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千幻录
但见乌光潮涌而去,正是钟荃使出栏江绝户剑。
这番放手施展此套剑法威力,委实有石破天惊之势,特别是这次使得极快,正方三把共是九式,竟然在霎时之间使将出来。
玄机子身形一歪,朱雀创戳个空,攀见乌光倏收,化成一道黑线,疾如星火,电急所下。
当地响处。
玄机子竟然闪之不及,吃钟荃一剑斫个正着,只因力道势子全局下风,故此那柄朱雀剑猛然下沉尺许。
这一来门户洞开,钟望口中大叱一声,左手捏诀如剑,蹈隙便进。
玄机子左手急急封抓时,猛觉敌剑住往横一引,黏力奇大,身形因之而倾侧。
他要是身形被敌人牵动,那时无论如何也封拦不住敌人左手剑诀。
但要运劲拿桩站稳的话,则更难兼顾。
可能上下都要吃亏。
这一刹那,必需极正确地权衡利害轻重,然后定夺取舍。
玄机子情知唯有一法,可以必保自身安全,那便是立刻松手弃剑。
可是这一来岂不把盟主宝座也一齐扔弃?人死留名,虎死留皮,他能不能因一身之安危而这么容易便放弃?须知那时候武林中人,名心之重,甚于性命,宁可血溅当场,与名偕亡,而不肯眼睁睁地,白送掉已得的名位。
这本来像是不大容易令人谅解,因为细究起来,人既死了,名也就毫无作用。
正是皮之已亡,毛将焉附?可是我国自古以来,俱重视气节令名四字。
生命在这四字之前,弃之亦在所不惜。
此所以有断头将军,无投降将军一语,博得天下喝彩。
江湖上讲究名的观念,也是从这观点衍化出来。
太过重视一己生命之人,其行事必多卑屈,故为世人所鄙。
话说回来,这种名命两字的取决,必需有充份时间以考虑,才能根据理念而从容弃命。
否则,人类求生的本能,最是强烈,任是大英雄大豪杰,也有惧怕的一刻。
这惧怕的情绪,实是源于保护生命。
可想而知,求生的本能虽人杰亦所不免。
在这电光火石般刹那间,玄机子左手原式封住对方足可取命的剑决。
右手不觉一松,疾然后退寻丈。
棚下观战之人看得清楚,轰雷般的彩声,墓地升起。
陆丹情不自禁,一跃上拥,拉着钟整的手直笑。
邓小龙也上了棚,他可是别有用心,先不理会钟荃,却赶快拾起那柄朱雀剑,送到玄机子面前。
玄机子颔下灰白长须,簇簇乱抖,面目变色,话也不会说,更别说接剑了。
邓小龙替他归鞘背上,朗声道:‘走道长请看开一点,试想曹孟德横望赋诗,一代果雄,如今安在哉?世上浮名,总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老道长岂可执着……”
玄机子不知道有否听进他的一番大道理的话,面色灰败如死。
哺哺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贫道老矣,无能为矣,唉!”
棚下忽然跃上四个道人,身法轻灵美妙,显然武功极强。
这四名道人一现身棚上,棚下之人,全都紧张起来,立时又归于沉寂。原来这四名道人乃是武当派中武功十分出色的第二代弟子。
只见这四人一直走到玄机子面前,稽首行礼。
邓小龙顿时也紧张起来,退到钟荃身边。
低声道:“他们都是武当派的,如今现身棚上,莫不成还要打一场么?”陆丹微哼一声,道:“他们敢么?”
声音虽小,但那四名道人似乎已经听到,其中一个回过头来,狠狠瞪她一眼。
这四个道人中,一个身躯魁梧,领下长着长长一部黑须,似乎是四人之首。
他道:“弟子修尘等叩见师叔。”
玄机子愣一下,道:“你们怎的会来此地?”
