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千幻录
她流波顾盼了一眼,却没有做声,因为她总不好意思说些为自己捧场的话,心中却受用得紧。
“不过,对于青田大师之事,你最好从好处想,我个人则不肯相信他会这样做。假使袁大相公另有别故而不来时,他也会来向你报讯的。”
“但愿他是如此。”地答了一句。歇了一刻,她的神情又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显然她推想假使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证明袁文宗的无情?她挥手道:“你也回庙吧,别到处乱跑,省得惹出杀身之祸……”
钟荃默然随她回庙,直到踏进庙门,才省悟她言中之恩,乃是说倘若他再乱走的话,被她疑为逃跑,当时立下煞手,岂非惹来杀身之祸?心头不觉一阵惊然,但跟着也放宽了许多,因为这样也同时证明她在短时间内不会杀他。
到了晚上,他们又复起程。罗淑英已决定直奔西安府的兴教寺。因为青田和尚驻锡何处大概只有佛祖晓得。可是记得最后一次得到消息,乃是在西安府的兴教寺获得袁文宗的行踪。是以一开始便径奔兴教寺,反正脚程极快,到时如无头绪,再往别的地方去也一样。
这时,罗淑英急的倒是要证实袁文宗究竟何故没来找她。她的自尊心大受损害,因为钟荃认为青田和尚不会骗她,等于是说表文宗并非如她所想股爱她。
为了自尊心,这世间不知出现了多少无谓的悲剧。这次却挽救了钟荃一命。虽则其中或多或少也关系到钟荃曾与陆丹相爱之故。
钟荃一路非常沉默,简直不再说话。一来他自己的性命毫无保障,已像垂死的人差不多。二来陆丹不知生死。三来许许多多没办完的事,使他也为之烦恼,诸如求剑、失镖等。
罗淑英也陷在自己默思之中,并不和他谈话。
那天的早上,他们已到了西安府外的兴教寺。这寺中的老方丈,已非昔年的净法大师,而是他的弟子无住大师,年纪也在六七旬之间。他晓得这件事的始末,只因这是钟荃打着昆仑的旗号与及昔日杀金蛇驱怪物一段关系来询问,便照实说道:“四十年前,倒是有一位俗家名家唤作袁文宗的同门法名圆通。他云游四海,半年后归来。家师本待等到翌日告诉他关于一位青田师兄留下的话。可是次晨起来时,这位圆通师弟已经死了,天灵盖完全碎裂,身上也血肉模糊,简直不像个人,这桩事正拟报官备案,那青田和尚忽然来到,制止了报案之举,亲手将圆通师弟焚化,那骨塔至今尚供在后面塔里。”
钟荃独个儿在方文静室中大大发征,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她正在静室外面的廊上相候,这消息要是她知道,保管方今天下沙门之祸,比之前代三武之祸还要悲惨,这件事可怎么办呢?”
嘉然间静室木门大开,风声一拂,只见罗淑英玉面凝霜,眉宠杀气,兀立在室中。
老方丈无住大师轻啊一声,却听她冷冷道:“你这寺中召集全寺僧侣的信号是怎样的?”
无住大师为她冷冷的容色所慑,脱口道:“鸣钟三响,全寺僧徒都在大雄宝殿之前候命……”
“好。”她简短地应一声,用下颔向钟荃挑一下,示意他去办。
钟荃走出静室,神魂有点儿不附体地跃上钟楼。也没有什么时间让他再想了。当当当三下催魂钟声,散布在全寺每一角落,霎时间,只见各处人影幢幢,饱袖飘飘,齐向大华宝殿的方向走去,他仿佛还看见当日杀金蛇时曾经见过的知客僧无本。
大雄宝殿中,那盏长明灯依然柔和地洒下微弱的光线,佛像前香烟袅袅,一派安详和穆的气象,并未有所稍减。
可是在佛祖之前,那罗淑英正揪着老和尚无住大师的衣服,如拎小鸡地站在那儿。
她厉声道:“你刚才所说,都没半字虚言吧?快说!”
无住老和尚额声道:“老衲岂能打诳,全是实情啊!”
第三十六回 天上人间恩怨茫茫
殿外一阵哗然,因为有些和尚从门隙里瞧见里面的情形,不由得哗叫起来,她示意钟荃去将大门闩住。等到钟荃回来,忽然殿外崩天坍地般大叫之声,跟着殿瓦震动,那两扇大门被人撞倒,来人正是傻大个儿方巨。
双方答话之后,罗淑英身形微动,意思是向大殿内纵去。
方巨倏然横杖一拦,大声嚷道:“等一会儿!”
