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千幻录
张万赶上来,大惑不解地瞧着他,方巨指指地面道:“你看这是什么?”
张万道:“这是条污水沟呀!”
他得意地道:“对了,这是条水沟,我的办法在这里。”
“你的办法?这可是道脏水沟啊?”
方巨满有信心地喀嘴一笑,倏然闭住双目,一脚迈下那条沟去。
他的脚能有多长,一脚踏空,立刻变作倒栽葱,头下脚上地撞下沟去。
臭气忽流冲入鼻中,使得方巨禁不住头水相接那一刹间,修地急伸双臂去支撑,那样子便十足变成插水的姿势了。
扑通大响连声,他已整个儿摔在沟中,差幸他先用手去支撑,沟底的淤泥也不过是尺把深,是以他的头只略略沾染一些污水,没有插进泥中。
黑色污泥,四方八面飞溅起来,霎时臭气冲天。上面的张万吓了一大跳,大叫道:“好兄弟,你犯不着这样子寻死啊……”
身后传来笑声,他也没有回头去瞧,挥手顿足地大叫道:“好兄弟,快上来,快上来,我再想想办法……”
方巨从沟底爬起来,只见他除了头脸水淋淋之外,全身都是墨黑,涂满了污泥,形状又恐怖又可笑。
张万连连向他招手,方巨大概是吃过苦头,不敢张口,复又蹲身下去,双手在沟底乱摸一气。
那老者和两个家人,已来到沟边,却是站在上风位置,那神情追着这幕奇绝人间的怪剧。
方巨摸了许久,修然站起来,用力一甩头,脸上的水都溅飞开,这地大喊一声,道:
“老和尚把我哄惨啦……”
张万掩耳不迭,因为他的声音太响了。方巨一跨腿,便爬出水沟,身上臭气,随风四溢,连站在上风的老者也连忙掩住鼻子。
张万忍不住大声问道:“方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方巨理直气壮地道:“那老和尚说我福大命大,和尚师兄说,我掉下沟去,也会捡到宝贝,可是这沟里除了具泥,什么都没有,你看那老和尚可恨张万是个老实人,还未听懂。那边的老者听得分明,禁不住矜持地微笑一下,大声道:
“壮士,你先去洗净身上污秽,再回来说话。”
方巨转眼一瞥,点头道:“小子你的主意真好,我这就去洗身。”
后面的家人叱了一声,那老者却摆摆手,禁止他再说话。
方巨迈开大步,冲向江边,扑通一声,跳下江去。
那老者过来,跟张万说话。张万见这位老者精神星针,气派甚大,庄严中又有慈祥之色。不敢怠慢,连忙将此行始末,告知那老位老者。末后,还知道这位老者,乃是本府首富张贻叔老员外,家世显赫,现在有好些子侄在京中做官,是以本府之人,都尊称他做张老员外。
他这里将遇到方巨的始末说完,那方巨也在渭河中洗净上来,浑身湿淋淋的,便跑到他们这边来。
张员外向他拱手为礼,道:“壮士不必为了裹腹之事优心,老夫有缘碰上两位,一切包在老夫身上。”
方巨咧嘴笑道:“你管么?”眼见老员外点头,跟着便欢然道:“哈,老和尚的话不错,巨儿总是不会给俄着。”
两名家人中,一个飞跑而去,这里几个人缓步而行。走出不远,一项软轿如飞而来。张老员外告个罪,便自己登轿了。
不久回到张府,方巨瞧着屋子直乐,张万问他有什么值得这么高兴,他答道:“这些房子都够高大,容纳得我住,所以打心里头高兴出来。”
张万没再言语,银着备受丰盛的款待。原来那老员外如今仍是豪气不减当年。他并没有对方巨、张万两人有什么要求,只是出于一时好奇,伸手相助而已。
临了上路,还赠了不少银子,足够两人到西安府的路费以及张万小买卖的本钱。张万要拜谢告辞,却见老员外不着。
有钱在身,便没有麻烦,两人兴兴头头,一径到了西安府。
那张万是光棍一条,以叔父之家为家,他的叔父乃是在城东大街开一间铁铺,尽日辛劳,仅堪养家糊口。张万惟恐房子给方巨撞毁,事实上也不能招待方巨。
于是两人便在进城时分手,方巨心中毫无怯棋,因为他已经深信智军大师对他所说的话,决不会错。
两入分手之后,方巨茫茫顺脚而走。他那么大的个子,身上穿得褴褛,又扛着一根粗大的竹棍,使得途人都惊诧瞩目。
他逛荡了许久,已走到城北,忽然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一个思想浮起来,使他深深困扰。原来这刻他脑筋一动,忽地想起关于寻找师兄之事,他怎样能够找着师兄呢?