修尘道人恭容道:“弟子四人,乃奉师尊之命,来与师叔助威。”
玄机子啊了一声,面色又自大变。
他在这失败受创之余,心中苦痛之极,乍闻师侄之言,不觉深深感动。到底掌门师兄度量宽宏,难以忖测,他此刻正需要有本门之人,以慰他的失败,虽然,这个失败已是无法弥补。
但他与师门相隔绝二十年之久,一旦比剑失败,心头上之痛苦和空虚,那是无法形容的。
如今,师门之路,居然大开着等他,不必孤身流浪于天壤之间,这种深思大德,教他焉能不为之而感动?却听修尘又道:“弟子等早在二十年前,也曾亲见师叔神威。”
玄机子不禁又啊了一声。
“师尊当年谕示弟子等,若见师叔失手,则立即请师叔回山,不必因此事而灰心痛苦。
如今仍是同样谕示,只因昔年师叔赢了,故此弟子等没有现身…·”
玄机子一时说不出话来,直愣愣地瞧着修尘。
拥下见这四名武当高手,并无行动迹象,不觉鼓噪起来。
那个面白无须,身量瘦削的道人,亦即是方才回头瞪陆丹的道人。
这时面上涌起兴奋的潮红,转眼去瞧棚下的人群,低声道:“师兄,听啊…·”
修尘微哼一声,道:“修悟,你忘了师尊谆谆之嘱么?”
这个面白无须的修悟道人立刻稽首应是,不敢做声。
修尘道人又肃然道:“敢请师叔就此命驾返山,以免师尊挂念。”
玄机子长长吁一口气,道:“好,贫道这就返山谒见师兄,负荆请罪。”他徐徐将道施技住的地方放下,然后把眼光移到钟基那里。
只见他木然而立,那柄玄武古剑,已经由邓小龙接过,扔给棚下的自己人持着。
陆丹却护在他前面,仿佛一有什么事,她便立刻出手似的。
玄机子一阵灰心,没有什么话好说,微微一稽首,当先向棚下跃去。
四名弟子,也相继跃下,宛如五头灰鹤,横空而起,晃眼间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棚下彩声复又大起,四大剑派的盟主宝座,从此到了位居边土的昆仑派手中。
陆丹如释重负地松口气,摇摇钟荃的臂膀,道:“我们也下去吧!”
钟望罢然如梦方觉,微笑从他面上泛开,他道:“他们都走了?”
陆丹也回报他一笑,道:‘你敢是喜欢得呆了?人家早走啦!”
邓小龙先跃将下去,央请四大镖头立刻转约相熟的武林朋友,到他家里欢度庆功。
棚下彩声掌声,不绝于耳。
这种声音往往使人血液沸腾而忘其所以。
钟荃深深呼吸一下,尽量地享受着这成功后的彩声。
那些李府(玄机子的俗家)的家人,过来收拾这边棚上的火炬等物。
虽说他们主人方面的玄机子败了,可是他们仍然禁不住要偷偷打量这对年轻人,特别是那位神采奕奕的昆仑神龙钟荃。
陆丹忽然呆住在棚上,火炬一支一支被弄灭和拿走,棚上渐渐黑暗。
她仿佛已曾经历完一段人生阶段,因此,偶有那能撩拨起旧日回忆的处境,便足以使得她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过去。
她几乎错认那洪流横决般的掌声和彩声,乃是属于她的。
她曾经如是地渴望过这么一天,因此,不论白昼或黑夜,她总忘不了练剑。
可是,她终于放弃了。
那是由得理性地思考的结果,因此在下意识中,她仍然未曾息掉这个深深的渴望。
此刻,她便陷溺在幻想中。
钟荃温柔地用手臂围拢着她的肩头。
轻轻道:“丹,我们也走吧,人家可差不多散尽了。啊,你在想什么呢?”
她单然惊醒,忽然觉得自己的幻想,实在不对,于是,她像逃避什么地方似地,把头颅靠在他肩膀上。
悄声道:“我……我没想什么!”