罗淑英是何等人物,身形不知如何一动,已凌空跃过那根粗大的紫檀竹杖,并且在身躯过时,脚尖一点竹杖,身形如春絮飘空,直飞起去。
她这一脚虽然看来甚轻,但其实厉害之极。方巨如同蓦地挑了一座大山在杖上似的,不由得竹杖一沉。
她咦一声,身形忽然飘飘而下,落在方巨竹杖之前。
方巨虽然觉得杖重如山,却终于没有让竹杖砸向地上。但相差也不过半尺左右,便砸到地上的砖块了。
她冷冷道:“很好,敢情你是从青田处学会杖法……”
原来方巨刚才竹杖没有砸在地上,全靠学会天竺秘传的十八路降龙杖法,加上一些内功口诀,因此杖上反弹之力,便非如中土一般,否则以方巨的道行,虽说两膀不下万斤之力,但怎当得这位绝世异人的借力一点?方巨喜道:“你认识师父么?”
罗淑英冷冷道:“青田是你师父?他这刻在什么地方?”语意中虽似平谈,但声音寒冷之极。
这可使方巨这懵懂人也觉察出她心中存着什么念头,便不大高兴地答道:“我可不知道,不然我不会来找师兄了。”
她倏然转面怒斥道:“你这万恶的小畜牲,为何不早说出与青田的渊源?”
钟荃冤屈于心,一时说不出口,瞪眼无语,这一下表情,越发坐实了这罪状。
方巨却替钟荃不愤地大力跺脚,鸣的一声震响殿中。
她横睨一眼,道:“你想讨打么?”
钟荃见她神色不善,深恐她真个一出手,弄死方巨,正待开口拦说。方巨已大笑一声,道:“你……想打我?哈哈……”
他是个天生浑人,早忘却方才人家轻轻一脚,已差点使他吃不消那苦头。却仗着浑身特别的横练功夫,以及无穷神力,瞧不起怯弱临风的罗淑英。
“大小姐,他可是个浑人……”钟荃急忙插嘴。
可是语声被方巨大笑之声淹没。
罗淑英美眸一转,恨不得一掌先将钟荃杀死。可是忽见钟荃情急护救方巨,义形于色,的是个舍己为人的汉子。忽然想起他和陆丹那段情史,只因心肠太热,舍己为人,先将蝎娘子徐真真救出,以致耽误了时间而牺牲自己的心上人也在所不顾。
她知道这是因为他已将陆丹现如自己的身体一般,因此反而先顾及别人然后顾及自己。
是以陆丹不幸而做了他的爱人,这滋味可真难受。
她倒不是因为这缘故而放过钟荃,却是忽然联想到也许她和袁文宗碰巧正是这个情形,因此铸成这精卫难填的大恨。
当下暂时放过钟荃,转面对方巨道:“喂,你笑什么?”
方巨瞅见钟荃神色大为不说,立刻不敢笑了,也不敢做声。
罗淑英道:“钟荃到里面看守着老和尚,别让他溜了。”
钟荃迟疑地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移步,心中暗忖道:“你为什么老是要交使我这样那样呢?我干了错事,大不了被你杀死,却犯不着在垂死前再当你的厮仆啊?”
她望也不望他,却又用坚持的声音说了一遍。
他像是屈服在这种女性的坚持之下,朗声道:“好,我去。可是方巨却是个浑人,你别和他计较啊。”
言中之意,宛如她若果对方巨有所行动的话,必须先冲着他来。
罗淑英没有言语,等钟荃纵进殿里面,她才道:“我且问问你,方巨,青田往哪里去了?他也曾教钟荃十八路降龙杖法吗?”
她是在后来才知道青田的十八路降龙杖法,乃是天竺秘传。这时一语道破,却使方巨十分惊讶地啊一声。
方巨道:“对了,正是叫做十八路降龙杖法,这名字真难记啊,是么?”罗淑英不愿他岔开话题,虽则她这时忽然觉得这大个儿真的傻得可爱。“我问你青田往哪里去了?你和钟荃学艺多久了?”
“我……我不知道呀,师兄可没有学过杖法,只有我一个人学的。”
“哦?青田不传给钟荃?只将杖法传给你?”