他信步奔着,不觉出了府城,糊里糊涂又折转方向。
遥目纵览,但见终南山远屏天际,山脚下干林漠漠,晓烟蒙蒙。
秋风吹掠起他的衣襟,也吹起路上的黄尘。
他一径走着,不过这时心中又没有了困扰,因为他不习惯被思想苦恼,很快便将那难题抛诸脑后。
忽然远处一座寺院,庄严矗立,他放开脚步,走近寺去。山门上刻着兴教寺三个字,他并不认得,径自闯入寺内。
一进了寺,立刻讶然顾视,只见那大雄宝殿之外,集着许多和尚。全都神色惶然,严如有大难临头。
他一径走过去,有些和尚骤然瞧见他,吓得东市西奔,霎时走得只剩一个老和尚。
他茫然问道:“那些小子们干什么呀?他们不知道我跟和尚是朋友么?”他口中的和尚,指的自然是章瑞巴喇嘛。
那老和尚却会错意思,眉头一舒,道:“那好极了,殿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要杀和尚呢……”
方巨大叫一声,宛如晴天响个霹雳,扯开嗓子叫道:一谁敢杀和尚……”
那殿门已掩闭着,他不管有没有闩住,修地冲过去,和身一撞。
大震一声,殿瓦也籁籁洒下许多灰尘。那两扇厚厚的木门,吃他以万斤神力,一下子给撞倒。
余响未歇,他已冲入殿去,抖嗓子又喊道:“谁敢杀和尚……”
风声飒然,眼前一花,一个人站在他眼前,却只齐他胸腹那么高。
方巨定睛看时,原来是个美貌妇人,头上扎住一条丝巾,将头发都包裹住。
她身躯虽然远比方巨为小,但她似乎一点不惧这个巨人。方巨在眼前一花之时,连忙煞住脚步,眼光一瞥,正好和那美妇的眼光相融,但觉得她眸子中如蕴万载寒水,两道眼光,像冰般冷,像剑般利,使他不由得打个寒噤,一时不能做声。
她哼了一声,用那两道冰冷锐利的眼光仔细打量他。
方巨嗫嚅道:“是你么?不是你要杀和尚吧?”
她的嘴动一下,还未曾回答。殿内却传来一声呼唤,有人叫道:“方巨不得无礼多言……”声音坚朗,显然是个内家高手说话。
方巨陡地大喊一声,道:“师兄你也来了?巨儿找你来啦!”
那位美妇人冷冷道:“原来你们是师兄弟……”声音不高,却极为清晰地回荡在殿中。
殿内人影一闪,一个人飞将出来,落在两人旁边。
方巨眼光一闪,喊了一声,快活地张开双臂。那根紫檀竹杖,眼嘟掉在地上,把殿中的地砖都给砸碎了许多块。
他连忙弯腰去抬竹杖,那个后来出现的人正是钟荃。他的眉头皱在一起,竟没有说话。
方巨括技起身,虽然是个大浑人,但并非全无感觉,这时,忽然觉得师兄的神情有异。
完全不像他记忆中那种热诚和霭的样子,不禁也怔住了。
钟荃没有问他怎会来到此地,也没有问他关于章端巴的行踪。
美妇人回眸一瞥,冷然道:“老和尚不会逃跑吧?”
钟荃点点头,道:“他不会跑逃的。大小姐,我这个师弟方巨可不是成心冲着你来的。”
她美眸一闪,道:“我想也不是,喂,方巨,你这根竹杖打哪儿来的?”
钟荃诧然一瞥,他刚才听到声音以及从那砸碎方砖的重量看来,还以为这根杖是铁的,却不料她会说是竹权。
方巨不大高兴地道:“是和尚给我的。”他的确对这位冷冰冰的美妇人不大高兴。尤其是她对钟荃的态度。
她面色一变,道:“是什么和尚?”
方巨想了好一会儿,还未曾想出来。旁边的钟荃忽见她秀眉微耸,似乎是发怒的样子,不由得担心地问道:“你在哪儿得到的,决说出来。”
方巨道:“是在青海的什么寺呀……”
钟荃立刻遭:“是西宁古刹的秋月大师么?”
