
然而此刻她却不好回去。这并非因为败在毒书生顾陵手中,不曾替同门报仇雪恨,因而不回去。却是为了当日一时之忿,将万通缥局价值三十万之巨的红货劫了。其时,她交给那同行的中年人朱修贤觅地埋好,绘了一张藏宝图。
只因她乃是奉师父遗命,须赶急送回那本天下无双的刻书,是以先赴西安,而朱修贤说定随后赶到。
那时还不知会有大师兄苍松羽士请她进京报仇之事,便和朱修贤约定在洛阳见面,如果不见的话,便再到西安府一遭,她定必在这两处地方。
可是事情突如其来,等不及朱修贤来,便匆匆上京去。现在,却是必须先将劫缥之事作一了断,然后才能返峨嵋山去。否则,岂不真个做了强盗?是故她一径赶去洛阳,然而,却没有朱修贤的消息,据观中的女道士说,甚至并没有这个人来找过她。反而将那仆人阿福找她而转问钟荃住处之事说了。
她芳心中一阵激荡,想起了当日在酒楼瞧见钟荃那种仗义挺身,替人负过的侠风。
数日来欲将钟荃忘怀的企图,此刻完全失败。她禁不住痴痴地想起钟荃的声音笑貌。一切见面的经过,以及那片刻令人心跳的搂抱。
早先毒针之伤,虽已痊愈,但到底大伤元气,加之又曾被毒书生顾陵震伤内家真气,这一路上的劳顿,使她顿时像衰弱许多。
观中的女道士见她面色不好,便担心地劝她休息。
她勉强答允留下来,可是,这个晚上,她老是心中不宁,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到钟荃的可恨处,忽然一跃而起,随手抓起宝剑,疾跃出观,就在半夜中,直奔西安。
人的心理,最能够影响生理,本来以她这种内家高手,即使因种种原因而恹恹欲病。但只要能够静心休息一下,什么病也得霍然而痊。
可是她适得其反,本来已经乍寒乍热,似病非病,偏偏又情绪激荡之极,夜半起身疾奔。
出了城外数十里路,脚步便放缓了些,因为这刻她也觉得不太舒适。
直走到天明,她不能再飕飕飞奔,只好将剑背好,缓缓而行。
走了好一会儿,身上因奔走而生的燠热已过,晨风侵体,立刻机伶伶打个寒战。
她忽然惊觉自己恐怕会生病,心中一慌,似乎更加不舒服了,想要雇辆大车乘往西安府去,好歹总要见着未修贤,那时便不至于太狼狈。
然而当想到雇车,猛可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没带银子,光是一点点零碎银子,路上只堪充作食用,再不能花钱雇车了。有心回转洛阳吧?这一程已赶出百余里路,似乎回头又不甘心,当时咬咬银牙,便一直往下走。
两天之后,到了西安府,却遍寻不着朱修贤的下落,当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她自己知道,这一路她好不容易苦捱到西安,全是仅着内功底子深厚,硬给挨过来。但体中所受那点风寒之气,以及用力过度,却是再难支持下去,况且,身上已不名一文,教她如何是好?
她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唯有立刻回头,赶紧走回洛阳去。
然而这一走回头,因脑昏头涨,竟然错了方向。沿着往南的大路,由半夜走到翌日中午,到达一个名叫玉泉的大镇。问问路人,才知道自己竟然走错方向。
这一下打击,几乎令她立刻昏踣于地。
她忽然作了个奇异的决定,便是她发觉自己已不可能再支持回到洛阳。更不必说回到四川峨嵋。这刻,她的前面只有死路一条。但她却不能让自己在死后,仍然受到庸人俗子的侵扰,是以,她一径向山脚走去。
人迹渐杳,而她也觉得更为难受。
她惆怅地随便在一块山石上坐下,稍为憩息一下,然后,再往林中深处,往那永远没有人迹到过的地方。
那只白鸢在她头上不住地盘旋叫鸣。它似乎也知道主人体弱难禁,不敢往她肩上落下。
她对自己喟叹一下,正想奋起余力,快点儿动身往森林中钻进去,然后,静静地结束此生——这可怜和短促的一生。可是,她马上愣住了,在她侧边不远一个白石砌成的湛净小谭,边级一块大白石上,竟然传来一下哑毒的嘶声。
她久居峨嵋,往常见过不少毒虫恶兽,尤其峨嵋山时有异人来往,耳闻目染,对于天下毒物,见识极多。这时一听声音,竟是传闻中一种具有灵性的奇毒之蛇,名为豹蛇。
这种豹蛇天下罕见,所现之处,必因产有灵药,因而守护一旁,准备服用灵药解去体中天赋奇毒。那种奇毒,不但生物触上必死。便这豹蛇本身也会因蕴毒太久而自毙其身,是以非老是找寻灵药异果以解毒不可。
她头上那只白鸢,乃是长虫的天生克星,最喜杀蛇充饥。再毒的蛇,也当不起它铁爪银啄凌空一击。怪不得雪儿不肯下来了。她想,一面缩回下石的势子,但觉一阵乏力,便靠向后背的石头上。
“我并不怕死,尤其死在这等毒物身下,更没有痛苦。然而我怎能暴死此地?”