方巨点点斗大的头颅,道:“是的,只传给我,你知道师兄见过师父么?师兄和师父都没有提过呀……”
罗淑英真给他弄得迷糊住了,他那些话连接起来,简直不明其义。
但她聪明绝顶,只想了一下,便道:“你师父不是你师兄的师父?对么?”
这句奇怪的问话,却搔中方巨痒处,连连点头不迭。
罗淑英在山谷石屋中幽锢了四十年,尚有一点童心。这刻但觉有趣得很,又道:“我猜你这师兄,也不是真正的同一师父的师兄吧?”
“对,对极了。前些日子,那小子问我,我总没弄清楚……”说完,哈哈大笑,自己直在开心。
罗淑英也自嫣然而笑,率然道:“老实告诉你吧,我在四十年前便和青田交过手呢!”
方巨道:“啊,我知道了,那天晚上,师父告诉过我,原来你就是她。”提起当年之事,罗淑英立刻又面寒如水,她道:“你真不知你师父的去处?”
方巨追思一会儿,惘然道:“我真不知,不过,他的话说得很凄凉,仿佛再也不能和我再见似的……”
罗淑英像对自己般说道:“是啊,他今年也近七旬了,也许他和小毛般身体衰弱,活不长久,啊,不,他身怀绝顶武功,怎会像小毛一般……”
方巨听懂了一点儿,应道:“是呀,师父身体很强健的。”
她猛可收摄心神,道:“你把十八路降龙杖法都学会了,是么?”
方巨道:“都学会了,喏,我使给你瞧瞧……”
她摆摆手,道:“我以拦江绝户剑法,使了正反两方六招十八式,没有嬴得他的竹杖,现在可要跟你试试。”
方巨欢然道:“好极了,我老是找不到人来和我练杖,再迟些日子,可都会给忘啦!”
“可是,我这拦江绝户剑使出来,再也不能留手,只怕你这傻大个儿今日难逃大限。”
她的神色随着说话的内容而变得冷酷非常。
傻大个儿嘻嘻一笑,道:“我不怕,刀剑都伤不了我,可是你没有剑啊!”
罗淑英不答话,游目四顾,却找不到适合的东西以充兵器,立刻一跃出殿。
瞬息间,微风飒然,人影闪处,她已站在方巨身旁。
方巨侧眼俯首去看,中见她手中持着一根树枝,约摸是三尺多长,正是宝剑的尺寸。
他眨眨眼睛,道:“喔,我想起你姓什么啦,你不就是师父心中爱着的罗姑娘?”当日青田和尚向他叙述往事时,乃是称呼她为罗姑娘,故此他这样说法。
当青田叙完这桩凄绝的往事时,这位傻大个儿的心中,着实曾为了这位美丽多情的姑娘而感动。他能够领略到那种一往情深的真挚之爱。他虽是个浑人,但从他天性纯孝这一点看来,已经足够推测出他是能够欣赏真挚的感情。宛如纯真的赤子,最容易被真情感动。
他又率然道:“罗姑娘啊,我听了师父的话后,心中十分爱你;现在我怎能拿杖砸你呢?”
他之所谓爱,当然不是常人男女之间的爱,这个,罗淑英也能够从他面上那种纯真的表情上看出来,不至于发生误会。这么突如其来而又毫无掩饰的真情说话,的确也教她芳心大震,一时不知所措。
“可是你别对师兄这样子啊,我也爱师兄呢……”
罗淑英这刻只好皱皱眉,道:“你太多事啦!”
方巨嘻嘻一笑,傻头傻脑地瞧着她。
罗淑英又皱皱眉头,掉转脸孔,不去理他。这一下动作,显然是无意识的动作,她居然会怕这个傻大个儿打量她?她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心中想道:“青田曾经对他说过些什么呢?他这样地看我,哼,青田啊青田,我非要亲手把你剥皮锉骨,决不干休……”
恨意陡生,美眸中闪出可怖的光芒,好比狂风暴雨的黑夜里,蓦然又闪过一道骇人的电光。
方巨忽然挪开眼睛,喃喃道:“我不喜欢你眼睛的光芒。”
罗淑英厉声道:“方巨,你听着,青田和你既有师徒之分,我和他却是仇深如海,不共戴天,他当年种下的恶因,却要你来尝这苦果了。”
方巨想了一下,道:“你说的很有道理,甚是公平。”
他又俯下头,怜悯地瞧着她,继续道:“你的确很苦,在那石屋里住了这么久,又是那么孤单寂寞,我想着都害怕。”
很明显地,他的意思是要让罗淑英揍他一顿,等于代替师父让她出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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