他立时喜现颜色,点头不迭道:“对了,就是那和尚……”
她的脸色登时又平复,冷冷一瞥钟荃道:“我本不会毁诺出屋,可是,你把我迫出来。
现在,又知道他当年是在此地落发,后又被人杀死,怪不得他不来找我……”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美丽清澈的眸子中射出使人毛骨依然的奇异光芒。她再继续说下去,却是用极严厉寒冷的声调。
“我早该出来,像我那位师兄般横行震惊天下,然后,随便什么结果也不再计及。可是我那四十载青春岁月,却像活死人般虚度过,这祸首,哼……都是这万恶的佛门。还有什么说的。”
钟荃那张朴实脸庞上,没有起什么变化,这些话似乎不能使他震惊。但他却显出茫然迷惑的样子。
他同情地道:“大小姐作的话都对,虽然我仍不太了解,但你是对的,请你原谅我不能助你下手……”
罗淑英怔一下,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钟荃还未有任何表示,她已纵声一笑,继续道:“我问得岂不愚蠢,这些日子来,早已知道你是个诚实不欺的君子,说的话焉能会假……唉!”
她轻轻叹息一声,霎时收致了那过度的激动,举止娴雅地将头上包扎着的丝巾解下来,于是,一幕可异的景象呈现出来。在娇艳如花的红颜之上,一头雪也似的白发,柔软地向肩后被垂,头发仍是那么丰盛,然而,那种雪白的颜色,却令人生出不协调的刺眼之感。
“唉,这些日子来,你始终不肯相信我的话,对我这件事,更是不置一词,可是,你越坚持,我也愈执拗,非要你亲自耳听目儒,衷心地说我是对不可。啊,此刻你既然信了,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为什么我更觉得悲哀呢?为什么比以往悠长苦待的时光中更为悲哀呢!”
钟荃默默垂下头,他是连一声叹息也不敢发出,生恐使她更为激动。
他知道她为什么会更悲哀的原故,他本想大声叫喊:“那是因为你如今也证实了这件事千真万确的原故啊!”
不论是痛苦或幸福,当它来临之时,若是关系太重大的,都会令人有不真确之感。或者是说,令人不肯轻易置信。
当幸福淬然来到,通常都会审慎地先将自己置身事外地观察一下,待得完全没有疑问之后,这才惊喜地去坚信是真确的事。对于痛苦,自然更加不肯相信。
罗淑英正是这样,自从钟荃离开迷魂谷的石室之后。过了许多天,小毛没有出现过一次,她寻常已能辟谷许多天,但水则总得要喝。因此,她十分奇怪小毛的失职。起初她是满怀不高兴,后来忽然想起小毛已是六十多岁的人,身体又不大好,极可能是病倒了,于是,她立刻焦惶不安起来。
当她叫了许多退而结果死了这条心时,她本身的烦恼便汹涌侵袭上心灵。
她为了小毛之故,本应立刻出屋去看看他,可是,这一出屋,无异于自毁诺言。尤其是她出屋之时,刚好袁文家也寻来了,那时,她四十年的苦心,岂不毁于一旦。
也许这想法有点儿迂腐,可是在她心中,却是最重要的一桩事。她的一生中,唯一便只有袁文宗是她所关心的。这长久的岁月,令她益发将这种情绪尖锐化和深刻化。其中,也包含有一点点儿自虐的味道。
但当她想起小毛这四十年小心照顾,毫无怨言。他的牺牲不可谓不大,最少,他的青春也是陪葬在这迷魂谷口。虽然,小毛的青春不比她的价值更大。然而,青春有一个特点,便是每个人不论尊卑贵践,都只有一次青春,并且是一去水不复回。有了这种特点,任何人的青春都具有其价值,不能拿来比较高下。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问题,然而现在却记起来了。
他虽然是袁家仆人,但他并没有义务要这样同时葬送了一生啊。他大可在谷外成家立业,只须每天来看看她便行了,然而他没有,老是陪伴她在这空山寂谷中。虽然有两个人,却终年不闻人语。这滋味可是容易受得的么?在她而言,当然没有什么,但在小毛,情形便大大不同了。
她只须稍为回想一下,便记得小毛老是用那种热诚甚至崇拜的眼光瞧她的。
以往那么久的时间,他从未曾提起过袁文宗或青田。在她却极愿他以此为话题,然后可以接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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