头脑中一阵昏眩,使她不得不闭目喘起来。
雪儿清亮的鸣声在头上铿锵地回响不休。忽然间,她记起那天晚上,从相府里逃走出来时,钟荃凑巧赶上她,把她抱住。那时候,雪儿在上面鸣叫引路,他用那强壮的手臂,将自己整个抱起,平稳地飞跃。
那是多么温馨和值得忆念的片刻啊?而且还将面颊贴上来,她嗅着那男性的气息,一种美妙的刺激,使她全身起了战栗。
如今,她也在微微战栗,她痛恨起世上的一切人,她不能相信任何人,那却仅仅是为了钟荃的缘故。
雪儿疾急泻坠而下,冲得风声激荡,她不必张眼去瞧,也知道雪儿正和那条特别细长的豹蛇,展开一幕大战。不过,她还是睁开眼睛,漠然地注视着蛇鸟大战的开始。
那条豹蛇知克星已到,却仗着奇毒无生,并不惧怕,早将极长的身躯盘成一饼,仅仅伸起那三角形的蛇头,注视空中敌人来咬。
雪儿似乎不敢吃它毒气喷着,因此以极巧妙的飞行术,忽而一冲,到了危险的范围之内,立时又直直飞起来,神速灵巧之极。
每当那条怪蛇略一偏头,向着那株碧树顶上的朱果,它便疾冲急坠,使得这条横行深山大泽的豹蛇,非全神迎敌戒备不可。
这样一上一下,或者是盘空打圈,对耗了许久,陆丹心身交疲,颓然闭目。
猛可鼻端嗅到一阵极幽细的香味,入鼻便觉浑身起了说不出的快感。
那阵香气越来越浓,这时,已不只使人生起快感,却是陶然欲醺的感觉。宛如美酒入口令人酡然那种飘飘然的感觉。然而有时也觉得有点儿宿醒未解的难过滋味。
她又睁开眼睛,只见那豹蛇始终没有接触那朱红的果实。
“其实此蛇太笨了。”她疲然想道:“只要猛然一偏头,便可将朱果吞下,那时,即使雪儿扑下,已来不及了。”
那条豹蛇果真没有这种突袭的企图,虽则不时偏首去接近那朱果,却始终没有突然将之吞掉。
雪儿却是每当豹蛇首微侧,便疾冲急泻而下,使得那蛇立刻昂首相向,口中血红的蛇信直在颤抖吞吐,发出难听的嘶声。
她不解地移开眼光。现在,太阳已隐没山背后,虽则天色尚早,但因阳光被山峰挡住,无端浮动起黯淡的气氛。
“我太疲倦软弱了,咳……“现在我似乎不能恨,也不能爱,只能模糊零乱地胡想……
“要是爹爹不是被昆仑的人气死,那么,我便可以安心地和他……“可是,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啊。这不单是爹爹之仇,他…我…”
她漫然地吁口气,不愿意再想下去。
身上微微觉得寒冷,她看看那轻薄的白罗衣,觉得的确太过薄了。于是,她忽然想起绣房之中,围炉拥裘的温暖滋味。
渐渐,暮色遮谈了天边的余晖。
她麻木地注视那方白石上的豹蛇,以及那时隐时现的矫健白影。
猛可脚步之声传来,跟着一条长大的人影冲了过去。像一阵风似地那么快。
她的眼光稍为抬起一下,然后又垂低了,但仅仅这一瞥,却已看清那人特别巨大魁伟的身材,光溜溜的脑袋,周围一圈白痕,那是横练功夫中油锤贯顶的功夫。还有那根又粗又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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