钟荃心中甚是温暖,这刻他已是踌躇满志,世人所钦羡的一切,他几乎已全部获得。
他赶紧把手臂垂下,因为这种举动,在公众场合里的确是太亲呢了。
先跃下棚去,回头一瞥,恰好瞧见她那张圆圆而红晕欲滴的娇容,紧随在他肩膀后面。
他发觉她面上浮动着一种大风浪平息之后,那种疲倦而安详的神色。
虽然他很快便转回头,走向邓小龙那边,耳中听到众人向他道贺之声,特别是方巨那宏亮之极的喜叫声,他也随口应答着,可是,他一径在推想她为什么会表现出疲倦而安详的神色。
在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对于这种细小的变化,也会非常敏锐地注意到以及寻求其答案。
他发现她并不注意他的大微古剑以及玄武剑,那是由元万里和张济两人分持着,元万里把那柄太微剑还给他,插向背上。
她也不太注意人家向他的赞语,只不时投以他一眼含情脉脉的眼光。
骤然间,他明白了她的心情,因为钟整心里明知她大可以和他角逐这盟主宝座,至于鹿死谁手,则非俟拼斗之后,不能预卜。
然而,她已经放弃了,是毫无怨言地放弃了。
可是她的心中,焉能没有大风浪在呼啸奔腾。
在那艘自备的大舫中,他悄悄向她道:“丹,我永远会感激你的。”
她起初讶异地瞧着他,但瞬即明白了他的含意,于是,她欣慰地微笑起来。
笑得那么甜蜜和那么美丽。
钟荃觉得自己此生永远不会忘掉这可爱的笑容。
邓府中大摆筵席,由大厅里直摆到厅前的旷场,少说也有七八十席。
这些武林人物以及江湖豪士,全都和邓小龙有点渊源。
他们都十分钦佩钟荃的武功,故此邓小龙略一邀请,便都来了。
席间热闹之极,钟荃光是敬酒,也就花了大半个时辰。
邓小龙正式宣布万通缥局歇业,他本人也从此退隐江湖。
当时许多宾客都想知道那件失镖之事究竟下落如何。
但邓小龙井不提及,客人们自然不便相询。
一些来自北方的江湖豪客,提及近日黄河水灾,情形甚是严重。
可是目下和坤把持朝政,灾情无由上达,因此,这历代为患的黄河水灾;这次特别严重。
于是,席间便有人发起捐助灾民,本来是推举邓小龙主持,但邓小龙苦苦推辞。
钟荃虽有名望,但年纪太轻,办事阅历不丰,对于这种事,自然不能胜任,结果主持大任落在中洲一位武林前辈娄子兴身上。
来客都纷纷踊跃认捐,钟荃也随众捐了一百两银子。
这数目本来不少,可是邓小龙情知钟荃身边有千万两银子,乃是当日蒙那波斯老人慨赠的。
按理说,他不该如是俚各。
故此邓小龙心中甚是不满,但当时却没有说他。
却看陆丹时,只见她欢容满面,毫无反应。
这一场欢宴,只因有捐银救灾之事,故此直到翌日下午,客人才全部散去。
邓小龙以师兄身份,替这两位年轻人尽速办妥成亲之事。
他在庆功宴散后,才知钟荃敢情已和陆丹商量好,为了不让世俗惊骇,是以不宜捐出巨额款项,准备两人一齐亲往灾区,展开救济工作。
这一来,他们的亲事,便须及早办妥,以免路上不便,况且,这门亲事,已蒙昆仑长老和峨嵋掌门同意,武林人物原不大讲究繁文褥礼,故此这样便决定下来。
钟荃和陆丹此次北行,不但是为了水灾救济之事,而且关于朱修贤的下落,他们也得尽力设法查个明白。
当然他们决不能查出那朱修贤的下落,因为朱修贤在洛阳时,因夜访他首年的旧情人以致被活埋在后花园中,那藏宝的地图,便伴着他的尸骸永理地下。
此事将来在别书中当有交待,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婚礼在中秋后五日便举行了,观礼的人只有邓府一家以及方巨和四大镖头等。
人虽然少一些,气氛却甚是热烈。
这一对儿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们的愉快,不必细表。
婚后的第三天,钟荃夫妇便带着方巨,一齐动身北行。
那匹神骏的漠外良种黄马,撒开铁蹄嘶风而驰。
旁边的是日行千里的白驴,驴背上一位白衣胜雪的娇艳少妇,不时含情凝照,和黄马上的黑衣侠士,相对微笑。
雪儿现在老是找着方巨做伴,两下里倒也甚是相得,路上颇不寂寞。
鞭影蹄声,渐渐隐没在古道柳阴烟尘里。
邓小龙一领灰色布衫,凭亭遥望,心中说不尽怅惆之感。
他知道于今一别,表面上虽是送走了师弟夫妇。
事实上呢,他本人的事业、梦想都像随着那散发着青春的笑声,对人生热烈地期望的两骑而逐渐远去,直至无影无踪。
正是中原弹剑神仙侣,世外红尘俱故家。
(全书完)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